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軟腔柔調

這前門街算是京師比較繁華的街道,平日顯貴雲集。

單這條街上的商鋪和酒樓,有近半數都是陸之昀的私人置業。

這些置業也不單單是為了盈利,而是方便他在各處設置眼線。

而這家酒樓的雅間,則被布置得很是清雅,頗有江南風格。

沈沅的身後立着一卷草海棠紋的小座屏風,一旁的香幾上,小爐正冒着嫋嫋的青煙。

陸之昀深邃的目光仍落在她的身上。

這一靠近看他,沈沅便覺,他的那雙鳳目還真是生得獨特。

竟不是單睑,而是開扇型的重睑。

高挺的眉骨下,那漆黑的瞳孔也顯得格外的深沉高鹜。

沈沅垂眸,很快避開了他的視線。

自小到大,她也沒被什麽人的眼神灼得心口慌顫過。

她來時還想着如果見到他,便要裝的羞赧一些。

可如今看來,她屬實不必去裝羞。

陸之昀進室後,碧梧也明顯被他的氣場駭到了,她站在沈沅的身後,連腦袋都不敢擡起來。

而廖哥兒雖然日日都跟在他五叔的身旁,也沒比碧梧的神色好看多少,他小小的身子坐在寬敞的圈椅上,兩只小短腿還懸在半空。

陸之昀一進來,他便乖巧至極地将兩只小胖手放在了膝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看着可憐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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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微啓柔唇,終于準備回他的話時,廖哥兒卻幫她開口解釋道:“五叔,沈姐姐她中了暑熱,剛才她差點就在外面暈倒了~”

陸之昀聽罷,眉宇微沉,低聲問道:“尋醫師看過沒有?”

沈沅搖首,柔聲回道:“勞大人惦記,不礙事的。”

言罷,陸之昀未動聲色地看了江豐一眼。

江豐似是立即會出了主子的心思,随即他便出了雅間,同外面候着的随從嘀咕了幾句,方才歸室。

沈沅也不想一直這麽局促赧然。

便主動又問向陸之昀:“離午時還遠着,陸大人來這酒樓是要做什麽呢?”

沈沅雖是在揚州長大,但是撫養她的舅母卻是蘇州人。

祈朝還未建朝時,因着兵戈擾攘的戰亂,蘇州的許多商戶便都跑到了揚州,以至于現在的許多揚州人要睡覺時,都會說句“上蘇州”。(1)

羅氏操着一口吳侬軟語,便也教養着沈沅,讓她自小便說吳語,她總說,女孩子還是講一腔吳語更好聽。

故而沈沅說話時,便是綿綿的軟腔柔調。

江豐站着一側,他能明顯覺出這沈姑娘入了京師後,也是有意在控制着自己的江南口音的。

可話落時,那音調極軟的尾音,還是聽得人骨頭發酥。

而那美人兒說話時,濃長的羽睫也在微微垂着。

含蓄矜持,可又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柔媚而不自知的美态。

江豐卻見,主子陸之昀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她,可是他的面色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

陸之昀掀眸看了一眼廖哥兒。

随後語氣淡淡地回道:“他還沒到十三歲,不到國子監入學的年紀,所以我今日準備帶他看看這附近的書院。原本也想過給他尋個先生單獨教他,但廖哥兒的性格有些內向,讓他接觸些同齡的孩子可能會更好些。”

沈沅微微颔首,做為回應。

她暗覺,陸之昀嚴厲歸嚴厲,但是他在廖哥兒的教育上,考慮得還是很周全的。

廖哥兒卻于這時又對陸之昀軟聲央求道:“沈姐姐以前也在書院當過夫子,五叔,您能不能讓沈姐姐教我呀?”

孩童清亮的話音一落,陸之昀的神情似是多了絲興味。

他低聲又問沈沅:“你還在書院當過夫子?”

沈沅點了點頭。

陸之昀又問:“哪個書院?”

沈沅柔聲回道:“是大人曾經親自提過字的,梅花書院。”

京中的許多人都看不起揚州的鹽商,覺得他們只是財大氣粗,胸無點墨的一些庶商罷了。

可實際上,揚州的鹽商卻很重視子孫的教育,很多實力雄厚的鹽商都曾資助過書院。

梅花書院在巅峰時,曾經有一年,有四人榜上有名,在殿考中還曾出過狀元郎。

而沈沅的夫子,亦是梅花書院的掌院袁猷,當年曾同還是巡鹽禦史的陸之昀有過往來。

故而陸之昀當年要離任回京時,便給袁猷的書院提了“梅花書院”這四個字。

江豐這時近乎谄媚地贊賞道:“原來沈姑娘在揚州時還做過夫子呢,那您一定能将我們廖哥兒教得很好。除了公爺,我們廖哥兒最聽您的話了。”

沈沅赧然垂眸時,陸之昀卻眸色頗深地睨了江豐一眼。

他又問沈沅:“沈姑娘,可願單獨教授廖哥兒?”

廖哥兒烏黑的瞳孔滿溢着期待。

他看向沈沅時,卻聽陸之昀又道:“若是不方便,那便算了。”

江豐見沈沅有些猶豫,連忙勸道:“姑娘您正好要打理附近的糕餅鋪子,若覺得不方便,您其實也不必入公府教我們廖哥兒的,大可以上這家酒樓來教。我們公爺給姑娘的犒賞,也指定豐厚。”

碧梧看着欲言又止的自家小姐,卻覺沈沅定是想去教那陸家廖哥兒的。

羅氏當時讓沈沅随她的表哥唐禹霖一并去書院治學,她還總說,她家禹哥兒将來肯定要走科舉致仕這條路。

而沈沅則是羅氏看中的兒媳,她一直想着等沈沅大些,便讓她同唐禹霖成婚。

而身為一個要走科舉之路的男人的妻子,肚子裏總得有些墨水。

實則羅氏是個很挑剔的女人,一般人她看不上眼。

而她在陪養沈沅的過程中,也讓她在各種方面都接觸了一番。

沈沅性情聰慧,教什麽都一點即透。

無論是經商,還是同鴻儒一樣治學,都絲毫不亞于男子。

更遑論是管家裏賬,打理內宅的那些瑣事。

而沈沅最喜歡的,卻是修書治學,也喜歡給一些小孩開蒙講經。

羅氏甚至還曾說過,若沈沅是個男子,怕是早就中舉了。

在江豐和廖哥兒殷切的注視下,沈沅怯生生地看着陸之昀那雙淩厲深沉的眼眸,終是應了下來。

“只要大人不嫌棄,我是願意教廖哥兒讀書的。”

——

給廖哥兒當夫子的事落定後,沈沅的心情很不錯。

因為她既做了自己喜歡的事,日後興許還能有機會再見到陸之昀。

她正想尋個借口,打道歸府。

江豐卻倏地把廖哥兒從圈椅上抱了起來。

廖哥兒的小臉明顯有些不情願,還在江豐的懷中踢了幾下小短腿。

沈沅不解地看向他時,卻見江豐的神情有些尴尬。

“小的得帶廖哥兒去趟淨房。”

廖哥兒卻奶聲奶氣地答道:“我,我也不想去淨房吶~”

江豐立即回道:“哎呦小祖宗,您還是去一趟吧,您上次就說不去,最後…可把小的折騰慘了。”

碧梧不禁掩嘴一笑。

這江豐雖比他那哥哥江卓的性情诙諧有趣些,卻也是個辦事穩妥利落的人。

她正這般想着,卻見江豐竟是沖她使了個眼色。

碧梧并沒立即反應過來,江豐已經湊到了她的身前,低聲囑咐道:“你先随我出去,關于廖哥兒的事,公爺有話要單獨同你家主子交代。”

——

轉瞬的時當,這雅間內,便只剩了沈沅和陸之昀兩個人。

沈沅的心情正有些緊張時,卻聽見樓下,竟是倏地傳來了琵琶泠泠如落玉盤的清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她循着楹窗看去,便見樓下已有伶人成雙,一個抱着琵琶,另一個則抱着三弦琴,正娓娓道來地唱着小曲。

唱的曲子,則是陸游寫給唐婉的那首《釵頭鳳》。

沈沅回過神後,方才柔聲問道:“大人是有話,要單獨同我講嗎?”

話音甫落,數名小厮便持着豐盛精美的菜肴魚貫而入。

待他們将菜都擺在桌面後,陸之昀修長且指骨分明的大手已然執起了象牙筷箸,他用筷柄指了指沈沅,低聲道:“都是些淮揚菜,邊吃邊談罷。”

沈沅猶豫了一下,還是柔順颔了下首。

其實她還真的有些想念淮揚菜了,京中的菜式雖然也能入口,但是她吃起來卻還是不習慣。

尤其是這些菜式裏,還有一道她最喜歡的五丁包。

但是一想到要在陸之昀的面前用食,沈沅還是有些放不開。

陸之昀見沈沅沒動筷子,便瞥了身旁的小厮一眼。

那小厮是個有眼力勁的,立即便用公筷往沈沅的食碟中夾了個五丁包。

沈沅方才用纖手持起了筷箸。

她還未來得及夾起那個五丁包,便聽見了琵琶琴弦乍斷的剎音。

那聲音很是刺耳尖銳,曲音也因此而中斷。

随即,天邊忽地下起了如瀑的大雨。

穿雲裂帛的雷聲亦是驟響。

那聲音轟隆隆地,惹人心驚。

陸之昀仍巋然不動地端坐着,他平日的氣質便是深沉莫測,給人一種天即要塌陷,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感覺。

沈沅那張巴掌大的芙蓉面,卻驀地變得慘白至極。

她的心跳如擂鼓般狂跳,還伴着悸顫和如被刀剜似的疼痛。

自沈沅重生後,京師也曾下過一次雨。

那場雨遠沒有現在大,可那時的她便覺出了自己的不對勁。

因為前世的她曾在雨中跪了三日,還死在了雷雨交加的莊子裏。

所以今世的她,不僅格外怕雨,這天上一旦下起雨來,便同要索了她的命一樣。

“轟隆隆——”

數道洶洶的雷聲複又響起。

陸之昀自是注意到了對面美人兒的異樣,他蹙眉問道:“你怎麽了?”

沈沅慌忙站起了身,面上已是淚眼灼灼。

這雷聲大到,讓她竟是看見了自己的魂魄,即将離開軀體的靈異場面。

她是凡身肉胎,魂魄一旦離身,便意味着死亡。

心中是難言的恐懼和慌亂,沈沅只想趕緊離開這處,她不想讓男人看見自己的窘态,也喪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陸之昀卻于這時走到了她的身前,他高大峻挺的身影,亦将虛弱無助的她罩得嚴嚴實實。

沈沅于慌亂間,忽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陸之昀的聲音沉了幾分,又問:“你到底怎麽了,犯了心疾?”

沈沅柔弱的水眸中,又落了幾滴淚。

她說不出半個字來,心中卻突然湧起了一個猜想。

适才她在碰觸陸之昀時,那些難以忍受的痛苦不僅盡數消失,她的魂魄也似是在一瞬間,複又遁回了她的軀體。

她怕極了雷雨。

而陸之昀,卻好像能鎮住她的魂魄。

作者有話要說:

參考資料:

(1)《揚州鹽業實話》

(2)梅花書院設定參考真實歷史,女子能當夫子教小孩是私設。

(3)唱詞引用《釵頭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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