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6

下午四點, 盛世大廈頂層辦公區的私人棋房裏,一位衣着黑色主調改良西裝的老者坐在單椅上, 枯瘦的指間把玩着深銅色的紫檀手持念珠, 十八子相傍相依,偶爾發出沉悶的動靜。

現代化的大樓裏,這間處處透着古風古味的房間顯得格格不入, 各類擺設老舊,甚至不少都有破損的痕跡,看似比不得市面上那些精貴漂亮的花瓷, 其實際卻是難以估量的價值連城。

門被敲響, 岑則站在門口, 低沉道一句:“爺爺。”

“進來吧。”

岑老爺保持原有的位置不動,手裏的念珠順序有條不紊, 像是很有節拍地在這個空寂的房間摩擦出細微的聲音來。

岑則的到來并沒有趕走這個房間獨有的沉悶氣氛,他靜靜地坐在老爺子對面, 長輩沒有開口談事, 他閉口未提,爺孫兩倒是很配合地和往常一樣, 撚起棋子來。

“秘書室的人說。”岑老落下一子的同時,聲腔打開,蒼老沙啞卻透着濃濃的威嚴, “你一改往常的作風,開會的時候接起私人電話來。”

周圍處處都是放眼的人,岑則見怪不驚,面色從容, “嗯。”

“誰打來的?”

“森微。”

倒是沒避諱說起這個。

岑老沒有責怪的意思, 撚揉好一會兒的棋子, 明明是有些弓着背低着頭的,莫名給人已經被注視那般,如同深淵凝望,略顯壓抑,不太透得過氣來。

花白的頭發,渾濁的眼睛,衰老卻仍然端正的面容,單從表面上來看,岑老和其他老人家無異。

實際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能無聲無息,心平氣和地和任何人對峙,哪怕他一句話沒說,依然給人一種,什麽都被看穿的錯覺,心理戰上就落敗一大截。

這也是盛世集團出走的老臣評價岑老可怕之處的原因,其他老板拍桌子摔東西,氣勢龐大驚人,而岑老不用做這些,就讓人感覺到後背寒涼。

早已習慣于此的岑則并無任何異常,仿佛他過來就是在工作之餘陪爺爺下個棋。

“聽張管家說。”岑老終于擡頭,正視自己的長孫子,“你們夫妻兩個人的感情一般。”

一般的意思是,算不上特別恩愛,但兩個人要做的事情基本上都做了,中規中矩,相敬如賓。

這樣形容其實對新婚夫婦來說并不是很好,按常理來說,剛結婚的小兩口,應該是正火熱的時候。

張管家火眼金睛,精準拿捏到他們相處的細節,掌握那位小太太的個性,盡管二者之間相處和諧,但沒有新婚小夫妻那般洋溢着熱情。

岑則只說:“日後會慢慢适應的。”

“那孩子年紀太小,心性也不成熟。”岑老說,“這門婚事說到底還是岑家強加上去的,她自己怕是不太情願。”

“爺爺。”岑則說,“目前來說,我們感情穩定。”

“是嗎?那是時候可以帶給我們看看了。”岑老終于擡頭,正視着自己的長孫,“之前一直讓你帶回家,你遲遲以忙為由推脫。”

“這并不假。”

“時間是抽出來的。”老人家稱道,“不過是想和不想的問題。”

“爺爺哪裏話。”岑則說,“見長輩是遲早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趁早帶她回老宅吃個飯。”岑老說,“你奶奶老早便念叨起了,長孫媳婦,她還沒見過面。”

“以前不是見過嗎。”

“那是多久前的了?”

岑則不語。

如他所說,見長輩是遲早的事情。

遲早,或遲或早,不代表影響是一樣子的。

蒼老的聲音再度在這個暗沉的房間裏想起,每個字都格外地清晰,“還是說,你不想讓她了解岑家太多的事情。”

“爺爺。”

“既想要娶她,又不想她踏入岑家這個大門。”岑老落下一子後,看着被自己圍剿的白子,忽地一笑,“世間上哪有這種好事。”

岑則狹長眼尾微微眯起來,到底還是沒表露太多,不卑不亢地陳述:“只是這段時間太忙了罷了,爺爺和奶奶要是想見,我抽空帶來就是。”

“不用抽空,就今天吧。”

“今天她忙。”

“下班後能忙什麽?”岑老說,“你要是約不上,就由我來說,長輩的約,她總歸是不敢推脫的。”

到底是創立盛世集團的老長輩,知道這次如果見不上的話,下次保不準得拖到什麽時候。

做爺爺的,其實不是不能理解,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能見家長。

岑家這一大家子,裏裏外外,綜合而言和其他豪門世家沒什麽兩樣,內争外鬥,近些年看似消停一些,背地裏仍然有人搞出不少小名堂。

估計自家這長孫是怕小媳婦年紀小,不想讓她了解太多。

見岑則許久未說話,岑老悠長地嘆息一口氣,“她也是個成年人了,完全可以了解一些關于岑家過往的事情,看你這樣子,她怕是連你父母過世的事情都……”

“爺爺。”岑則不動聲色地打斷,“我約她就是。”

這麽多年,爺孫兩個的相處方式依然沒有太大的變化。

做晚輩的,更是能輕而易舉聽懂長輩話裏的潛臺詞,如果他這次不順從的話,那麽下次,老人家大可以私自約長孫媳婦,屆時看似是見家長,實際難保自己會說些什麽話。

與其這樣,倒不如自己先将人帶來。

電話打過去之後,很快被接通。

聽着那端歡快的“喂”了聲,岑則眸底情緒不明,“微微,晚上有空嗎——”

“今天晚上嗎?有什麽事嗎。”

“想帶你回老宅。”

“哦。”

林森微本意是想和趙小柚一起吃個飯唠唠嗑的,聽說是回老宅見家長的重大事件,又想起之前爽他鴿子的事情,怕是不能拒絕了。

這樣也好,她去陪他吃個飯,剛好還可以提一提錄像的事情。

所以她爽快地答應,“好啊。”

“那我去接你下班。”

“好。”

岑則放下手機,再度平靜看向老人家,“她答應了。”

“那好。”老爺子說,“待會我們一起過去接人。”

“爺爺?”

“怎麽?不能陪你一起去接嗎。”岑老淡淡一笑,“還是說,我耽擱到你們小夫妻路上講話了。”

“沒有。”

不得不承認,岑老這一波打得人措手不及,沒有絲毫準備的時間。

像是特意地潛入,為的就是洞察他們小夫妻兩個真實的狀态。

想看看他們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

不管是張管家還是秘書,他們的話,只能作為參考。

道聽途說,不如親身實踐。

房間再度陷入死沉的寂靜,老人家掌中帶有佛意的念珠也似乎變得暗淡了,窗簾沒有拉緊,縫隙之中,紅木置物架上,古老動物的頭骨在窗外夕陽的折射下,熠熠生着鮮麗的光,和念珠形成鮮明對比。

林森微接完電話後,順帶和趙小柚提一嘴,今天她得會老宅見家長,沒空再閑逛了。

“見家長?”趙小柚頗感好奇,“你之前沒見過他的家裏人嗎?”

“還沒。”林森微想了想,“他之前有提過,不過一直沒空。”

“要怪就怪你們結婚的速度太快了。”思考一番,趙小柚分析,“而且都是忙人,岑家長輩那邊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抽出空來的。”

林森微也是這樣認為的,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盡管事情來得突然,她并沒有很緊張。

聽父親說,他們這些小孩子以前都去過岑宅聚會,對那裏不會太陌生,現在結為親家,就是一家人,沒什麽好拘謹的。

“剛好我想問問他關于視頻的事情。”她若有所思,“一下午過去,他還沒給我回複。”

“可能那天的記者太多,不知道誰能拍到餘燦藍推人角度的視頻,要慢慢篩查,難免就會費一點時間。”趙小柚沒放在心上,“這事兒說急也急不得。”

“那怎麽辦?”

“能怎麽辦,等着呗。”趙小柚建議,“餘燦藍這件事還沒得到妥善的處理,你一定不要和他吵架,沒事的時候就哄兩句。”

“還要怎麽哄?”

收了岑則的一次賄賂,閨蜜已經是他們的和事老和婚姻導師,只要能出手都會力所能及,這一次更是鞠躬盡瘁,恨不得将自己的知識全部授予她。

“男人嘛,哄起來其實是不難的,你就按照我剛才說的,多撒撒嬌,叫幾遍老公,他保證沒脾氣。”

“到時候他過來接你,你直接沖上去,給他一個擁抱,表示說你很想他,讓他心軟,男人一心軟,你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都能想辦法給你摘下來。”

“聽到沒?我在教你哄男人呢。”

見林森微好久沒反應,趙小柚不得不拉了拉她的胳膊提醒一下。

林森微纖細的手腕托着腮,“可是……”

“可是什麽?你不信我嗎?我可是你的好閨蜜。”

“可是你也是單身狗啊。”

“?”

“我真的要聽一個單身狗教我哄男人的經驗嗎?”

“?”

趙小柚龇牙咧嘴,恨不得變成大狗撲過去,太過分了,居然不信任她。

“我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嗎。”她振振有詞,“你就按照我說的辦,準沒錯。”

“你在哪裏看的豬跑?”林森微提出質疑,“別人談戀愛的時候,你趴桌底看了?”

“電視劇裏又不是沒有!”

“那是幻想,和現實不一樣。”

“沒試過你怎麽知道不一樣呢?”趙小柚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就按照我說的做,錯了算我的。”

看好閨蜜如此胸有成竹,信誓旦旦,林森微勉勉強強信了。

她假設想趙小柚剛才說的情景,她得跑過去擁抱岑則,然後說一句想他之類的話……

這個動作和表情對一個演員來說并不是很難,讓她好奇的是岑則到時候會是怎樣的反應。

估計會覺得她今天肯定是吃錯藥了。

吃錯就吃錯吧,為了能早點拿到餘燦藍的視頻,她不能前功盡棄。

公司大樓門口的人衆多,難保不會被拍到,林森微通知岑則,最好是去地下停車場,人少一些,更加地安全有保障。

本來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趙小柚怕她做事沒譜兒,硬是要跟着。

她很擔心林森微沒有她寫字提示後而變得呆如木雞,什麽都不會。

跟去停車場的一路,趙小柚還絮絮叨叨地提醒,教導林森微可以當成是拍戲一樣,把握一下表情和語氣的變化,一定要體現出女孩子的嬌柔來。

嬌柔她沒有,大小姐的驕縱倒是不少。

“好了好了。”林森微敷衍地說自己知道了,讓趙小柚在原地等着。

哄男人不一定會,但是飙演技的話她一定可以。

要演出嬌柔的感覺來。

這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林森微手裏提着小包,站在邊上等了會,拿着手機和岑則對位置,不一會兒便看見不遠處一輛黑色加長勞斯行駛過來。

她認得他的車子,知道這不是他常開的那輛,目光略帶好奇。

很快,車子更近了,後座的門打開,熟悉的男人身影下來。

還真的是他。

今天怎麽開了這輛車出來,是不是有點高調,不太符合他平時的作風。

還好約在地下停車場接人,不然在經紀公司外面,指不定要被攝像頭拍成什麽樣子。

林森微朝後面看了眼,趙小柚正在做一個“加油”的手勢,同時暗示她趕緊上前。

調整好狀态,她邁着輕快的步伐,小跑到男人的跟前,“老公你可算來了,我等你等得望眼欲穿。”

原本就細軟的嗓子被捏起來之後,變得又作又嗲,還扭捏地低着頭,小嘴撇着,仿佛真的有那麽回事。

岑則還沒說話,又見眼前的小嬌妻突然湊過來,兩只手像是考拉抱樹那樣,環抱住他的臂膀,輕輕晃了兩下,“我好想你,你想我嗎。”

那反常的模樣不得不讓人懷疑是否進入鏡像世界。

可看着她一臉坦誠認真,岑則垂眸,擡手揉揉她柔軟的發,“嗯,我也想你。”

果然,如同趙小柚所說的那樣,男人很容易被哄,很容易心軟。

林森微如魚得水,笑容燦爛,“那你抱抱我。”

“現在嗎?”

“是啊。”她嘟着嘴,“現在不抱難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

“你剛才還說想我,結果都不來抱我的。”林森微果然入戲入得很快,幹脆在原地跺起腳來,“嗚嗚嗚你不愛我了……不理你辣,哼~”

她假裝用手抹了下眼角,像是受了很大很委屈的模樣,身子也轉過去。

這一轉身,剛好是對着車子的。

不知道什麽時候,車窗早已經落下來,一張陌生又蒼老的面孔,出現在林森微用手半遮半掩的視野之中。

她在原地怔住兩秒。

岑則的車上除了司機,還有一個老人?

等等,這個老人是誰?

她的瞳孔不自覺地放大,不太确定地放下手,和老人家對視幾秒鐘。

早已看他們多時的岑老輕咳一聲。

岑則這時開口介紹:“那是爺爺。”

林森微呆呆地擡頭,“啊?”

“爺爺說要和我一起來接你。”他陳述道,“不好意思,電話裏沒和你說清楚。”

他想說清楚都難,是在挂電話之後被那老頭子陰了一手,說要過來一起接。

這一接,就被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岑老像個看客一樣看上好一會兒,可能剛開始他的大腦感到非常困惑而導致沒有第一時間下車和長孫媳婦碰面,這也導致林森微沒有發現他的存在而上演非常尴尬的一幕。

碰目之後,岑則給老人家開了車門。

看着老人家慢慢下車,林森微笑不出來的臉蛋上又不得不強行扯開嘴角保持微笑,“爺,爺爺好。”

岑老淡淡地“嗯”了聲,“你就是小森微吧,好些年沒見着你了,只聽你父親常常說起。”

“嗯……”林森微乖巧點頭。

實際上她已經尴尬得腳指頭快扣出一個城堡來,明明想要找個黑洞将自己原封不動地塞進去卻還要面對這撲面而來的尴尬。

不是吧。

真的是爺爺。

剛才她都在做什麽。

居然被老人家目睹了全過程。

簡直想逃離這個宇宙。

她低着頭,宛然一副做錯大事的後悔模樣。

在下面沒有多聊,岑老回頭看一下車子,“上來說吧。”

“噢……”林森微乖巧應着,跟在後面走。

上車之前,她突然想起什麽,朝遠方看了眼。

果然,趙小柚這個出馊主意的怨種閨蜜早就跑遠了。

一想起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林森微苦得沒話說,坐在岑則的旁邊,兩只手完全不知道擱放在哪裏。

——嗚嗚嗚你不愛我了……不理你辣,哼~

剛才自己說的那句話陰魂不散,一直飄蕩在耳邊。

羞恥得不得了。

偏偏這時候,前座的老人家慢緩緩地陳述一句:“你們小夫妻兩個,感情挺不錯。”

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岑則給予回應:“嗯。”

林森微側眸看向他。

男人一臉平靜。

她咬牙切齒,感覺他也有責任,居然不告訴她爺爺也過來了,居然毫無作為地看她表演撒嬌。

林森微滿是幽怨地瞪向他,同時暗地裏用爪子戳了戳他的衣角,以示不滿。

狗男人。

太過分了。

岑則低頭看她皙白小手伸過來,并沒有同理心,好似還誤會了什麽。

他停頓兩秒,慢慢擡手,輕輕将她的手指,攏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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