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子钰,我今日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酥餅。”謝長歌掀起楚玥軍帳的簾子,他身後跟着的侍者便很有眼色的将食盒放在了楚玥平日裏常用的矮榻上。
一連三天,謝長歌天天都帶人過來送早膳。楚玥剛開始還會派人把吃食給送回去,但送回去的吃食不一會兒就又會換成別的菜式送回來。後來楚玥幹脆由着謝長歌去了。
“太子殿下帶兵打仗,感情還把禦廚随身帶上了。”楚玥看着精致的食盒,諷道。
謝長歌搖搖尾巴,邀功道:“怎可能?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你看,我今日做餅的時候,手上還濺上了油,起了個泡呢。”說着,伸出了自己的食指,關節處果然起了一個小小的水泡。
他何時學會了做菜?楚玥雖有些驚愕,卻仍冷聲道:“古人雲:君子遠庖廚。可見殿下并非真君子。”
“古人又雲: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學會烹小鮮,又何談治大國?”謝長歌早有準備,楚玥刁難不住他。
楚玥也不欲同他辯論,只道:“東西放下,你走吧。”
謝長歌走到一半,想起了什麽,又折返回去,交代道:“子钰,下午有會議,莫要忘記來。”
“自然。”楚玥說。
謝長歌離開後,楚玥支走了帳子裏的守衛,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食盒。
打開蓋子的瞬間,一股油香撲鼻而來。酥餅做的比手掌略小,色澤金黃,上面撒了一層芝麻。
“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謝長歌的話無端地在楚玥的腦海中響起。
罷了,且嘗一口味道吧。
楚玥将酥餅從中間掰開,只見裏面不僅僅有蔥油,還放了炒幹了的肉酥,一口下去,滿口酥脆,蔥香混着肉香,味道同他當年在東宮吃到的竟不相上下。
吃完了餅,楚玥打開下層的食盒,卻見裏面裝了一頁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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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一番思想鬥争,楚玥最終将薄如蟬翼般的紙打了開來。
上面只用小楷寫了一句話“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神經病,楚玥暗罵,說罷,又仔細地将素箋疊好,收了起來。
“楚子钰,你是不是傻。他當年對你,也不比現在差,可到最後還不是……”楚玥自言自語,又将素箋拿出,想要撕毀,“你這輩子,還有幾個十年能供他消磨?他若再同旁人歡好,你還能再走一次?”
但他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最終也未把信箋撕破。
他嘆了口氣,朱唇輕啓,似乎妥協了一般,道了句:“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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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偷襲,令遼軍元氣大傷,謝長歌這幾日又乘勝追擊,派了副将帶隊又前去騷擾。遼人自知不敵,也不硬碰硬,幹脆消極應戰了起來。
“這個耶律玄壬,到底在想些什麽?能打便打,不能打抓緊投降啊。”古爾真一手支着腦袋,翹着二郎腿,說道,“長得就娘們唧唧的,跟個狐貍似的,做事打仗怎麽也娘們唧唧的。”
古爾真是混血,相貌裏本就帶着一股雌雄莫辯的陰柔,前日同唐中嬉鬧,又被逼着将胡子剃了個幹幹淨淨,唯一那點兒震懾得住旁人的資本,都消失了個徹底。
聽到他說這話,衆人目光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了古爾真白若凝脂的臉上,心說,誰都能說耶律玄壬長得娘,唯獨你……
但古爾真相當沒有自覺,嚷嚷道:“都看我做什麽?我說錯了怎的?”
圍觀群衆:……
謝長歌随手給他遞了面銅鏡。
“嗯,挺帥的,怎麽了?”
嗯,沒什麽,您說的是。
“宋陽,明日你再帶兵去遼軍那裏叫陣,孤倒是不信了,耶律玄壬能這麽沉得住氣。”謝長歌朝副将交代,接着道,“無事的話各位便散了,子钰你留一下,孤還有事相商。”
見師弟被單獨留下來,唐中還有些猶豫自己是先行回去還是等師弟一同回去。
正猶豫着,就看到臨淵像小鳥一樣地鑽了進來。臨淵先喚了一聲“爹爹,父親”,然後就往唐中懷裏撲去:“幹爹!”
古爾真一瞅,半路擋在了兩人中間,臨淵因為慣性,最後進了古爾真懷裏。
“阿中只有我能抱。”古爾真半真半假地氣鼓鼓道。
臨淵也不同他鬧,摟着他甜甜地喚了一聲“幹娘”,然後說:“幹娘幹娘!你前幾天說帶了乳酪給我,怎還不給我帶過來?”
“喲,小子,我說這會子這麽乖,原來在這兒等着我呢。走吧,帶你去拿。”古爾真沒覺得絲毫不妥,逮着個套子就往裏面鑽。
臨淵又忙喊唐中:“幹爹幹爹,一起去呀。”
唐中看了看師弟,又看了看幹兒,游移不定。
“師兄,好生看着臨淵。耶律玄壬這麽長時間不出手,我怕他是在背地裏憋什麽陰招。”
楚玥的話提醒了唐中,唐中鄭重其事地颔首,帶着臨淵和古爾真兩個人一起回了營地。
“人都走了,太子殿下有什麽話就直說吧。”楚玥同謝長歌對坐着,一副你想幹什麽都不會得逞的模樣。
但謝長歌也是個從來不按套路出牌的主,直接站起來說:“子钰,你等我一炷香,我馬上回來。一定等我。”然後,跑得不比他兒子慢。
索性一炷香也算不得太長的時間,楚玥抱着“我倒要看看他不讓我走是想搞什麽幺蛾子”的想法,竟真的沒有離開。
謝長歌走後,帳子裏的侍從為楚玥沏了一杯茶。
楚玥拿起茶杯,只見混着黃和綠的茶水中,浮着一片狹長的竹葉,一縷淡雅的竹香撲面而來,恍若清荷山中的二月天,露水滴滿翠竹,林間碧衣少年一劍“飛鳥歸林”,把蹲在地上挖筍的紅衣少年吓得跌入了泥潭。
可惜,我不再飲竹葉茶已經十年。
謝長歌手忙腳亂地捧進來一碗面。豬骨熬的湯,熱油澆的面,伴着翠綠的蔥花,卧着一顆乳白的荷包蛋。
“子钰,吃吧。”謝長歌将碗碰到楚玥的面前,臉上挂着幾分忐忑,仿佛是在等着太傅考察功課的少年。
楚玥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碗面,不知這面驚動了他的哪根心弦,一滴渾圓的淚珠掉進了香氣撲鼻的豚骨湯頭:“何苦來哉。放過我,就不行嗎?”
謝長歌看着眼前突然流起淚來的人,想要出言安慰,但卻又不知自己能說些什麽好,最後只道:“你是我明媒正娶來的妻。”
“謝長歌,我求求你,我已經死過一回了,我真的不敢再死第二回了。當年結發嫁你,你也這般無微不至,也成日裏說着白頭的誓言。可轉眼呢?你在青樓裏厮混,把說過的話忘得幹幹淨淨。”
“我現在過得挺好,我實現了自己的抱負,實現了為國為民的理想,至于兒女情長……我真的累了。日後得空,我會去長安看你和臨淵的,你我就這般,做個朋友……不好嗎?”
楚玥的話,似是在質問,又似是在企求。質問謝長歌當初三心二意,如今又憑什麽幹保證自己會一心一意。企求謝長歌放過他,也放過自己。
謝長歌只看着他,卻不回應。因為,無話可說。
口說無憑,自己的一顆心又不能剖出來給楚玥看,謝長歌想不出來可以證明自己的辦法。
難道我們就真的回不了頭了嗎?
楚玥走出帳子,營地的小路還有雜草生着,半輪秋月挂在天際。不僅是聽了方才那番話的人難過,連說出它的人都很難過。
他不是不想信他,而是不敢信他。
“動手嗎?”楚玥忽聽見一聲私語,當即警惕了起來。
又有一人:“跟了他兩天,終于落了單,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話音剛落,四下裏便跳出了幾個身穿夜行衣的人。
“本王正心情不好,爾等送上門來,耶律玄壬可當真是善解人意。”楚玥勾起嘴角,拔出腰間長劍,擺出了迎戰的姿勢。
幾人眼神相互交流,而後一擁而上。
飛鳥歸林。
長劍似飛鳥,爾等為山林。
楚玥挽了個劍花,将長劍擲出,劍橫在其中一個黑衣人的脖頸上,楚玥飛快地重新握上劍柄,剎那間,鮮血四濺。
開局不過片刻,便折損一人,餘下諸人不由心頭一驚,拿劍的手也跟着顫了一顫。
但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又怎能放棄?衆人擺出劍陣,又再次向楚玥攻來。
鳥戀舊林,鷹擊長空,幾式下來,竟只餘一人。
“就這點兒本事便來行刺?你家主子,未免過于輕視本王了。”
那人已癱坐在地,無意識地往後面爬去。
楚玥拎起長劍,走到刺客面前,眼看着便要刺下一劍。
天命已定,刺客驚恐的閉上的雙目。金屬穿透血肉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他茫然睜大雙眼,卻發現被長劍穿透的人并非自己。
刺客順着楚玥的目光看去,只見安陽王身後不遠處站了一人,背對着他們,身體被飛箭刺中。
“耶律玄壬,除了會在背後放冷箭,還會幹什麽?”
謝長歌看着冷箭飛來的方向,然後口中噙出血來。
楚玥紅了雙目,提劍朝黑暗處奔去。
幸存的刺客趁着間隙飛身逃竄進了暗夜。
楚玥沒有追到放箭的人,想起受傷的謝長歌,用盡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他身邊。
謝長歌已經站不穩當,跪坐在了地上。
“為什麽?你若是不擋,那箭也說不定不會射中我。”楚玥從來未曾覺得自己有如此慌亂過。
他從未想過,謝長歌,這個他記憶中鮮衣怒馬、飛鷹走狗的纨绔太子,也會有臨近死亡的那一天。
“我怎敢冒險,我已經失去過你一次了。”謝長歌染血的手撫上楚玥不住顫抖的雙手,似乎想要安慰他,“你因我死過一次,我今日也為你死一次……若是能僥幸活下來……我們重新開始……可好……”
情之所鐘,死生以之。
“好,當然好。只要你能活下來,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楚玥将謝長歌擁入懷裏,已經帶上了哭腔。
謝長歌艱難的朝他扯出了一個微笑:“子钰,再喚我一聲故之……”話未說完,便倒在了楚玥的懷中。
“故之——”片刻之間,淚如雨下,“耶律玄壬,我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作者有話要說:
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晏幾道《思遠人》
乃情之所鐘,死生以之。——馮夢龍《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