第33章 一起去兜兜風吧&暗夜華爾茲
陶樂思在雕花木門前側耳傾聽了片刻, 門內一片寂靜,沒有教職工大會,也沒有希爾達和瓦格納女士的夜話。
她敲了敲門。等待了半分鐘, 門打開了。希爾達頭發還整齊地盤着, 肩上搭着一條披肩,有點疲憊的模樣。
“桃樂絲?”她說, 側過身讓陶樂思進去, “今天聽索莎娜說你不舒服,怎麽回事?”
“沒什麽,睡一覺就好了。”陶樂思說。她瞟向希爾達的左手手腕,那裏被黑色的袖子蓋得嚴嚴實實。
“你想要跟我談什麽?”希爾達說着,随意地走到書桌後坐下,拿起一本書翻閱了起來。
伴着她的動作, 她的袖子往下掉了一點。陶樂思走過去, 緊緊盯着她的手腕。
希爾達注意到了陶樂思的目光, 正要将自己的袖子拉好,陶樂思已經搶上前一步。寬大的書桌和桌面上的書籍磁帶隔絕了兩人。陶樂思直接踏上桌子, 跪到桌面上, 順便當個桌面清理大師把那些礙事的書本掃到地上。
書本落在地毯上, 沒有一點聲音。
陶樂思居高臨下地抓住了希爾達的左手,希爾達驚訝地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陶樂思。
估計從來沒有一個學生敢在她的面前幫她清理桌面, 也沒有一個學生會這樣跪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抓着她的手不放。
希爾達的左手手腕處有一道新鮮的疤。盡管已經愈合, 但是證明這裏曾經存在過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希爾達具有使傷痕愈合的能力, 但是她無法完全消除疤痕。
陶樂思看着這道疤, 她覺得眼眶發脹, 像是要流淚一般。她知道,今天白天的夢中夢,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在這個陌生而冰冷的世界中,有一個人,試圖與惡魔交易,為了能夠保護她。
希爾達用力地想要将手抽回來,但陶樂思攥得很緊。
“桃樂絲,放手。”希爾達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惱火。
陶樂思将希爾達的手腕貼到自己的側臉,輕輕摩挲着。
“你不會吝啬你應當付出的代價,”她輕聲說,盯着希爾達的雙眼,“可是,你是否得到你所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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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頰貼着希爾達的手腕,感覺到對方皮膚細膩微涼的觸感。她與希爾達對視,那雙幽深的綠眸仿佛是深不見底的潭水。希爾達起先還想試圖抽回手,但漸漸的,她不再掙紮,任由陶樂思就這樣握着她的手。
“桃樂絲。”希爾達低低嘆息了一聲。
如果我真的是女神,陶樂思想,就請展現出神跡,讓希爾達的傷疤恢複如初。
半分鐘之後,陶樂思終于松開了希爾達的手腕,無事發生。
傷疤還是傷疤,希爾達的神情也從迷茫和無措變為一種禮貌的困惑。
陶樂思感到很尴尬,也很惱火。
更令人尴尬的是,剛才當桌面清理帶師時有多潇灑,現在重新把地上的書本雜物歸位就有多狼狽,而且在希爾達的監工下,一點都不能馬虎。
“也許希爾達已經和赫卡忒的使者做了交易,”艾斯比說,“她用自己的鮮血換取你的安全,我認為你應該向她道謝,然後從學校裏逃走。”
“不,”陶樂思一邊從地毯上撿着書,一邊斬釘截鐵地說,“希爾達為我而犧牲,我不能就這樣接受。假設我是三女神之一,誰敢接受希爾達的血,我就把誰揍得見血。”
“如果你不是女神之一呢?”艾斯比冷冷地問。
“那我也不能不管希爾達。”
好不容易把地毯和桌面都收拾妥當了。陶樂思拍拍手上的灰塵,無奈地準備向希爾達道晚安然後滾蛋,希爾達卻突然問道:“你想出去兜兜風嗎?”
她從抽屜裏找出了車鑰匙,對陶樂思說:“夜間開車會有一種不太一樣的感覺。年輕的時候,我喜歡開着車,一直開出鎮子,在郊外和山路上行駛,感覺就像是要到達另外一個世界一樣。”
希爾達把她的甲殼蟲停在學院外面的路旁。陶樂思說:“我來開車吧。”
希爾達思忖了片刻,她把鑰匙交給了陶樂思然後走到副駕駛,拉開了車門。
“保證安全的情況下,拜托盡量開快一點。”她說。
既然希爾達都這麽說了,陶樂思就沒有理由不把車開到飛起。她在穿過第一條街的時候,就已經從一檔加到了五檔,甲殼蟲的燈光劃破了黑夜,飛快地從城鎮中疾馳而出,開到了郊外的樹林之中。
這裏本來就地廣人稀,尤其此時已是深夜,路上一輛車、一個行人都沒有。陶樂思踩着油門,她感覺到自己仿佛要駕駛着這輛老式的大衆轎車,一直開到世界的盡頭。汽車速度越飙越快,六十、八十,接近一百。
車子上所有的車窗都已經被搖了下來。冬天的冷風灌入車廂,希爾達解開了她的頭發,任狂風将她的頭發吹亂。她們像是都感覺不到冷一般,風吹動着一切能夠被吹動的東西。陶樂思偶爾瞥一眼希爾達,她仰起頭,閉着眼睛,好像是在感受狂風迎面吹拂的寒意。
在陶樂思的印象中,希爾達的裝束與談吐都像是一個清教徒,一個修女,完美契合一座沉悶的音樂學院女主人的形象,但是此時,她突然意識到,希爾達或許也有年輕而狂放的時候,那時她的眼睛會閃動美麗的光彩,嘴唇豐滿和紅潤。
汽車一路飛馳到山下。在山谷中的開闊處,希爾達說:“停下來吧,桃樂絲,太晚了,我們不上山了。”
陶樂思減檔,踩下剎車,将車停到路邊。
希爾達的頭發已經被完全吹亂,垂在肩頭;陶樂思估計自己也被吹得像梅超風一樣。她們坐在車上,彼此對視着。汽車大燈撕破了山中的黑暗,照出前方一隅空間,僅屬于她們的空間。
“剛才兜風,讓我想起我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在柏林,在舞團中,”希爾達說,她從衣服中想要找煙,但是沒有找到,于是作罷,“舞團中有一些時髦的女孩,她們帶着我去了一間舞廳。”
她說着,臉上浮現出一點苦澀的笑意。
“我第一次去那種地方,燈光昏暗暧昧,所有的人擠在舞池中,音響震耳欲聾,每個人都随着音樂的節奏胡亂搖擺着,沒有章法,随意地更換着舞伴。一個人拉着我的手,很快就換成了下一個人,身體貼在一起,迷醉又瘋狂。我以為我喜歡那樣……終于,深夜,我和我的朋友們從那裏出來了,我回到了舞團中,我看到了愛德華,他正在費力地打掃着衛生,努力彎着腰,從一排座位底下掃出來破碎的汽水瓶和香煙紙……我忽然就心軟了,同時産生了一種對愛德華的愧疚。”
陶樂思沒有說話,她只安靜地看着希爾達,等待她繼續往下說。
希爾達看了看車窗之外,汽車燈照射不到的範圍一片漆黑,這一夜不是晴夜,天空中無星無月,連半點朦胧的山影都無法看清。
“我們下車跳一支舞吧。”希爾達說。
說起來,這種提議挺好笑的。在冬夜中,山上的冷風嗖嗖往下刮着。公路上空無一人,也沒有經過的車輛,唯一的光源就是車子的燈光,也沒有音樂。
兩人下了車,站在馬路的中央。
“還是跳探戈嗎?”陶樂思問。
希爾達想了想:“不,華爾茲。我數着拍子,你握住我的手,另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前進的時候後退,在我後退的時候前進,跟上我的節奏——一、二、三,一、二、三。”
陶樂思大致知道标準舞的華爾茲舞步,所以并不太費勁就跟上了希爾達的節奏。她們随着節拍的旋轉、搖擺、移動。
起先是希爾達占據着主動的位置,但是漸漸的,陶樂思感到自己的身體舒展開了,而希爾達的身體距離她太近,陶樂思能夠聽到她的呼吸聲,在冷風之中,她的呼吸溫暖而真實。
在一個應當下腰的動作時,陶樂思溫柔地朝希爾達傾身而去,随後,她松開了希爾達的手,擁住了她的腰。
希爾達比她想象得要瘦。在希爾達面前,她的身高并不占據優勢,但是借助着剛才的舞蹈動作,在希爾達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怎麽回事之前,陶樂思已經低頭,吻住了希爾達的唇。
冰冷,柔軟,冷淡得像某種香料,又柔情得像緞子。除了冬夜的寒冷,陶樂思并沒有嘗到更多的味道。
她已經做好準備,如果希爾達猛地将她推開,她可以順勢來一個後空翻連帶托馬斯回旋保持住平衡。
可是希爾達沒有推開她。
希爾達直起腰,她的雙臂同樣擁抱住陶樂思,這回是她占了上風,低頭回應着陶樂思。
在寒風之中,希爾達的一切都是溫暖的。
但是她們很快就又分開了。汽車燈光下,陶樂思看到希爾達的面頰上布着一抹近乎病态的嫣紅。她将目光轉向一旁無盡的黑暗,伸手抹了抹嘴唇。
“你到底是誰?”希爾達用低到近乎聽不清的聲音問。
“我是桃樂絲,Do-ro-thy,”陶樂思緩慢地念出每一個音節,“世界上有無數的桃樂絲,我也是其中一個桃樂絲,如此而已。”
希爾達再度走近陶樂思,她似乎想要擁抱陶樂思,但是出于某種顧慮,她終究還是沒有伸出手。
“桃樂絲,你又是從哪裏來?”
“很遠的地方,很久之後。”陶樂思看着希爾達蒼白的臉,和被風吹亂的頭發,微笑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