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宋南鳶動作慢條斯理地替他重新穿好了身上的衣衫, 她微熱的指尖從他泛着涼意的肌膚劃過,像是魚兒親吻潮水、轉瞬即逝,她的動作帶着一股說不出來的溫柔,只是再沒有了那些旖旎纏|綿, 她甚至親手替他系好了中衣的帶子。

“公子, 你既不願,那便算了吧。”

她如是道, 嗓音平淡聽不出半點旁的情緒。

沈淮清微微一愣, 他覺得心底那些壓抑的情緒再次沖破了封印, 像是潮水一般将他淹沒, 她這般待他,他心中覺得松了一口氣, 可是同時也像是往他心中插|入了一根硬刺, 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撕下自己這樣溫潤如玉的僞裝, 他控制不住自己那些陰暗的想法。

算了, 算了, 什麽算了?

憑什麽算了?

就在她的手即将從他白如雪的中衣上撤離的時候, 沈淮清忽然伸出右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 低聲道:“姑娘, 算了, 是在下的身子對姑娘沒有半分吸引力了嗎?”

宋南鳶覺得眼前這人簡直是不可思議,他不是不願意嗎, 如今瞧着這模樣他倒像是先委屈上了,“公子, 你知道就好, 你的身子确實沒有什麽吸引力。”

她的語氣也沒有好到哪裏。

聞言,沈淮清攥着她的手腕驟然加大了力度, 他語氣幽幽、能聽出來是在明顯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緒,“那姑娘是喜歡誰的身子呢,難不成是隔壁書生的?”

“姑娘一會兒從在下這屋出去,是不是就要馬不停蹄去找那書生嗎?”

他清朗的聲音最初還能夠勉強保持平靜,可是後來他的語氣越來越破碎,像是被她氣得不輕,隐隐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宋南鳶眉頭微微蹙起,毫不留情地甩來他的手,語氣嘲諷道:“公子未免太過高看自己了,你不願意做的事情,外面有數不清的人願意做。”

“公子,你方才明明是不情願,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變了,還真是好笑。”

“公子,你放心,日後我不會過來糾纏你了,等到以後你的眼睛治愈,便可以離開了。”

說完這話,宋南鳶便轉身離開,伴随着木門發出的一道“吱嘎”聲,原本勉強還算得上熱鬧的屋子再次恢複了一片寂靜,一片讓人覺得驚恐的寂靜。

沈淮清神色木然地坐在床榻上,她的話語言猶在耳,她是不是沒有反駁他剛才的說法,她是不是準備去找那書生了?

憑什麽,她剛剛撩撥完他就準備去找旁人?

她欺人太甚。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覺得胃中在拼命翻滾,他伸手一把扯下眼眸上蒙着的薄紗,落寞地靠在床榻上,像是一只被人再次遺棄的流浪貓。

他的世界是一片黑暗,他感受不到時間的流轉,可是他卻能清清楚楚感受到那股逐漸遠去的桃花香,她以後是不是都不會來看他了?

如果可以,他很想哀求她不要走,可是他做不到,這麽多年養成的禮義廉恥無法讓他說出這樣的話,他終究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成為她手中的玩物。

她如今不喜歡他了,她說不要他報恩了,等到他眼睛治愈的那一天,他就可以離開。

她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回頭,只要她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他曾經如此狼狽地活着、沒有人會知道他曾經像是流浪狗一樣活着,他離開以後、擦拭幹淨衣袂處的淤泥,以後他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

可是,他為什麽這麽難過呢?

僅僅是因為她不喜歡他,他便覺得一顆心都要碎了。

可是,偏偏她不喜歡他,只是把他當成一個玩物。

宋南鳶擡腳走出屋子,剛剛阖上木門,便聽見了小貓微弱的叫聲,她垂眸只見那小貓貼着她的裙角在撒嬌,思索片刻,她悄悄把木門打開了一道縫,這小貓眼巴巴看了她兩眼便竄了進去。

她這才重新阖上木門離開。

算算日子,也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候了。

時值午後,淡金色的光芒灑在大地上,許是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宋南鳶擡手遮擋了一下陽光,她思索片刻,還是找到冷月,勞煩她駕馬到清河鎮集市上走一遭。

臨走前,宋南鳶想了想,又吩咐那小厮進屋給沈淮清送了一些飯菜,做完這一切後,她才坐上馬車。

清河鎮是個小地方,景色瞧着倒是不錯,青山連綿百裏、湖水波光潋滟,只是宋南鳶坐在馬車上只覺得心亂如麻,也沒有心情欣賞這樣的景色。

約莫半個時辰以後,馬車便到了城門門口,清河鎮的集市雖說不大,但是也是十分繁華,宋南鳶走下馬車,側首對着冷月道:“冷月,麻煩你幫我把顧大夫請到馬車上,然後你們在此處等我就好。”

交代完這些事情以後,她這才獨自一人朝着集市上走去。

暖風吹動她面上的白紗,她身姿娉娉袅袅朝着前方走去,她今日來此處是要找個人,思索着暖香閣所在的位置,宋南鳶一邊走、一邊在心中思索。

這暖香閣顧名思義便是男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可有事時候保不準有些姑娘家也會偷偷溜進去,畢竟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銀子多什麽事情都可以砸出來,因此這暖香閣也會養一些男伶。

宋南鳶并未去過這樣的地方,所以她找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這暖香閣,還未走進門口便看見一個模樣狼狽的公子摔倒在門口,他的頭發蓬松地垂下了,遮擋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也沒打算看清。

這公子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麽事,一群奴仆拿着棍棒圍着他。

宋南鳶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她又不是什麽活菩薩,這世人的痛楚與她何幹,前些日子若不是為了他,她才不會給那些乞丐發饅頭呢,她擡腳從這公子身邊走過,神情中一片冷漠。

就在宋南鳶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這公子似乎是若有所感,猛地朝着她的方向一撲、緊緊地抱着她的腿,嗓音嘶啞哀求道:“姑娘,求求你帶我走,好不好,我一定會好好伺候姑娘的,求姑娘帶我離開。”

宋南鳶垂眸看着這公子,神情中的不虞越發明顯,眼眸中的厭惡就像是江水一般翻滾,就在她準備開口的時候,忽然旁邊的奴仆“噗嗤”一笑,開口便是奚落。

“你這瞎子做什麽白日夢呢,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倒是慣會白日做夢。”

聞言,原本滿臉漠視的宋南鳶聽見這話,眉宇中的厭惡稍微退卻了一些,她垂眸看着趴在她腳邊的公子,輕聲問道:“公子,你看不見?”

聞言,楚青越連忙松開了抱着她的隔壁,兩只手急忙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亂發,嗓音迫切道:“姑娘,我雖然看不見,但是我樣貌不醜的,只要你願意救我出去,讓我做什麽都行。”

宋南鳶倒是并不在意這些事情,她視線落在一位中年管事身上,揚聲道:“這公子是你們這裏的人嗎,多少錢可以幫他贖身?”

那管事聞言先是微微一愣,神色中倒是出現了一分茫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宋南鳶的錯覺,她居然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股匪夷所思的意味。

“姑娘若是願意,五兩銀子就好。”這管事倒是留了個心眼,不但沒有向這姑娘說明這人的情況,反而開口就是漫天要價。

宋南鳶倒是不覺得有什麽,她原本就是為了找個人,如今正巧碰見合适的,倒也不在意這老板的漫天要價,擡手便給他了五兩銀子,“銀子給你,人便歸我了。”

看見這白|花|花的銀子,這管事當即便露出了一個笑容,他瞪眼看了一下這楚青越,沒好氣道:“今日算你走運碰見了貴人,以後應當感恩戴德。”

說完這話,他又擠出了滿臉笑容,沖着宋南鳶道:“姑娘,這人狡詐,可千萬不能輕信。”

言畢,這管事便沖着周圍的奴仆吩咐道:“愣着幹嘛,一個個沒眼色的玩意,趕緊拿出麻繩把這人給綁了,讓姑娘牽着走。”

楚青越的眼神瞬間冰涼了一瞬,只是等到擡頭的時候,他便再次恢複了那般楚楚可憐的模樣,乖乖地遞上了自己的雙手,低眉順眼道:“多謝姑娘,以後我便是姑娘的人了。”

“不用綁他,讓他直接跟我離開就行。”

宋南鳶轉身看着渾身髒兮兮的楚青越,詢問道:“以後該如何稱呼公子?”

“回姑娘,在下名為楚青越,楚人的楚,青色的青,越人的越。”他面上露出一道苦笑,輕聲回複道。

按理來說旁的姑娘看見他這般“我見猶憐”的神情,總是會忍不住心生憐憫,就算是心腸稍微硬一些的姑娘,也會好奇他名字的由來,每當這時候,楚青越就會抓住機會,先是“欲語還休”地看這姑娘一眼,而後再裝作“為難”的模樣,鋪墊一番後說出自己凄慘的身世,如此一來,這些姑娘對他的防備心就會降低許多。可是不巧,偏生眼前這姑娘完全忽略了他。

聽見他這一番聲淚俱下的陳訴後,只是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嗓音中甚至還帶着一分不耐煩,“我知曉了,楚公子。”

宋南鳶有意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揚聲道:“楚公子,你記得好好跟在我身後。”

楚青越眉眼低垂,嗓音清潤道:“姑娘在下是個目不能視的瞎子,能否勞煩姑娘牽着在下的手?”

說完,他便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其實很好看,可偏偏啊,她見過更好的了。

是以宋南鳶只是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視線,“公子還是扶着拐杖為好。”她正巧看見旁邊有個賣拐杖的攤子,便走了擡手買了一根拐杖,遞給了他。

楚青越此時覺得自己已經笑不出來了,這般不懂風情的女子他還是生平第二遭碰見,至于第一個碰見的是誰,別問他,他不想說。

真是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孔夫子說得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楚公子,我勸你別想着逃跑。”

“要不然,到時候我會親手敲斷你的兩條腿,把你扔到城南。”

宋南鳶看着他,笑吟吟道。

聽清楚這姑娘的話語後,楚青越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聽聽,姑娘,你聽聽自己說的是人話嗎?

他眉眼低垂,到底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恭恭敬敬回複道:“既然是姑娘救了在下,在下一定會好好報答姑娘。”

宋南鳶慢慢悠悠朝前走去,楚青越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跟在她身後,他這是遭人暗算才成了瞎子,往常潇灑公子哥的日子過久了,他哪裏會用什麽拐杖,也怪他倒黴,流年不利碰見了一位蛇蠍美人,想到從前過的凄慘生活,他故意踉跄一下,可憐兮兮擡頭道:“姑娘,在下看不見,能不能拽着姑娘的衣袖前行?”

“姑娘,在下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公子,可偏偏遭到奸人暗算,這才成了如今的模樣。”

這一番聲情并茂,若是碰見旁的姑娘定然是不忍心拒絕,可偏偏他碰見的是宋南鳶。

這是宋南鳶被他磨得沒辦法,實在是不想再聽見他這一番唠叨,便遞過了自己的袖子,她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姑娘,縱然有時候是在做好事,她的語氣也算不上有多好,“拉着吧,楚公子,你若是再多說一個字,我便把你扔到城南。”

楚青越這才消停下來,仍舊是神情仍是失魂落魄,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時他心中正在盤算另外一些事情,這姑娘看起來還算是柔弱善良,他得像個法子哄騙她、最好讓她對他心生愛慕,這樣就可以騙她給他找大夫治眼疾,等到他眼睛恢複以後,他便騙光這姑娘的芹錢財,一個人繼續逍遙快活去。

哼,這吃人的世道,沒銀子還真是寸步難行。

善良只是無用的廢物,他要比任何人都活的好。

他從前騙過不少富貴人家的小姐,跟這些名門貴族的小姐相處的時間久了,他也熟悉了很多衣服料子還有胭脂水粉,那些世家小姐約莫是讀書讀傻了,他只不過随口說的兩句話,她們便眼巴巴地放在了心上,竟是蠢笨如此。殊不知這吃人的世道,底層人為了錢財什麽事情都可以做出來,真心這樣的東西,倒還不如一餐飽飯來得實惠一些。

忽而聽見了馬兒打響鼻的聲音,楚青越這才重新掩蓋下心中的心思,一雙桃花眼再次恢複了清澈的模樣,他悄悄松開了宋南鳶的衣袖,低聲道:“姑娘,前面是不是就到了?”

“嗯。”宋南鳶看着被他拉過的衣袖,她看着那一塊兒皺巴巴的布料,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沈淮清,他往日從來不會這樣拉着她,他這樣的人生性高傲、最是注重儀表風度,寧願自己一個人摔死,也不願意假借旁人之手。

她不喜歡這種會莫名其妙想起一個人的感覺,因此神情也冷淡了兩分,甚至看着這皺巴巴的衣袖就覺得厭煩。

冷月原先是坐在馬車上,看見自家姑娘走過來,她冷淡的面容浮現一道清淺的笑意,只是在看見跟在自家姑娘身後之人的時候,她平靜的目光中流露出一分遲疑,姑娘這是又帶回來了一個乞丐?

姑娘平日裏不是最讨厭乞丐的嗎,如今怎麽忽然往宅子中帶了兩個乞丐?

心中存疑,但是這些話冷月都沒有問出口,她只是迎了上去,輕聲道:“姑娘,顧大夫已經在馬車上了。”

宋南鳶掀裙踏上馬車,彎腰進入馬車的那一刻,她發現楚青越仍舊站在原地,她輕聲咳嗽一聲,揚聲道:“還不上來?”

聞言,楚青越暗自咬牙,還不上去,她說的倒是輕松,他一個瞎子目不能視,走路不摔倒就夠好了,還能健步如飛翻上馬車嗎,早知道剛才就不應該松開她的衣袖。

他心中恨得咬牙切齒,可是面容上仍舊是一片溫良,嗓音弱不禁風道:“是,都怪在下不争氣給姑娘添麻煩了。”

原先還打算給這姑娘留下一條命,可沒想到這姑娘居然是如此不識趣,等他以後眼睛治愈、他定然要騙光這姑娘身上所有的錢財,最後在一把火燒了她的宅子,哼,誰讓她有眼無珠呢。

他身子搖搖晃晃好不容易走到了馬車邊,楚青越此人向來知曉皮相的重要性,因此無論何時何事,他都要求自己看起來俊美飄逸、文弱清俊,食色性也,若不是因為這一身好樣貌,那些名門閨女如何會喜歡上他?

可偏偏他如今目不能視,再說颠沛流離這麽多時日,他也隐約猜到了自己如今灰頭土臉的模樣,若是此時攀爬上馬車、動作定然算不得美觀,可是如今瞧着這姑娘也是沒有攙扶他一把的意思,楚青越咬咬牙,還是一個人爬上來馬車。

攥緊馬車以後,他正準備賣慘,卻冷不丁聽見了馬車內兩個人正在交談,這算是什麽事情?聽聲音好像還是個男子,荒唐,楚青越當即氣得渾身發抖,怪不得她不在外面攙扶他,原來是敢情這裏面還有一個人在等她啊。

那廂顧宴之原本正在跟宋南鳶随口聊天,只是不曾想還未過多久,便有一位落魄的公子掀開馬車簾子走了進來,他側目望過去,旁的倒是不曾注意,只是瞧着這公子的眼睛似乎有些問題?

敢情又是個瞎子?

這姑娘還真是對瞎子情有獨鐘啊。

只是她平白無故往院子中又帶回了一個人,也不知道院中的那位公子能不能接受。

顧宴之倒不是個多言的人,見楚青越進來了,他也索性閉口不言,靠在馬車邊思索着方才這姑娘跟他說的那些話。

瞧這姑娘的意思,原來似乎是不大願意替這公子治療,只是今日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讓他去幫那公子治病,果然啊女人心、海底針,這姑娘家的心思也實在是難以捉摸。

三個人在馬車中相對沉默,一個是不想說話,一個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另一個則是覺得自己受到了忽視、不願意說話,因此便出現了這破天荒的沉默局面。

馬車行了約莫半個時辰,這才終于到了宅子。

自從宋南鳶離開以後,沈淮清便是覺得失魂落魄,他既厭惡自己這般堕|落的模樣,可偏偏他睜眼閉眼鼻尖都是那股沁人心脾的桃花香,回想起她先前的那番話,他心中更是厭惡自己,怎麽會變成這樣呢,他明明是打算與她重修舊好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自己一顆敏|感自卑的心,他明明是這樣愛她,可偏偏她把他當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玩物,這樣的愛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如果從頭到尾都是他的一廂情願也就罷了,可分明是她先說喜歡的,是她先說喜歡他的。

她讓他丢了自己的一顆心,末了又告訴他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她從未愛過他。

他如何受得住?

就在他陷入一團難以解開的死結之後,沈淮清忽然聽見從門口處傳來一道微弱的貓叫,這聲貓叫将他從無邊的旋渦中拉了回來,他想要沖着那小貓招一下手,可偏偏又回想起了她曾經說過的話,“只是,那貓兒你以後不許碰。”

于是他的手就硬生生停在半空,可偏偏這小貓看不出來他動作中的猶豫和抗拒,傻乎乎地就要往他身邊湊,他抱着軟綿綿的貓兒,忽然覺得慌亂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這些日子相處他知曉她随手關門總是嚴絲貼合,可聽着這小貓方才傳出來的聲響,約莫是門口溜進來的,難不成她剛才是故意留下了一道縫?

這般想着,沈淮清的心跳聲越發大了,她是不是也知道傷了他的心,所以放了這貓兒進來陪他?

他想,他或許是這世上最容易哄的人了,她只要輕飄飄地施舍給他一點好處,他就心無芥蒂地朝着她奔去,他會永遠愛她。

沈淮清抱着身上的貓兒走了出去,他行走不大方便,這是一步步分外堅定,他永遠願意奔向她,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

他走出院子的時候,便聽見了馬車車轱辘轉動的聲音,她今日要出門?可不知為何,他的心忽然一緊,似乎是察覺到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他薄唇輕珉,抱着這野貓便坐在長廊處等她,他想,等她回來了,他就把自己交給她,如果可以,他以後都不想跟她再發生任何争執了。

好不容易到了這宅子門口,楚青越早就是腰酸背疼,他這樣一個風|流倜傥、貌比潘安的公子坐在她身邊,她居然一路上都沒有跟他說話,也不知曉買他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總不能是真的善心大發吧?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旁人對你阿谀奉承、自然是有所圖謀,無非就是錢財和人命,只是他如今身無分文,只剩下一條賤命。

楚青越動作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可他雙目失明,無論如何仔細,總是會有疏漏的地方,還未站穩、他便腳下一個踉跄,險些摔在地上,因為這件事情,楚青越在心中又是給她記上了一筆。

宋南鳶走下馬車,原本是準備拉着楚青越走進屋子,只是轉念想到那人是個瞎子,她就算牽着旁人的手他也看不見,況且這人看上去髒兮兮的,她也不想去牽他。

聽見木門傳出來“吱嘎”一聲,沈淮清原本斜斜地依靠在紅柱上的身子頓時直了起來,他空洞的眼神在一瞬間也變得亮晶晶,像是終于等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見到的那個人。

他抱着小貓站在紅廊中,白色的寬大衣袍在微風中飄蕩、像是一朵國色天香的牡丹花,他想要見到她、迫切地見到她,哪怕只是聽聽她的聲音也好,他迫不及待地朝着她走去,清朗的嗓音中是顯而易見的喜悅,“姑娘,我想好了……”

可是所有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另一個聲音盡數打斷。

“姑娘,你倒是慢一些啊,奴有些跟不上。”

“姑娘,奴剛才下馬車的時候崴了腳,姑娘就不能憐香惜玉一些嗎?”

沈淮清的胳膊控制不住地發抖,那小貓也“咻”地一下從他懷中逃跑了。

是誰?

這是誰在喊她?

她又帶了人回來?

沈淮清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幹嘛,聽着她跟另一個男子你侬我侬嗎,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個笑話,他眼巴巴在這裏等着她回來,她倒好,不聲不響便帶回來了一個人。

他輕笑一聲,琉璃一般的眼眸瞬間便鮮活起來,他不想在這裏呆着了,他轉身、空蕩蕩的白袍被風吹鼓,他的身子一瞬間消瘦了許多。

他似乎是心不在焉了許多,端正的步伐也淩亂了許多,可唯獨有一點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他的背一直都很筆挺,像是一樹堅韌不拔的松柏。

一直雙手觸碰到木門的那一刻,他的指尖都還在微微發抖,像是一根即将斷掉的琴弦,他面無表情地推開木門,而後阖上木門、兩扇門頁嚴絲貼合,這是一道密不透氣的門,他多希望它可以徹底劃開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為什麽要這麽對他呢?

為什麽……

楚青越站在宅子院門口,他随着前面的女子緩緩走入院中,方方站穩便聽見了一道男聲,他心中微微一動,看來這姑娘倒是養了不少人嗎,不就是争寵嗎,他向來擅長這些陽奉陰違的事情,于是他故意開口打斷了那公子的話語。

“姑娘,你倒是慢一些啊,奴有些跟不上。”

“姑娘,奴剛才下馬車的時候崴了腳,姑娘就不能憐香惜玉一些嗎?”

其實這話語中也包含着三分試探,這話語中的争寵意味十分濃厚,這姑娘自然能夠聽出來,她若是在意那公子,她定然會開口打斷他,若是明明聽出來了卻假裝沒有,那定然是心中沒有多在意那公子,那他以後的機會便來了。這些拿捏人心的事情,他從小做到大,還沒有失手的時候。

可惜啊,她沒有開口。

看來這姑娘确實不在意這公子。

宋南鳶看着沈淮清逐漸遠去的背影,她琥珀色的眼眸越發幽深,直到那人的身子徹底消失在長廊盡頭,她才緩聲對着顧宴之道:“大夫,麻煩你過去幫他看一下眼睛。”

“如果可以的話,這段時間就盡快幫他醫治吧。”

顧宴之擡步離開,冷月正在院後喂馬,因此這空蕩蕩的庭院便只剩下了宋南鳶和楚青越兩人。

楚青越此時覺得腦海中一片空蕩蕩的,她方才跟那人說了什麽,她是不是稱呼那人為“大夫”,那公子居然也是個眼瞎的,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一些什麽東西,這姑娘難不成是真的喜歡這公子?

那不能吧,哪有喜歡一個人卻偏要讓他傷心的道理。

還是說這姑娘對瞎子情有獨鐘啊?

短短一瞬,他心中早就是百轉千回,這裏有大夫,他的眼睛是不是也有治愈的可能?

“姑娘,奴的眼睛疼,能不能一會兒也讓大夫幫奴看一下?”他眉眼低垂,那些污穢的念頭盡數被他藏匿在腦海深處。

聞言,宋南鳶似笑非笑看着楚青越,嗓音平靜道:“楚公子,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帶你回來嗎?”

“不知道。”楚青越覺得她的語調帶着一絲莫名的詭異,或許是病|嬌對同類獨有的心靈感應,他有一種直覺,她接下來應該說不出來什麽好話。

“因為你是瞎子啊。”她輕笑一聲便離開了,慢條斯理道:“一會兒先去沐浴,等會房中找我。”

楚青越此時心中簡直想要罵人,她這說的是人話嗎?因為他是瞎子,她才帶他回來,他應該感恩戴德嗎?

她言外之意很清楚了,她是不會給他治眼睛的。

這怎麽行?

他如今是個瞎子,難不成一輩子都要成為旁人手中的玩物,若是碰見從前的那些仇家,還不知道會被磋磨成什麽樣子,想到這裏,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張豔如桃李的面容,以後若是讓他碰見她,他定要好好教訓她一頓,不過是二八年華的姑娘家,手段竟是如此毒辣,沒有半分世家千金的做派,他只不過是圖財,她居然想要他的命。

還真是狠毒。

沈淮清靠着木門動作徐緩地蹲在地上,他好幾日都未曾進食,此時胃中隐隐作痛,這股疼意似乎是從他的心中傳來的,他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被人揉碎、踩在地上、肆意踐踏,他在她眼中便是如此輕賤嗎,還真是半點骨氣都沒有啊,他額角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身子止不住的顫抖,他覺得自己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清淺的腳步聲,沈淮清心中忽然升起一分類似希冀的情感,或許是他誤會了呢,如果呢?他像是一條瀕臨死亡的魚,但見天闕起驚雷,這一場雨便成了他心中所有的期盼。

可惜下一秒,他的希冀便盡數破碎,像是一朵蒲公英,風一吹、就什麽都沒有了。

“公子,勞煩開一下門,姑娘讓在下幫公子治眼睛。”

顧宴之擡手輕輕敲了兩下門,他想起在馬車上是這姑娘仔細叮囑他的一番話,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

聲音不對,方才公子的聲音不是這樣的,他不是方才的那個人。

沈淮清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他動作緩慢地從地上起身,她果然還是變心了,她不喜歡他了,所以從外面又帶了一個人回來,她以後是不是再也不會來看他了?

“吱嘎”一聲,伴随着木門的輕響,顧宴之便看見了面前神色憔悴的貴公子,醫者救人,衆生都是平等,想到那姑娘仔細叮囑的一番話,他道:“公子,姑娘說前些日子為你調理的差不多了,從今日起我們便可以施針,想來公子的眼睛很快就可以重見光明了。”

沈淮清像是并不在意這些事情,他開了門、将大夫迎了進去,關上門的那一刻,他還是沒能壓制住自己心中那一分好奇,他右手指尖微微發顫,一字一句說得格外艱難,“大夫,他是個怎樣的人?”

聞言,顧宴之先是微微一愣,後來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這公子是在問那姑娘今日新帶回來的公子,他神情中浮現一絲糾結,并未開口回答,他一個外人、似乎是沒資格在這裏胡亂說些什麽,末了只能說上一句“抱歉”。

沈淮清睫毛顫動兩下,他掩蓋在寬大繡袍下的雙手早就是血跡斑斑,“有勞大夫。”

顧宴之十五歲行醫,年紀輕輕早就見識過不少人間疾苦,每一個病患在治療時都會不住地發出呻|吟聲,像是一只瀕臨死亡的鳥雀,這樣的哀嚎聲并沒有任何用處,可偏偏他們覺得自己嚎出來後就能夠減少一些痛苦。

眼前的公子卻是滿臉鎮定,任由他把一根根銀針紮在他的身體上,甚至連脊背都是一如既往的挺拔,顧宴之見過不少醜态,可是偏偏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人。

也怪不得這姑娘會喜歡他。

針灸完後,早就過去了半個時辰的功夫,顧宴之收好了銀針,他看着眼前臉色蒼白的公子,微不可察嘆了口氣,道:“公子,針灸七日後便可以痊愈。”

他只是一個醫者,能做的事情也就是這麽多,再多的也做不了。

“大夫,那公子能看見嗎?”聞言,沈淮清忽而開口問道,他纖長的睫羽顫動兩下,遮擋盡眼眸中晦澀的心思。

她是不是因為他是個瞎子才喜歡旁人呢?

可是,他快能看見了啊。

“公子,那公子也看不見。”顧宴之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這公子倒也不必妄自菲薄,那姑娘不像是對那公子有多喜歡。

驚雷閃過,沈淮清覺得自己心中像是忽然撕裂一個口子,那公子也是個瞎子啊,她倒是對瞎子情有獨鐘,呵。

“多謝大夫。”沈淮清斂眉,神情更是憔悴了不少,他覺得自己腦海中有一只兇獸在咆哮,瞎子、又是瞎子,她就這麽喜歡瞎子嗎,她從前最喜歡在他眼眸上纏繞一圈白紗、踮起腳尖親吻他,她如今是不是也要如法炮制對另一個人幹這樣的事情?

她怎麽能這樣呢?

伴随着“吱嘎”的一聲,寂靜的氛圍被打破,冷月站在門口,糾結一番還是容色平靜道:“公子,姑娘派我來拿兩件衣衫。”

“好。”他低聲道,嗓音平靜,倒是聽不出太多的情緒。

冷月拿完衣衫後便離開了,勉強有些人氣的屋子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木門關上的一霎那,沈淮清覺得心中似乎有一團火在燃燒,那公子要換衣衫,他們二人到底是做了什麽事情,才需要換衣衫?

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他們從前相處的每一幕,她那時候也是這樣對他的,先是帶他回來沐浴,之後便尋到機會整日跟他待在一處,再後來……

所以,她現在是不是要對別人做這樣的事情了?

她是不是會親手替別人蒙上白絲帶,踮起腳尖親吻旁人,跟別人倒在床榻上翻雲覆雨、颠鸾倒鳳?

心中的火越燒越旺,他顫抖着右手想要倒一盞茶,可偏偏手指止不住地顫抖,這茶水自然也是四濺開來,冰涼的茶水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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