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霎時間, 藏匿在暗處的人群蜂擁而上。他們有的是莊斐的好友,有的卻是陌生的面孔,相同的是他們都在振臂歡呼, 臉上盈着喜悅的笑,嘴裏齊齊喊着“嫁給他”。
像是誤入了一場神秘的祭祀儀式,而她就是那誤入陷阱的血祭貢品。
燈光太暗了,暗到莊斐的視野愈發模糊, 只有那鑽石閃耀到刺眼,映出高景行含情脈脈的笑,深情到令人膽寒。
耳中“嗡嗡”作響,每一聲起哄都帶着數倍的回音在大腦中流連,莊斐試圖停止這荒唐的場面, 而本能反應,便是試圖蓋住那最亮的光芒。
剛剛的黑暗是多麽可愛, 沒有喧鬧也沒有恐懼。
當她的手伸向戒指盒的第一瞬, 人群的尖叫幾乎使她暫聾。所有人在跳、在喊, 有閃光燈在不停地拍,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彩帶被一聲聲炸開, 高景行握着她的手指,推上了那枚戒指,像是扣上一只鐐铐。
那戒指好緊,令莊斐皺起眉, 不自然地動了動手指。然而沒有人留意到她的表情,高景行站起身,一把将她擁進了懷裏。
他說“我愛你”, 莊斐無法理解這三個字的意思,陌生到仿佛是第一次聽說。
如果她在此刻褪下戒指, 說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烏龍,那會是什麽場面?
當高景行牽着她的手往樓梯下走時,她在腦中不斷構想着。
氣氛必然糟透了,大家會一片嘩然,會面面相觑,會小聲議論,而高景行也一定會覺得很丢臉。
從小父親就說,男人的面子很重要。
因為父親的面子很重要,母親在外不能對他說一聲“不”。因為湯秉文的面子很重要,所以他甘願和自己分手。因為高景行的面子很重要……
莊斐混在人群裏小心拔着戒指,太緊了,是枚吃定了她的枷鎖。
“別轉啦!”羅芮留意到她的小動作,忍不住打趣道,“知道鑽石特別大了!”
“我……”莊斐本想說上幾句,卻被強光刺激得閉上了眼。
別墅內的吊燈終于被打開,堂皇的光亮令莊斐不由得縮了縮身子,被高景行有力的手箍緊了肩膀。是本該令她安心的力度,帶來的卻只有疼痛和畏葸。
不止那兩層高的聖誕樹,一樓大廳顯然也被精心布置過,地上布滿了氣球同玫瑰,連帶着二樓降下的彩帶,缤紛一片。滿桌的菜肴透着誘人的色澤,饑腸辘辘的群演們都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
因為她的成全,這場派對顯然十分完美,除她之外,所有人都很高興。
時機在不斷地被她錯過,越往後說,帶來的尴尬便會越大。她想她或許沒那麽讨厭高景行,或許這是件可以私下解決的事。
“怎麽了?”高景行察覺到她異樣的情緒,低頭輕輕問道。
眼前的男人讓她有些畏懼,但在一群狂歡的人之中,竟然是她唯一可以溝通的存在。
她揪了揪高景行的袖口——用那只箍着戒指的手——低聲道:“等會我們單獨聊聊好不好?”
高景行了然,微笑颔首:“沒問題。”
今晚,莊斐必定是這場派對的焦點,大家的恭喜和起哄依然尚未停止。
她以裝傻應付了大多數問題,并且堅決拒絕了所有人的勸酒,她必須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
“讓我來。”每有一杯酒被莊斐拒下,高景行便會給自己灌上一杯,笑着一飲而盡。
大家都說,這是他愛莊斐的表現。
莊斐并不太在意他喝多少酒,但她需要一個和自己同樣清醒的頭腦,來進行一場有效的溝通。
在高景行接二連三灌下好幾杯後,莊斐終于忍不住按下了他的手:“好啦,大家別勸啦,真的不喝了。”
起哄聲再度如潮湧而來,大家對于他人的愛情似乎總比對自己的要熱衷。
別墅內的設備很齊全,吃完飯後,大家可以一起K歌,也可以打開激光燈蹦迪,抑或拿出那齊全的調酒工具,自己調上幾杯酒。
而莊斐拒絕了一切安排,把身邊幾乎不省人事的高景行當作借口,拖着他強行離開了現場。
高景行是真的醉了,走路時腳步都在打顫,他大半重量都壓在莊斐身上,令她舉步維艱。
好不容易将他攙扶到自己車邊,他像一座被推倒的石像,重重地砸向了後座,直砸得車晃了兩晃。關上車門,空氣內彌漫的酒精濃度是讓莊斐都會被誤判酒駕的程度,她不由得降下車窗,讓冷風幫着自己冷靜些。
醉鬼看上去可真令人讨厭,莊斐從車內後視鏡注視着已經開始酣睡的高景行,自己當初酒醉時,也這麽惹人生厭嗎。
她不知道該向誰求證,她真正意義上醉到不省人事的時刻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讓湯秉文給領略了。
真是辛苦他了。
湯秉文似乎就很少喝酒,外出用餐時,他從來不會主動點酒。偶爾莊斐來了興致,讓他陪着自己在家小酌幾杯時,他也只是淺酌幾口,推脫說自己喝不慣。
都說酒品見人品,她忽然很好奇,醉酒的湯秉文會是什麽模樣——
她将左手幽幽舉到眼前,在這種時刻,似乎不該想起第三個人。
一路将車開到高景行家樓下時,莊斐已經做好了費力将他攙扶回家的打算,一扭頭,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在後座坐起。
“你醒了?”莊斐上下打量了他一轉,“你還好嗎?”
高景行痛苦地皺着眉,搖了搖頭,聲音裏是濃濃的醉意:“不太好。”
“走吧,我送你回家休息。”
“你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莊斐看了眼他醉到通紅的臉,雙眼一片迷離,似乎随時會再次昏睡過去。她苦笑着搖搖頭:“明天吧,等你酒醒了再說。”
“酒醒了,我可能就不想聊了。”高景行從後座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要聊麽?”
有時候,聽一聽酒後的話似乎也很有意思,莊斐同他深深地對視了幾秒,一颔首:“你為什麽要向我求婚?”
“為什麽,啊……為什麽。”高景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顯得異常混亂,失去了往日的得體大方,“我不知道。”
莊斐一剎那冷了臉:“不知道?”
“也不是這麽說……”高景行的聲音含糊不清,還總在奇怪的地方斷句,“你看,我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了,是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我知道我們才談幾個月,但是有很多事,是第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不需要耗費太多時間。”
莊斐啞然失笑:“你覺得你看明白了我?”
高景行朝中間坐了坐,側着腦袋搭在副駕駛的椅背上,仔細端詳着莊斐:“嗯,比如你不愛我。”
莊斐想了一萬種可能的答案,偏偏想不到是這個答案。她有一種被戳穿的惶恐,雙眼躲閃着,耳畔傳來了高景行的輕笑。
“不要緊的,我也不是很想談什麽愛情。婚姻不是戀愛的成果,它甚至和愛情沒有任何關系,唯有合适——一場合适的婚姻是最完美的,而我們是最合适的。”高景行說着說着,沒忍住抓了抓頭發,“你們小姑娘是不是很不喜歡聽這些?”
莊斐已經分不清這是無理的醉話,而是他未加掩飾的真心。她确實不愛聽這些,但她竟也一個字都無法反駁。
“別生氣。”高景行輕輕晃着她的手臂,像個撒嬌的小孩,“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我沒有生氣。”莊斐按住他的手,“我只是覺得有點可悲。”
“可悲什麽?”高景行眯了眯眼,顯然不太認同,“你要是看多了那些因為愛情而強求的婚姻,就會覺得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人在極度敏感時,總會覺得對方的每句話都意有所指。莊斐不悅地皺起眉,直接抽出了自己的手:“你醉了,我們還是明天聊吧。”
高景行突然笑了,笑得有種她從未見過的灑脫恣意,他不住地搖着頭道:“球球,你這個人真的很不誠實。”
莊斐一陣背脊發涼,正欲為自己強行辯駁幾句時,卻聽見他又補充道:“對你自己很不誠實。”
和醉鬼聊天,果然是件自讨沒趣的事。莊斐不想再繼續了,她反身下了車,打開後座車門,抓住高景行的胳膊向外拉:“好了,我送你回家。”
以高景行的體重,被她拉起不是那麽件容易事。他玩味地看着莊斐咬牙使力,最後終于不忍心逗她,順從地下了車,在她因吃不準力而踉跄着後倒時,一把将她環進自己懷裏。
懷裏的人似乎很不滿他的懷抱,不住地掙紮着,他扣緊了些,懲罰似的輕輕捏了下她的腰,下巴蹭着她耳側的頭發輕聲道:“謝謝你。”
莊斐不知道他謝的是什麽,因為他忽然無需自己的攙扶,昂首闊步走進了樓道,徒留她一人在原地。
為什麽求婚呢,電梯緩緩上行時,高景行想起剛剛的問題。
可能是因為他收到了她的婚訊,在二人短暫的一夜過去不過兩個月後,她身着潔白的婚紗,自紅毯上走向了另一個人。
青澀的校園戀愛,再到成熟後的幾度分開,又被他幾度挽回。他們像在玩一場沒有盡頭的追逐游戲,在這之中他們可以擁有無數段插曲,但終究是繞着圓狂奔。
可她偏偏将一段插曲譜成了新的賽道,徒留他在圓內,跑得越快,也不過是看她離自己越遠。
不是沖動,不是賭氣,他覺得自己足夠理智,就像他剛剛說的,這是一個最合适的選擇。
愛是一種內耗的情感,人一輩子有那麽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已經足夠了吧,該就此摒棄掉這種無用的情感了。
唯一可惜的是,那枚戒指給她一定很合适。
莊斐清晰地記得,自己昨晚滴酒未沾,甚至連果汁都沒有喝上幾口。在那種荒誕的環境下,她沒有任何胃口進食。
可等她清晨蘇醒,卻依然有種宿醉的痛苦,邁着步頭重腳輕,大腦昏沉一片。
昨晚的事還歷歷在目,那枚戒指依然死死地咬着她的無名指,霸道至極。戒圈周圍因她的蠻力拔除紅腫一片,反而導致更難取下。
她覺得自己還得和高景行好好聊一聊,盡管經過了一夜,她依然還沒得出自己的結論。
電話過了許久才被接通,那頭的聲音分外疲憊:“喂?”
是意料之外的嗓音,莊斐驚訝地低下頭,呆呆地看着那串沒有備注的號碼。
她舔了舔陡然變得幹澀的嘴唇,将手機再度舉到耳邊,每個字都是她的聲音,卻仿佛發自別人之口:“他……向我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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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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