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期末考試的樂曲大雜燴
那天晚上, 陶樂思是在校長房間的沙發上過的夜。
她早上五點多就醒了過來,小心地掀開希爾達給她蓋着的毯子,凝視了一會兒窗外飄着雪、還沒有完全亮的低垂天空。
她穿好外套, 準備回自己的宿舍中。身後的卧室門打開了, 希爾達穿着真絲睡衣站在門口,散着頭發, 睡眼惺忪地看着陶樂思。
“桃樂絲, ”她低聲說,語氣也帶着倦意,不複冷淡,“早安。”
說完,她又砰的一聲關上了卧室門,留在陶樂思站在她的沙發前發愣。
伴随着各種艱辛訓練, 期末考試的時間很快就到了。
尤迪特先生對陶樂思的鋼琴水平已經絕望了。他認同陶樂思選擇超技第一首作為考核的練習曲, 但由于陶樂思一直對于考核的樂曲曲目選擇舉棋不定, 他只能無奈地說:“你就随便彈彈吧。莫紮特k297也行,貝多芬F大調小奏鳴曲也行, 學校不會因為這個把你攆出去的。”
期末考試安排在十一月的下旬。這個時候, 城鎮中通常會很冷, 天色陰沉沉的,雪花從天空中飄落。
陶樂思的日程被排得滿滿的。白天練琴,休息時間傾聽索莎娜的噩夢和她種種精神緊張的臆想, 有時候還要抽時間去格雷厄姆酒店見克勞迪娅。
克勞迪娅對于如何喚醒陶樂思的神格這件事十分感興趣,她嘗試了各種方法, 比如給陶樂思朗讀關于赫卡忒的種種事跡, 或者講述她所受到的啓示, 還有那些關于赫卡忒的夢境, 但換來的都是陶樂思茫然如智障的神情。克勞迪娅甚至試圖讓陶樂思飲下自己的鮮血,被陶樂思厲聲喝止。
“你可能是認錯人了,我并非赫卡忒。”在又一次失敗的嘗試後,陶樂思對克勞迪娅說。
“神是不會錯的。”克勞迪娅堅定地說。
根據原著中的情節,期末考試之後不久,學校就放假了,這時候距離聖誕節還有一個月。大多數學生們離開了學校,返回他們的家裏,但實際上,當儀式開始的時候,這些學生又出現在在了祭壇上——以屍體或者是失去自主意識的傀儡形式。
赫卡忒的生日在11月25日,正好比聖誕節早一個月。也許女巫們将這個日子作為赫卡忒的生日,正是賦予其一種早于耶稣,早于上帝,早于公元前的含義。
而在這段時間裏,希爾達就仿佛是鐵了心要避免與陶樂思産生任何可能的糾纏。她經常會消失一到兩天,再度出現時,臉上總帶着疲憊的神色。
期末考試那天終于到了。
Advertisement
根據學院的安排,期末考試與其說是考核,不如說更帶有一種表演性質的藝術晚會:一臺大三角鋼琴被搬到了臨時充作禮堂的教學樓大廳,周圍空地上分散安排着許多座位,方便考試時其他學生、教職工甚至湊熱鬧的行人圍觀。最前方擺放着條桌,老師們像評委一樣對學生的表現進行考核。
第一天是器樂系進行考試。上午弦樂,下午管樂和鋼琴。時間安排得不太合理,管樂考核浪費了大量的時間,無奈只好将唯一的鋼琴學生陶樂思的考核放在了晚飯之後。
輪到陶樂思考試,她坐到鋼琴前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天上飄着細碎的雪花,在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街道上分外冷清。但是大廳裏氣氛倒是很熱鬧,燈光昏暗,圍觀的人群卻興致很高。
考試時使用的這架鋼琴,是一架舒密爾三角琴,陶樂思平時沒有見過,應該是被妥善存放在某個地方。
她先彈完了音階、琶音以及和弦練習,然後是李斯特超級練習曲的第一首。鋼琴的音色和音準都非常好,觸鍵也得心應手。陶樂思自我感覺發揮得還行,彈完練習曲之後,接下來就是樂曲。
陶樂思稍微停頓了一下,她從鋼琴前側過頭,看着離她不遠處坐成一排的老師。希爾達坐在正中央,她今天換了一件衣服,是一件深紫的長裙,同樣嚴嚴實實地從脖頸一直罩到腳踝。她正在專注地看着陶樂思,卻沒有想到陶樂思此時轉過了頭,她的眼神躲閃了一下,微微低下頭,假裝在手中的冊子上記錄什麽。
陶樂思深吸了一口氣,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鍵盤上,輕輕擡起雙手,落到鍵盤上。
《一步之遙》。
探戈。如同初見,彼此的試探,接近,遠離,在舞池中旋轉,或真或假地交談,驚鴻一瞥,失之交臂。陶樂思演奏的時候,她側頭去看希爾達,看着對方閃着光的眼睛。
希爾達曾經帶着她在練舞室中跳起了這支曲子,陶樂思跳得很不好,但是她無法忘懷這旋律。
在曲子只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陶樂思結束了一個樂句,馬上又換了一首曲子。
《夜的鋼琴曲五》。
柔聲傾訴,互訴衷腸。寂靜的夜,下雨的夜,希爾達說她曾經聽到了陶樂思的苦痛。她的痛楚,連同她的柔情,在皮膚上撫摸摩挲。陶樂思觸鍵猶如撫摸,她看着距離她不遠的希爾達,她的神情安靜中似乎有着戰栗。
曲子還沒有彈完,陶樂思又換了曲目,這回是《西西裏舞曲》。
綠寶石。寶石一般色彩斑瀾的毒蛇在身體上纏繞,綢緞在身下蜿蜒。寒風和夜色忽然升溫,如流水般充斥了所有的空間,封鎖住了退路。陶樂思不再去看鍵盤,她側頭,專注地盯着希爾達的眼睛,其他老師,其他學生,她都不再在意。
希爾達或許也在回應着她,用她的眼神,用她作為女巫的巫術,用她們的連結,溫柔地對陶樂思呢喃她所聽不懂的咒語。
氣溫越發升高,暧昧在兩人之間的對視之間流淌。陶樂思緩慢地将頭轉向了鋼琴。她稍微停了一下,手腕擡高,随後又猛烈地落了下去。
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第三樂章。
不同于這首奏鳴曲第一樂章的含蓄深沉,第三樂章開頭一連串快速的琶音宛如澎湃襲來的海水,帶着憤怒和傾訴,反複将她的思緒推到風口浪尖之上。
糾纏、哀求,綢緞被卷成了一團。陶樂思的肩膀在聳動,手指靈活,擊鍵準确。她擡起手,又重重地落下去,仿佛是一次又一次發動着進攻。海浪無休無止拍打着懸崖,在懸崖之上的古堡中,她在迷宮中奮力奔跑,狂風暴雨驟然來襲……
這一段的演奏難度較大,陶樂思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樂曲之中了。她沒有去看希爾達,現在她也不用去看希爾達了,她甚至能夠想象得到希爾達長發散落在枕上時,蘊含着暴風的烏雲将她們托舉至更高,一直高到了雲端之上,聽得到風的怒號。
陶樂思換了曲子。科薩科夫《野蜂飛舞》。
這支曲子很多時候被用來炫技,但是陶樂思卻喜愛其中快速流淌而下的半音音階。她如同黃蜂一般,在空中飛得很快,在陽光下奔跑着,她所感受到的只有肌膚觸感火辣所帶來的疼痛與快樂,甜蜜而血腥,一次又一次,前進,後退,站起,躺下,光影在面前旋轉,眼前時而黑暗一片,時而流光溢彩。
“我沒有喝醉,我很清醒。”她想。
“我愛她。”她又想。
終于,陶樂思轉過頭,看了一眼希爾達。
希爾達不知何時已經點起了一支煙,但是她好像根本就顧不上去吸煙。她另外一只手緊緊攥着桌布,手背上青筋畢現。她在緊張,與陶樂思一樣緊張;她也感到某種歡愉,堕落所帶來的歡愉。
這一首曲子全速彈下來很短,陶樂思略微喘息了一下,馬上又開始了一首舒緩而略帶憂傷的亨德爾g小調帕薩卡格利亞。
在暴雨與陽光中飛行之後,緩慢降落在一片虛無的空地。痛苦如影所形,孤單的時光像風一般從指尖流淌而過。她疲憊地躺在溫暖的臂彎之中,床帏垂在她的眼前;而陶樂思只想看到那個人的眼睛,無需言語,能夠在人海之中,或者隔着練舞室的玻璃,再看她一眼就好……
她轉過頭,所有的觀衆鴉雀無聲,不知道是真的在欣賞她的美妙音樂,還是被她選曲的随意性給驚呆了。希爾達依然端坐着,從燈光下,陶樂思看到她的胸膛在微微上下起伏着,她的眼睛閃着水光,不知道是因為激動,或者是一點點迸發而出的淚花。她抿着嘴,幾乎是要用牙齒咬緊嘴唇了。
陶樂思再次換了一首曲子。這回是一首爵士風格的鋼琴曲,是電影《海上鋼琴師》中鬥琴橋段中出現的一支曲子,名叫《the crave》。這首曲子似乎有玩世不恭的氣質,還摻雜許多切分、大跨度之類的爵士鋼琴技巧,但是陶樂思卻又能感覺自己聽到了其中的沉重,輕盈的腳步,沉重而疲乏的靈魂。
女神緩緩向天上升去,信徒們的血染紅了整條河流。而陶樂思不在意這些,她不想要這些,她只記得一瞬間曾經有過的,永恒的渴望。
作為藝術學校的考試,選擇爵士樂未免顯得有些輕佻。但是這曲演奏完後,陶樂思站在鋼琴旁鞠躬示意,聽衆們還是很給她面子地鼓了鼓掌。
陶樂思閃耀着某種光芒的眼睛直直盯着希爾達,當她鼓起勇氣擡起頭與陶樂思對視的時候,她似乎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她終究還是再度移開目光,顯出一種疲憊與茫然共存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