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暗夜雨幕中的周園別苑, 猶如一座遙不可及的、凡人幻想出來的神聖遺跡。
仿佛帶有吞噬一切的力量,讓身處其中的外來者一點一點地沉溺其中,然後失去自我。
葉舒城原以為自己不會回頭, 可當他走出花園大門, 卻又忍不住對身後那幢美麗的建築投以癡迷且絕望的目光。
雨點拍打在他身上,而他毫無知覺。
盛卉停在門後, 右手仍握在門把上, 金屬質地的冰涼把手變得和血肉一樣溫熱。
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 窗外風雨如晦,落地窗發出哐哐的碰撞聲, 她驚吓般回過神, 摸了摸豎起雞皮疙瘩的手臂,終于轉身往回走。
來到客廳, 盛卉渙散的目光驟然聚焦于沙發後方, 一角水藍色的柔軟布料。
她慌張失措地走過去:“寶貝,你怎麽起來了?”
盛卉伸出雙手,将縮站在沙發後面的小肉團子抱出來, 緊緊擁進懷裏, 像漂浮在海上的落水者抱住救命的浮木一般。
“我聽見什麽東西掉到地上, 好大一聲, 就醒了。”小杏抱住媽媽的脖子, 水潤的大眼睛卻悲傷地望着別墅大門方向, “爸爸去哪裏了?”
“他......公司有事, 臨時去加班了。”盛卉抱着孩子站起來,盡力壓抑心口的酸澀, 輕聲問小杏, “寶寶剛才聽見爸爸和媽媽說話了嗎?”
小杏點點頭, 然後又搖頭,糾結了一會,眼角漸漸耷拉下來:
“聽見爸爸出門了,媽媽說外面下雨,讓爸爸回來,但是爸爸不回來......”
盛卉稍稍松了一口氣。幸好沒聽見他們在樓梯上關于分手的争吵。
“爸爸的事情比較急,非要冒着雨出去,我也拿他沒辦法。”
盛卉這樣解釋,然後抱着小杏緩慢往樓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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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杏的房間,她把孩子結結實實裹進被窩,坐在床頭撫摸她的腦袋,摸着摸着,竟然發起了呆。
盛卉在樓梯上和葉舒城争吵的時候,小杏只隐約聽到人聲,等葉舒城往門口走的時候,她才悄悄推開門,探出了身子。
雖然她聽不懂爸爸和媽媽在玄關那兒說的奇怪的話,但她能夠感知到他們的情緒,爸爸很痛苦,媽媽很難過,他們之間好像産生了無法消弭的隔閡。以前無論媽媽叫爸爸幹什麽,他都樂意之至,但是剛才,他竟然不讓媽媽開門,而且執意冒雨離開。
是發生什麽不好的事了嗎?
小杏在心裏問自己,然後張嘴祈求道:
“不要......”
盛卉:“不要什麽?”
“不要吵架,不要爸爸走。”
小杏側過身,面朝媽媽,蜷成一條小蟲子,小聲企盼道,“爸爸快點回來。”
盛卉想說會的,可她張了張嘴,卻吐不出聲音,心裏沒底,無法向女兒給出這樣的承諾。
今晚盛卉沒睡主卧,洗過澡之後,她回到女兒房間,鑽進寶寶被窩裏,溫柔地抱住了這塊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團團。
小朋友熬不住夜,不管心情多壓抑,躺一會就睡着了。
而盛卉維持着同一個姿勢,睜眼到天明。
溫暖的日光投射進房間,小杏自己醒來了,盛卉也麻木地爬起來,身上每一塊肌肉都酸脹不堪,站直身體之後,好一會兒才從大腦供血不足的暈眩中緩過來。
小杏一邊穿衣服,一邊殷切地問盛卉:“媽媽,爸爸回來了嗎?”
“應該還沒有。”盛卉在心裏組織措辭,“對了,爸爸明天要出國來着,所以這兩天特別特別忙。”
小杏的小臉垮下來:“那我豈不是很久都見不到爸爸了?”
盛卉:“別擔心,爸爸會給你打視頻的。”
以葉舒城的責任心,不可能因為和她鬧掰了,就置孩子于不顧。
今天周日,原定日程是帶着小杏去舅媽家和她的小姨姨小舅舅玩。
盛卉不想開車,喊來司機,自己歪在車後座,邊看風景邊出神。
瞿瑤給她轉來幾套高定的照片,盛卉掃了眼,興致缺缺。瞿瑤又問她昨天和葉舒城對質得怎麽樣了,盛卉的太陽穴像被刺了下,想了想,直接給她打電話,約她下午見面聊。
她心裏有很多話,整個腦子混亂不堪,自己完全理不清思路,非常需要向閨蜜傾訴。
把小杏送到舅媽家,寶寶很喜歡和舅舅姨姨玩,沒什麽留戀地和盛卉揮手告別了。
瞿瑤周日下午正好比較閑,難得盛卉肯賞臉,卻不願意一起喝名媛下午茶,一門心思往她家裏鑽。
瞿瑤在家門口等到盛卉,看見她的一瞬間,口不擇言道:
“你和葉舒城打架了?”
盛卉:......
瞿瑤從未見過盛卉如此憔悴的模樣,素顏蒼白,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眼眶微腫,長發淩亂披散在肩,一臉的了無生氣。
“昨晚一秒鐘都沒睡,快讓我進去坐會兒。”
她十分自來熟地闖進客廳,一屁股坐在皮質沙發上。
瞿瑤倒了兩杯鮮榨果汁出來,貼着盛卉坐下:“你到底怎麽了啊?葉舒城想相親就讓他去呗,沒必要為一個渣男......”
盛卉:“他沒有相親。那個女生是他的大學同學,介紹他和長輩見面談生意罷了。”
瞿瑤:“這......”
盛卉:“不僅是他的一面之詞,我很确定他沒有相親。”
瞿瑤抿着嘴,整張臉慢慢皺起來,很用力地裝可憐:“我錯了!我向你和葉總道歉,我就是一時腦抽,早該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我也錯怪他了。”盛卉嘆了一口氣,“可是問題的關鍵不在這兒。”
她捧起冰涼的玻璃杯,腦海裏忽然飄起昨夜那場大雨。
杯沿觸碰嘴唇,酸甜的果汁滑入口中,舌尖嘗到甜蜜的滋味,動蕩的心情卻得不到任何撫慰。
盛卉緩慢倚進沙發,身體癱軟,用飄忽不定的聲線,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向閨蜜和盤托出。
瞿瑤盤腿坐在她身邊,懷裏抱着個松軟的大抱枕。
時間分秒流逝,聽到最後,瞿瑤懷裏那個蓬松圓潤的抱枕幾乎被她捏揉成坑坑窪窪的月球表面。
“你說什麽?幹淨就好?”
瞿瑤都快被盛卉氣笑了,“這句真的很傷人。”
“會嗎......”盛卉茫然地看着她,“可我說的都是真話。”
“我不信。”
瞿瑤抻直兩條腿,“你确定說的不是氣話嗎?”
“可我沒有生氣啊。”
瞿瑤想了想,給出解釋:
“因為你醋勁沒過,然後,前面那個相親結婚的話題,他那種抗拒又尖刻的反應讓你不爽了,所以你後面說的話都不太經過腦子。”
“我沒有。”盛卉皺眉,“我有沒有生氣自己不知道嗎?”
瞿瑤:“你就是這樣啊,別看葉舒城為人世故沉穩,心裏能藏事兒,其實你比他厲害多了,你不僅能騙別人,你還騙自己。高中的時候你就這樣,我有一學期被我媽囑咐照看高一的表妹,當時我怕沒人陪你玩,就問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你說不要,你自己待着很開心。我以為你真的挺開心的,結果有一整周我表妹在學校超市裏都買不到她最愛吃的芙蓉李子,你說是不是你守着超市進貨時間把李子全買光了?”
盛卉:“你提那麽久以前的事情幹嘛?我買李子是因為我愛吃。”
瞿瑤:“可你對那玩意兒的皮過敏。”
盛卉:......
瞿瑤:“只要有感情,多少都會有點占有欲。所以,我覺得你和葉舒城那樣說話,應該是因為你心裏有點不舒服。”
盛卉垂眼思索,而後又說:“可我心裏确實是那麽想的,和他相遇的一開始就做好了開放關系的準備。”
瞿瑤:“一開始指的是什麽時候?”
“就是和他剛重逢的時候,”
瞿瑤:“我相信你和他剛重逢時确實是這麽做心裏建設的,但是,你和他相處了這麽久,感情沒有一點變化嗎?還拿一開始的框架約束自己呢?”
盛卉聽罷,牙尖在下唇磨了磨,無法回答瞿瑤的問題。
瞿瑤的音色放緩了些:“你還記得許稚寧嗎?就是那個長得和你很像,又仰慕葉舒城的女明星。”
“記得。”
“你讨厭她嗎?”
盛卉低頭思忖:“還好,不讨厭。”
“因為那時候你對葉舒城不怎麽感冒。那向筠呢。”
盛卉:......
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到這個名字,她就有種想要鎖緊眉頭的沖動。
觀察盛卉面部表情的變化,瞿瑤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她和盛卉相識十餘年,是最最親密的友人,有時候甚至比盛卉自己還要了解她。
因為原生家庭的原因,盛卉變得封閉且自我,同時她擁有了太多常人無法想象的資源,所以她也異常自信,這樣一個極自信與自我于一身的人,外人很難接近她的內心,而她自己也容易受到固有思想的束縛,從而無法察覺到內心深處的改變。
“好吧。”盛卉非常不情願地承認,“我不太喜歡向筠。葉舒城和她見面,确實讓我有點不開心。”
瞿瑤點頭,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他也有不對,應該提前向你報備行程的。”
盛卉的唇角又往下撇了點:“是我不讓他報備的,我覺得那樣很奇怪,為什麽一個男人要把他所有行蹤告訴我啊,我是他媽媽嗎?還是領導?秘書?”
瞿瑤:......
瞿瑤:“請你換一種方式思考。他因為喜歡你,所以才想和你分享他做的每一件事。這是一個好男人的必修科目,他能主動這麽做,說明他不僅喜歡你,還很黏你,我勸你讓他堅持。”
盛卉:......
“我不懂這些。”盛卉從身旁撈來另一個抱枕,使勁塞進懷裏,“我也不想依賴他,不想和他聊太多天。”
瞿瑤:“你怕投入太多感情吧,但我覺得無關緊要,就算你以前見過最親近的人受傷,也沒關系。”
“為什麽?”
“因為你是盛老板啊,你擁有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一切,美貌,身材,金錢,甚至漂亮寶寶都有了。你和你媽媽不同,也和你舅媽不同,你是完全獨立于男人存在的,你擁有的東西讓你有能力療愈一切傷害。”
瞿瑤伸手抓住盛卉的手指,輕輕捏了捏,
“葉舒城就算真的渣又能怎麽樣?甩了他,意思意思傷心一陣,馬上又能回到獨立又自信的狀态,你覺得自己做不到嗎?你是那種離了男人活不了的人嗎?”
盛卉從沒想過這點:“當然不是。”
瞿瑤:“OK,那你就去談戀愛呗,随便怎麽談,想多愛他就可以多愛他,甚至結婚都沒關系,一紙婚約只是個裏程碑,全憑老娘開心。只要有抽身離開的能力,就去盡可能地享受年輕的歡愛,沒有什麽是值得畏懼的。”
這些話瞿瑤早就想和她的好閨蜜說了。她是個享樂至上的女人,之前以為盛卉排斥一切異性,後來發現原來她也喜歡漂亮的男人,能夠享受漂亮男人帶來的快樂,那麽為什麽還要束縛自己呢?
盛卉的眼神漸漸發直。她覺得自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消化這段話。
她腦子裏的整個思維框架搖搖欲墜,好像摸到了一條重組的線索,又好像更混亂了。
“回到最早的問題。”盛卉嘗試從頭走一遍,“我昨晚和葉舒城吵架,我說了很傷人的話,所以他受傷離開了。我以為我對他沒有互為唯一的要求,其實是有的。我以為我不在乎他和別的女人發展關系,其實我會在意......是這樣嗎?”
瞿瑤差點笑了:“問你自己啊,問我幹嘛?”
“嗤——”盛卉哼出一個單音節,“照你這樣理解,我好像有點壞?”
瞿瑤點頭:“是挺壞的,你很懂如何傷害他。”
盛卉:“你好意思說我,你一年甩掉的男人起碼有四五個吧?”
瞿瑤又搖頭:“我和你不一樣。我談的每一段感情,都很沉浸,我真心喜歡談過的每一個男人,而且每一段感情都非常專一,甚至看起來像此生唯一。我對他們好,獻出愛情、時間和金錢,得到了溫柔、快樂和滿足。我只是很快就不愛他們了,我會和他們說清楚,好聚好散,他們可能會糾纏我一陣,但也知道,我是絕對不會回頭的人。”
說完,她朝盛卉暧昧地笑笑:“階段性的唯一也是唯一。愛情一定是唯一的,排外的。除非你說你和葉舒城只是單純的炮友關系。”
等盛卉反應過來,她竟然已經搖了搖頭。
其實她昨晚說出那些話,自己也感覺很不舒服。她沒有深究其中原因,更想不到原來是她自己變了,曾經那些關于男女關系的說辭,既傷害了葉舒城,也刺痛到她自己。
“我支持你們分開一陣,各自好好想想。”
盛卉長嘆氣,又問:“我需要道歉嗎?”
瞿瑤:“暫時不要,你本來也沒有故意犯錯,我嚴重懷疑現在讓你道歉也說不出什麽好話。自己想明白再說吧。而且,如果葉舒城就這麽放棄了你,那我會讓你重新考慮他存在的意義。”
葉舒城不會放棄的。瞿瑤心裏很篤定。
盛卉睜大眼睛看着她。眼前這個女人是個戀愛能手,她一直知道,但是瞿瑤此刻展現出的超神般的大師氣質着實震懾到了她。盛卉和她當了這麽多年閨蜜,第一次被如此強悍的理論、經驗和魄力死死壓制住。
聊了一場昏天黑地的天,盛卉咚地躺倒在瞿瑤家的沙發上,一動也不想動了。
接受知識是一回事,真正地理解和內化又是另一回事。
現在讓她站在葉舒城面前,除了幹笑,她估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瞿瑤把長沙發整個讓給她,自己縮在單人沙發上,雙腿蜷着,問盛卉想吃什麽,她點外賣。
盛卉閉着眼回:“我還要去我舅媽家——”
瞿瑤打斷:“我杏寶沒媽媽喂飯就吃不了飯嗎?我不信。”
盛卉:“我考慮一下。”
這般說完,她的手機忽然震了兩下。
盛卉睜開沉沉的眼皮,看到來信人的頭像,突然撐坐起來,仿佛戰時緊急戒備的戰士。
葉舒城:【你們去舅媽家了?】
盛卉:【嗯】
葉舒城:【我明天出國了,很多事情要料理,今晚不回去,等會給小杏打視頻】
盛卉:【好的,你打我舅媽手機,我不在她身邊】
發完這句話,她臉頰旁邊騰地擠過來一個熱乎乎的腦袋。
他在躲你。瞿瑤用口型說。
盛卉無語睨她。
對方又聽不見,沒事傳什麽密語?
盛卉主動問:【你現在在家?】
葉舒城:【嗯】
葉舒城:【我搬出去吧,剛好用一用你上次裝的新衣櫃】
“什麽意思?”
瞿瑤聲音很輕,同時又很憤慨,非要和盛卉咬耳朵不可,“他要從你家搬走?能耐了啊?!”
葉舒城,堅強點!別讓我再一次看錯你!
瞿瑤在心底大喊。
盛卉緩慢點頭,然後又搖頭,不由得被她傳染,也用氣音回複:“搬到我家客房,二樓那間。”
瞿瑤:......?
從主卧搬到主卧對面的房間?
這未免也太堅強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