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止血散,固元丹,護心丸。
一方小案,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
唐中眉頭緊鎖,把畢生所學都獻了出來。
簡陋的軍帳中,彌散着濃郁的血腥味,染血的布帛一塊又一塊的被遞出帳子。
“爹爹,爹爹不會有事吧?”臨淵鳳眼圓睜,驚慌地像在遭受獅群襲擊時與父母失散的小鹿。
古爾真将他環在懷中,難得的正經了幾分,道:“莫怕,幹娘帶你回我那兒,今晚跟着我睡,明日一早,殿下他就不會有事了。”
臨淵擡首,看見幹爹一遍又一遍地施着針,父親臉色慘白,拉着爹爹的手不停地喚着他的名字。
“爹爹真的會沒事嗎?”臨淵極度不安地又詢問了一遍,仿佛問得越多,爹爹的傷便好得越快一樣。
“臨淵,你爹爹他是不會有事的。你跟着古爾真一起去睡吧,明早便能過來跟爹爹請安了。”楚玥這才想起臨淵來,在巨大的恐懼面前硬擠出了一絲清明,朝他說道。
臨淵明白,自己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此刻是幫不上一點忙的,唯一能做的便是乖乖地聽話跟着幹娘離開這裏。
忙至破曉,東方既白,唐中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朝着枯坐了一夜的師弟說道:“命保住了。幾個時辰後方可轉醒。”
聽到這話,楚玥一直壓着的恐懼悉數崩盤,只覺得天旋地轉,恍然似要暈厥。他扶額,急促地呼吸了片刻,才開口:“師兄大恩,子钰永生難報。”
唐中回道:“你既仍放不下他,日後就好好過日子吧。他肯舍命救你,我也信他定不會再度負你。”
楚玥颔首,踉跄起身朝帳外走去。
“你還有事?”唐中問。
楚玥顫着手撫上腰間佩劍,把字一個個地從牙縫間擠出:“替他掃了遼人,血仇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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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出戰,白日暗榆關。三面黃金甲,單于破膽還。
六年前五溪蠻平亂,坊間茶館的閑談雖添油加醋了幾分,但楚玥帶兵掃平三十六部的實力卻并非虛言。
安陽王威名猶在,風姿也未遜當年,不過月餘,遼軍兵力大傷,撤退至居庸關以北百二十裏,近五年不必再肖想薊城。
“此天賜子钰于我……咳咳。”北離大勝,慶功宴之上謝長歌坐在主座,以茶代酒朝衆将士舉杯,說到激動處,抑制不住地咳了起來。
耶律玄壬的暗箭傷了他的心肺,當時處境當真是九死一生,得虧唐中這些年醫術日益精進,這才從鬼門關內拉回了謝長歌的一條命。
楚玥見謝長歌又開始咳嗽,忙幫他撫背:“慢點,師兄說了,你還需靜養,且悠着點,莫要落下病根。”
謝長歌輕拍楚玥手背,在他耳邊低聲說:“我不過中了一箭,老婆也回來了,敵軍也退了,這波不虧。”
楚玥拍掉他的手,柔聲道:“莫要胡說。”
軍中禁酒,私下裏雖也會有人偷偷喝上幾口,但喝醉是萬萬不敢的。今日慶功宴,解了酒禁,衆将士不由地将平日裏積攢的那點兒酒瘾全倒了出來,一個個恨不得全都醉死在酒壇子裏。
謝長歌也不欲掃了他們的興致,随意同他們說了幾句,便放大家随意去玩,不必拘泥在食案邊。
幾個好事的兵在軍營中央點了篝火,一群人湊在火邊,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還有幾個人圍在一起講起了老家訂了婚的未婚妻,講得兩眼汪汪,恨不得明日便能解甲歸園。
謝長歌嫌篝火那邊人多嘈雜,便留在案邊喝着茶同楚玥說話。衆人也識趣得緊,自覺地不去打擾他們。
除了古爾真。
“臨淵,你看你爹和你父在那邊說什麽悄悄話呢?你快去聽聽,萬一是在商量着把你賣了呢。”古爾真站在篝火旁邊,為了能有單獨和唐中相處的機會,也為了讓謝長歌不痛快,極力撺掇幹兒子回去食案邊。
臨淵看着自己幹娘不懷好意的笑,故意裝傻道:“爹爹和父親若是把我賣了,我就跟着幹爹過。”
然後朝着唐中張開雙臂,笑得露出了梨渦:“幹爹!抱!”
唐中最受不了臨淵賣萌,一顆心全都化成了水:“來,臨淵!幹爹帶你去那邊轉轉。”
古爾真,敗。
食案那邊,謝長歌飲着竹葉茶,楚玥喝着綠蟻酒。
“子钰,我到現在也還跟做夢似的,我就怕哪天一閉眼,再一醒來,你就又不見了。”謝長歌拉着楚玥的手說。他向來喜歡玩楚玥的手,覺得它們又長又直,漂亮極了。
楚玥也任他玩着,這個毛病花了十年也沒改掉,想來也是改不掉了。
“故之,傷還疼嗎?”
謝長歌以為楚玥是在關心他,忙可憐巴巴地說:“還疼。”
楚玥:“你能感受到疼,就說明不是在做夢。”說罷又飲了一杯酒。
“之前就想問你,你手腕上戴的是個什麽?”楚玥伸手,指了指謝長歌腕子上的紅繩。
那是謝長歌從前以為楚玥死了,拿了他們結的發,用紅繩編出的手環。他一直戴着習慣了,知道楚玥沒死後也忘了摘下來。
謝長歌心虛地拉了拉衣袖,把腕子上的紅繩遮了去,期期艾艾地說道:“沒,沒什麽。就,就是個紅繩。”
楚玥眉梢輕挑,半開玩笑地問:“又是你哪個相好送的?”
謝長歌一驚,以為楚玥仍不信他,當即伸出兩個手指指天發誓道:“我真的已經同那些人斷了個幹淨,子钰你得信我。往後此生我若負你,定不得好死。”
楚玥哪想到謝長歌這般敏.感,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我并非這個意思。”
“我就是想讓你放心。”謝長歌解釋道,“我會用行動告訴你,我口中的一生一世絕對不是說說罷了的。”
兩人推杯換盞,說個不停,好像要把十年裏欠下的話全都說個一遍。
“子钰,你酒量如何?”謝長歌看着楚玥在自己面前喝了一杯又一杯,有點擔心他喝多了頭暈。
楚玥笑笑:“行伍間,飲酒總是免不了的。我酒量算不上最好,但就今晚喝的這點兒總歸是喝不醉的。”
謝長歌忽地憶起,當年會豐樓裏,他與唐中皆喝得酩酊大醉,而楚玥也只是紅了臉頰罷了。
月上中天,将士們漸漸回了軍帳。中途臨淵完全無視了在一旁嘤嘤嘤的幹娘,跑來跟謝長歌說了一聲,自己今晚要同幹爹一起睡,然後就跟着唐中回了匈奴那邊。
時辰不早,楚玥起身想要回營,但步伐已經有些虛浮,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今夜有些過于高興,一時沒兜住,還是喝得有些多了。
謝長歌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帶着幾分試探地說道:“子钰,不如今晚……在我這兒睡吧。”
楚玥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卻見謝長歌滿臉期待,像一只在搖尾巴的狗。
算了,反正都是老夫老妻了,還怕個啥。
“有勞。”楚玥颔首。
見楚玥答應,謝長歌高興地要命,可惜身上帶傷,不然他可能會繞着軍帳開始跑圈。
帳內,幽黃的燭火映在楚玥的臉上。
謝長歌用手輕揉地摸着楚玥的臉,聲音都帶了顫:“我真的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還能看見你在燭火下的樣子。這麽多年了,你竟和初次見面時沒有絲毫變化。”
楚玥伸手覆上謝長歌摸着他的臉的那只手,語氣中帶了幾分羞澀:“我也老了,你看,我眼角也有了褶子。”
謝長歌舔了舔楚玥的眼角,搖頭說:“這哪裏是褶子,這是勾魂的鈎子。”
“子钰,可以嗎?”謝長歌問。
他每次都問,楚玥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征求自己的意見還是只是禮節性地問一下罷了,因為,謝長歌每次這樣問,楚玥都會點頭。
但這次他遲疑了一下:“故之,你身上的傷?”
“那子钰得多體貼一下我了。”謝長歌順着他的眼角吻到了他的臉頰,最終停在了唇上,“過會兒,你賣力一些。”
楚玥旋即明白了謝長歌話裏的意思,斥道:“下流。”
“同自己的妻,赴巫山,享雲雨,哪裏下流?”
“說的也是。”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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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楚玥醒得很早,謝長歌睜眼時,他已經穿好了衣裳。
“子钰,不多睡會兒?”謝長歌揉了揉眼,問。
楚玥整了整護腕,說:“明日該班師回朝了,今日還有些事情要交代。”
謝長歌“蹭”地一下坐起,睡意全無,驚恐道:“子钰,你不跟我回大離?”
楚玥搖頭:“我現在在大昭的身份,又豈是能說走就走的……哎,故之你別哭,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總得給我時間讓我回去跟皇兄說說,再把手底下的帶的兵都交接出去吧。”
謝長歌這才止了眼淚,乖巧地點了點頭。
楚玥以為他同意了,卻未想謝長歌下一秒說道:“那我跟你一起回昭國。”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祝大家除夕快樂,願大家過年期間,晚輩不調皮,長輩不啰嗦。
大将軍出戰,白日暗榆關。三面黃金甲,單于破膽還。——王昌齡《從軍行二首·其一 》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張先《天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