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堪摧折
第8章 不堪摧折
驟雨将歇,京師的天也終于有了轉晴的跡象。
沈沅卻仍是驚魂未定,心有餘悸。
她不知道自己同陸之昀站了多久,心裏只怕那魂魄又會離開自己的軀體,所以在雨未停之前,她一直都緊緊地抓着男人虬勁又有力的胳膊。
幸而她的身量只堪堪到了陸之昀的肩頭,所以只要微微垂眸,便可避開他的視線。
二人正彼此緘默着,楹窗外卻又響起了伶人婉轉曼妙的唱詞。
疊扇門亦于此時被人推開,沈沅這時終于松開了陸之昀的臂膀。
縱是沒看他的眼睛,她也能覺出陸之昀在看向她時,眸色定是深沉且莫測的。
沈沅的面上猶存着淚轍,軟聲致歉道:“大人,對不住,是我失禮了。”
江豐甫一進室,便聽見了沈沅柔柔的話音。
她的語氣矜持且禮貌,可每每說到“大人”這兩個字時,這周遭的氛感都平添了幾分香軟和暧昧。
江豐适才瞥見了沈沅的泣容。
而美人兒此刻卻背對着他,她青絲半绾,濃密如綢的烏發也柔順地垂在了腰際。
那湖藍色的交領襦裙襯得她那楊柳腰不盈一握,單看那纖瘦單薄的背影,便能讓人無端地生出幾分憐意來。
而站在她身側的陸之昀,無論是在身量上,還是在氣質上,都同她對比得太過強烈。
一個纖柔單薄,不堪風雨摧折,一觸即碎。
Advertisement
一個則強勢淩厲,氣場迫人,讓人心生畏懼。
江豐邀着太醫院的陳院使進了室,卻覺這兩個人站在一處時,竟有種莫名的般配感。
陳院使年過六旬,樣貌看着很和藹。
待他對陸之昀恭敬問安後,江豐便開口道:“勞煩陳院使,為這位姑娘瞧瞧身子。”
适才廖哥兒提起沈沅中了暑熱後,江豐立即便在主子的示意下,讓侍從親自跑了趟陳府,将正巧休沐的陳院使請到了這處。
陳院使回道:“不勞煩,下官正好休沐,鎮國公有事要尋下官,下官自是要及時趕過來。”
沈沅聽罷二人的對話,心中不免有些驚詫。
适才她看見陳院使時,也曾猜測過他的身份,她覺得他應該是江豐在附近醫館請的醫師。
卻沒成想,他竟是這太醫院官階最高的院使。
祈朝的太醫院只設一個院使,兩個院判。
沈沅繼母劉氏的舅舅寇朗便是太醫院的院判,寇朗也是陸之昀三嫂的父親。
陸之昀這時已經坐回了圈椅處,亦眸色深沉地看向了沈沅和陳院使。
陳院使的表情很是淡定。
可心中卻在想,他在京中做官多年,就沒聽過陸之昀沾過什麽風月韻事。
他心裏也對眼前這陌生美人兒的身份頗感好奇,也悄悄地猜了猜她的身份。
她容貌絕色,氣質卻是古典溫娴,纖柔楚楚。
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不太像是被高官豢養着的外室。
可無論這美人兒到底是誰,首輔大人極其在意她,卻是板上釘釘的事。
陳院使語氣恭敬地詢問了沈沅的症狀,又為她診了診脈。
沈沅只将魂魄離體的事隐去,剩下的症狀都如實地同陳院使說了出來。
陳院使也只說她脈象平穩,但是多少有些心疾的症狀,所以便給她開了些丹參保心丸。
陸之昀的鳳目微微觑起,低聲問向陳院使:“她這身子,真無大恙?”
陳院使恭敬回道:“回大人,姑娘是有些心疾之兆,但是問題不大。既是只在下雨時有症狀,那日後每逢雷雨,就不要再随意出門了。”
——
沈沅離開了酒樓後,座席上還沾染着幽微的玉蘭香味。
廖哥兒則一早便被人抱回了公府。
江豐這時走到陸之昀的身側,他附耳同陸之昀嘀咕了幾句話。
陸之昀未動聲色,随後便從圈椅處起身,走出了這個雅間。
江豐和其餘侍從跟在他的身側,衆人只在回廊裏行了幾步,這空氣裏便隐隐漂浮了些許的血腥氣味。
這血腥味愈發濃郁時,陸之昀也停住了步子。
侍從便在江豐的示意下,為陸之昀推開了面前雅間的門。
“吱呀——”一聲後。
便見,鋪有華麗絨毯的地面上,竟是躺着兩個死相猙獰的屍體。
屍體旁的血泊早已變得幹涸,染得那絨毯的顏色也極為深黯。
陸之昀的烏靴,亦于此時踩在了血泊上。
男人冷峻的眉眼稍顯沉厲,待冷笑一聲後,便問向江豐:“數過沒有,這是第幾次了?”
江豐恭敬地回道:“大抵也有個五六次了,這英親王也是冥頑不化,明明知道弄些雜碎來也近不了大人的身,卻還總是做這些挑釁之舉。”
陸之昀垂眸,又眼帶睥睨地看了那兩具屍體片刻。
随即,便不發一言地離開了此室。
他走在前面,其餘的侍從卻低聲問向江豐:“那這屍身,該如何處置?”
江豐淡淡地回道:“近來天氣炎熱,公爺豢的那些鹞鷹也暴躁得很,便扔給它們吧。”
無論是人,還是獸,陸之昀都喜歡親手馴養。
過于難馴的猛禽兇獸,自會被無情地殺掉。
而才能平庸的人,也自會被舍棄。
能為陸之昀做事的人,在其他領域也都會是頂尖的高手。
江豐和江卓當年家境貧寒,二人小的時候被賣到了牙行,江豐本以為自己和哥哥只能去做最低賤的苦工。
可當時還很年輕的陸之昀卻把他二人買了下來,好食好衣地将年歲尚小的他們養大。
陸之昀亦用近十年的功夫,将江氏兄弟培養成了最出色的侍從。
而江豐和江卓對陸之昀,也是發自內心的敬服和感激。
他手底下的人數都數不清,能近身伺候他可謂是天大的榮耀。
雖然陸之昀的年歲也就比江氏兄弟大了十幾歲,但這對兄弟卻一直将他視若親父。
——
永安侯府。
直到看着沈沅那纖弱窈窕的身影進了朱紅大門,江卓才準備開口,喚着其他的弟兄打道歸府。
衆人未行幾步,便見一個身着罩甲褡護,眉眼英戾的男子竟是突然擋在了他們的身前。
那男子的腰間佩着長刀,身後還跟着幾個官兵模樣的年輕男子。
江卓見到他後,便恭敬地作了個揖,道:“屬下見過指揮使大人。”
他口中說的指揮史大人,便是陸之昀的七弟陸之旸。
京衛指揮使負責駐守和巡視京師和宮城的安全,而陸之旸的手底下,不僅有着京衛同知和京衛佥事等官員,他還掌管着十二衛的官兵。
陸之旸性情暴戾頑劣,最不喜歡讀書治學,老國公在世時,便最是放心不下這個幼子。
而他五兄陸之昀見他雖然喜歡逞兇鬥狠,但是體格卻很健壯,便将年歲尚小的他送到了中軍都尉喬浦那處習武。
陸之旸長大後,便入了官場,他的性子也沉穩了些。
而陸之旸最敬重的人便是自己的五兄陸之昀,且他的性格或多或少有些驕亢難馴,也只有陸之昀才能鎮得住他。
陸之旸瞥了一眼永安侯府的牌匾,随後便問向江卓:“适才進去的沈家大姑娘,就是我五兄看上的人吧?”
江卓笑了笑,算是做為一種默認。
陸之旸見狀,唇角微揚,眼中也透了幾分難馴的痞氣。
他現在很好奇,若是陸谌這小子得知這事後,會做出副什麽樣的神情。
實則陸谌的年紀要比陸之旸大上一歲。
但是他的輩分卻實打實地要比陸谌大。
陸谌縱是不大情願,但他在見到陸之旸後,也得叫他一聲小叔。
陸之旸握了握手中的刀柄,複對江卓道:“放心,我已将未來五嫂在京師一帶的活動範圍摸清,也同手底下的官兵都交代好了。”
江卓回道:“多謝指揮使大人。”
自打那日沈沅的帕子飛到了陸之昀的面前後,甭管她是有心還是無意,江卓的心裏都清楚。
他家主子,是盯上她了。
數日之前,沈沅每一出府,身後就會有數名武藝高強的侍從悄悄地跟着。
自然,還有陸之旸手下的官兵在各處留意着。
不然憑她這副柔弱又絕色的相貌,行在街上,早就被登徒子騷擾了。
沈沅便像是一只脆弱又美麗的蝴蝶。
而陸之昀,則為她布好了龐大卻又安全的網。
他靜等着她落入他的圈套,卻又随時保護着她的安全。
——
翌日。
沈家的四個姑娘正在荷花廳挑選侯府新到的緞子。
這些緞子,來自京中有名的瑞芙軒。
它們以素紗為料,逢夏時便可用來制珍珠衫。
面料的質地如水之紋,木之理,最是涼爽舒适。(1)
因為這批緞子實在難得,下人抱回來的這幾匹,顏色也是不一。
藕荷色的,最适合少女來穿,襯得人嬌豔明媚。
沈涵和沈渝自是先挑了兩匹藕荷色的,一點都沒将長幼有序的規矩放在心上。
而劉氏看着沈沅,卻連一句批評沈渝和沈涵的話都沒說。
最後,這長案上的緞子便只剩下了一匹杏色的,和一匹蘆花色的。
蘆花色的顏色偏白,清雅歸清雅,但若制成外衫,總像是在穿喪服,只能做成裏衣來用。
三姨娘所出的庶女沈沐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沈沅,她剛要主動先去拿那匹蘆花色的緞子。
沈沅卻讓碧梧将那匹杏色的抱起,待遞給了幼妹後,便柔聲道:“你年歲小,穿杏色好看。”
沈沐的面上有些難以置信,卻還是興奮地接過了杏色緞子,感激道:“謝謝長姐~”
——
離開荷花廳後,沈涵正同母親劉氏往院落走去。
沈涵邊行着,邊語氣幽幽地道:“她倒是大度,這又讓沐姐兒緞子,又在沈渝的面前表現得平靜淡然,毫無怨怼之态。不知道是真不在意,還是慣會做戲。”
劉氏聽罷女兒的話後,卻也調侃道:“那日下了大雨,你沒看見嗎?她的臉都慘白成什麽樣子了!今日又主動挑了那匹蘆花色的緞子,我都不好點破。不過你長姐的那張臉,還真是薄命相。”
——
法華寺。
這日天色稍陰,沈沅卻攜着碧梧去了趟寺廟,見了一位舊識。
檀木小案上,放着兩杯沁人心脾的清茶。
念空的眼眸生得清潤,一看便有着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
他年歲并不大,卻已經是法華寺的方丈了。
待沈沅同念空在香客休息的寮房裏寒暄了幾句話後,念空便遞給了沈沅一個镯子。
沈沅接過它後,念空便溫聲道:“貧僧為你打了個镯子,它表面上看着是普通的素紋銀镯,裏面卻攥刻着金剛經。你将這镯子随身帶着,便能鎮住魂魄。但是沈姑娘那些難受的症狀還是會在,請恕貧僧對此無能為力。”
沈沅垂眸看向那銀镯時,便見那镯子的內裏,果然刻着工整的佛經小字。
而念空的眼眶微紅,眼下也存着烏青,一看便是熬了許多的夜,緊趕着幫她制出了這副鎮魂的镯子。
沈沅心生感激,待将銀镯戴上後,便柔聲道:“多謝方丈,沈沅感激不盡。”
念空卻手持佛串,搖了搖首:“當年在揚州,沈姑娘也曾救過貧僧一命,這些都是貧僧應當為你做的。”
“只是沈姑娘切記,不要輕易摘下這個镯子,否則雷雨來臨,你的魂魄一旦離開軀體,無需貧僧多言,沈姑娘也知道會發生什麽。”
沈沅神情沉重地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念空知道了沈沅身上發生的一切,只是沈沅卻沒同他說出,能夠鎮住她魂魄之人的身份。
此人的命格極其罕見,氣運亦是極強,邪祟兇煞之物向來近不了他的身。
念空雙手合十,待微微颔首後,心裏也猜出了他的身份。
——
陸之昀站在懸窗前,正俯視着前門街喧嚣的景象。
江豐進室時,卻見自家的主子竟是伸出了修長且指骨分明的大手。
随即,一只寶藍色的美麗蝴蝶,竟是乖巧地落在了他的指尖處。
陸之昀十三歲那年,父親老國公被奸臣所誣,陸家上上下下的男丁皆被流放。
而後祈朝生了內亂,京師的皇帝自顧不暇,陸之昀便同他的三兄參了軍,也曾為大祈立下過赫赫的軍功。
他是行伍出身,縱是入了官場後,也時常會抽出空子練武強身。
故而男人的手勁,也比尋常的男子大上許多。
陸之昀只要稍稍用些力氣,這只蝴蝶就會立即在他的掌中碎掉。
可陸之昀卻微垂着鴉睫,任由這只蝴蝶停駐在自己的指尖,那雙威冷的鳳目在看向它時,也極有耐心。
坐在一旁的廖哥兒正用小胖手拄着臉蛋兒,神情有些恹恹然。
雙交四椀的紅木門被人輕輕推開,發出吱呀聲響。
廖哥兒的小臉兒漸漸變得興奮,喚道:“沈姐姐來了!”
男孩清亮的話音驚擾到了那只蝴蝶。
它亦驀地,翩跹飛離了男人的指尖。
陸之昀聽到了這話,涼薄的唇角旁,卻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1)《明代社會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