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說實話,時故并不是很能理解郁詹這樣一眼便能知其身份的低劣僞裝有什麽意義。

盡管只有背影,盡管戴着面具,但那高大的身形以及略帶磁性的嗓音,每一分每一厘都在向別人展示此人的身份。

是個人都瞞不過,自欺欺人而已。

“閣下是誰?何故藏頭露尾?”

時故:“……”

行叭,還真他娘的有點意義。

這般想着,他側身躲入了一人高的草叢。

二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讓葉老得償所願。”

銀色面具之下,男人下巴微擡,刀削般的弧度襯得那勾起的薄唇格外冷漠。

僅這一個動作,時故就意識到,這個郁詹和平時的,不太一樣。

不是外貌的不同,而是氣場上的迥異。

平日裏的郁詹有些暴躁和陰郁,渾身都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這大概與他的身世有關,世人不容于他,他也用尖利的殼面對世人,鋒芒畢露,甚至有些草木皆兵,可到底是太過年輕,就像一頭幼獸,空有血性,羽翼未豐。

而面前的這個,舉棋若定,舉止從容,乍一看戾氣內收,危險系數卻增了不知幾何,時故敢保證,如果是這個樣子的他出現在滄雲宗,舉宗上下,無一人敢像往常那般對他随意掣肘。

時故意識到,自己好像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

“那恐怕要讓閣下失望,葉某再不濟,也斷沒有與妖族之人合作的道理。”

白衣老頭冷冷揮手,語氣中的堅定和大義,連時故都産生了片刻迷惑。

可若真是如他所說,他又何必過來特意趕來同郁詹碰面?

微風拂過,時故聽到了郁詹的輕笑。

“少他娘的放屁。”

時故:“……”

現在的人,都是這麽直接的麽?

他忍不住多看了郁詹一眼,好巧不巧的,郁詹也将臉往他這裏偏了一偏,有一瞬間,時故産生了一種在和他對視的錯覺。

這種錯覺讓他心中咯噔一下,但也僅僅只是一瞬,下一刻,郁詹就轉過了頭。

葉老頭的大義果然只是嘴上說說而已,看得出他被郁詹直來直去地嗆了一句之後十分不忿,但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接下來便是你來我往,讨價還價。

一炷香後,郁詹滿意地結束了自己的交易。

“如此機遇,閣下為何不自行留下?”接手物品的那一刻,老人忽然開口。

“小子無能,不敢好高骛遠。”

聞言,白衣老者從鼻腔裏發出了一聲氣音,随後消失不見。

郁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從始至終一直挂在嘴邊的笑意不知何時消失徹底,他徑直走向了時故的藏身之處。

狂風大作,雜草拔地而起。

草叢空空如也。

“跑得倒快。”郁詹看着地面殘留的污泥,眼中閃過冷意。

“是誰?”一個男子不知何時冒了出來,手中折扇輕擺,外貌清俊儒雅。

郁詹緩緩搖頭:“不知,不過……很強。我一開始都沒發現。”

範宏胤的臉上頓時染上凝重。

“是敵是友?”

郁詹停頓了好一會兒。

範宏胤很少見他如此衡量不定的樣子,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複,本以為他會說看不出來,沒想到郁詹說的是:“都不像。”

這答案完全出乎範宏胤預料,旋即他又笑了,樂道:“說不定只是單純路過?”

他這話只是為了緩解緩解凝重的氛圍,也做好了被反駁的準備,不料郁詹卻點了點頭,道:“或許。”

揮扇的動作一頓。

半晌,二人相視一笑。

“反正我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範宏胤折扇一合,道,“還是先想辦法把你師父救回來吧,這人暫時還是有點用的。”

說到時故,郁詹立馬拉下臉,冷聲反駁:“他不是我師父。”

“全大陸都知道不是,你又何必較真?”範宏胤失笑,“何況做他的徒弟,總比做其他人的徒弟好拿捏吧?”

頓了頓,範宏胤試探性地問道:“你為什麽對他敵意這麽大?”

郁詹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來的?”

“爺兩只眼睛都看出來了!”範宏胤折扇一展,一手指着郁詹一邊哼哼。

“別裝,啊,我還不了解你?只要對你有利,別說叫幾聲師父,什麽師徒情深裝不出來?怎麽一遇到時故就跟遇到老賴似的,擺一張欠了你八百萬靈石的臉。”

郁詹剛要說話,範宏胤又預蔔先知似的抵住他的肩膀:“你也別說什麽是為了做給其他人看,你若是跟他處好關系,指不定以後東窗事發還能把他推出來擋刀,我不信你想不到這層。”

說完,他上下打量起郁詹,納悶:“前幾個也沒見你這樣啊。”

郁詹無語:“你操心這麽多有的沒的幹嘛?”

“說說呗。”範宏胤笑得欠揍,“天天看你裝模作樣,難得實誠這麽一回,還不許我有點好奇心了?”

郁詹:“……”

範宏胤死乞白賴地看着他。

“他眼裏沒光。”

許久許久,久到範宏胤以為郁詹肯定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卻皺着眉忽然開口。

範宏胤愣了好一會:“……啊?”

郁詹自他身前繞過,找了塊平滑的石頭,而後又随手掐了個清潔咒,才單手搭在膝蓋之上,緩緩坐下。

“你去過十方墟的第十方嗎?”

“那個專門販賣奴隸的地方?”範宏胤誠實道,“沒去過。”

“他的眼神,和那些奴隸特別像。”

“……哪裏像?眼珠子太黑不反光?”

郁詹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

範宏胤被踹了也不生氣,依舊笑眯眯的:“你就是因為這個厭惡他?”

“是因為這個,但……”

郁詹頓了頓:“不是厭惡,我只是……”

一句話說了一半,停了兩次。

不知怎的,郁詹忽然就想起了時故先前打量自己的眼神,往後一靠,默默咽下了話到嘴邊的那一句“瞧不起”,轉而換了個委婉的詞彙,“不贊同。”

不贊同他輕易妥協,不贊同他放棄抵抗。

“算了,不說這個。”郁詹到底是沒有将不贊同什麽說出來,而是話鋒一轉,表情冷漠。

“我去尋過他了,估計兇多吉少。”

範宏胤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皺眉:“那幫弟子敢對他下手?”

“不是,那幫弟子自己都出事了。”

郁詹垂在一側的手不緊不慢地敲擊着身下石塊:“六個人,全都是被一招制敵,不過那人沒下死手,都留了一命。”

說到這裏,郁詹笑了:“人都廢得差不多了,真不知道那個人留他們一命有什麽意義,痛苦地回憶往昔?還是伺機找他報複回去?”

他搖搖頭,不知是為那人還是為時故:“如此毒辣的手段,我估摸着時故應該也跑不了。”

就那個小白羊……

郁詹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時故無辜的眼神。

恐怕連反應都來不及反應,就直接被人弄死了吧。

郁詹忽地騰身而起。

範宏胤原本站在他旁邊,被他這忽如其來的起身直接弄得一個踉跄,反應過來時郁詹已經走出去了一段距離:“你幹嘛?一驚一乍的。”

“去碰運氣。”郁詹的聲音遠遠傳來。

……

“時長老!”

“時長老!”

天空不知什麽時候布上了烏雲,将星光遮掩了個徹徹底底,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呼喚聲此起彼伏。

而此時距離時故被抓走,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時辰。

“西邊找過了,沒有。”

“東邊也找過了,沒有。”

伴随着弟子們一個接一個的回複,清原的臉色越來越沉。

“去,通知師父。”

清原的師父是袁策。

另幾個弟子頓時面面相觑,臉上浮起猶豫。

如果要在滄雲宗進行一個“最害怕之人”的選舉,袁策排第一,沒有人敢排第二,便是掌門也不行。

袁策,猩猩的身材,貓咪的臉蛋,蠻牛的性格,暴龍的脾氣,能動手絕不動口,能動腳絕不動手,實力在滄雲宗排得進前五,別說弟子們了,長老都怕他怕得不行。

但其實他長得不差,甚至以前還是個嬰兒肥,稱得上一句純良無害,據說他就是因為這個,明明是個劍修,卻跑去煉了幾十年的體,硬生生把自己練成了個猙獰大漢,将自己兇殘的形象深深紮入了衆人心底。

這要是通知了他,幾人恐怕誰都躲不過一頓刑罰。

“還找什麽?我已經過來了!”

一道憤怒的咆哮毫無預兆地自天邊炸響。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連個廢物都保不住,留你們有何用!”

衆人一愣,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正好看見袁策自天邊落下,眨眼間來到了衆人面前。

“如果不是我恰好路過過來看看,你們還想瞞着我不成!”

袁策環視一圈,将衆人逼得大氣都不敢喘。

他說完,看也不看匆忙行禮的各弟子,直接揮出一道靈力,卻是将清原震飛出去。

“明日天訓峰,自去領罰!”

清原嘴角滲出鮮血,單膝跪地:“是。”

揍完人,袁策提腳就走。

“恭送師父。”見狀,清原連忙行禮。

“恭送個屁!老子親自找人去!”袁策一邊說着,一邊大步離去。

……

時故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禍臨頭,還在河裏撲騰。

其實他只是下來洗個澡,清理身上污泥的,沒想到這河裏面居然長了不少草魚,他一看就餓,于是哼哧哼哧開始自力更生。

不過說實話,以時故那慢吞吞的反應速度,約莫着就是摸到天亮,也摸不着一條活魚。

可惜,時故意識不到自己的問題,他只知道魚來了,他就抓,抓不到,他就換一條抓,有如一臺沒有感情且慢了半拍的抓魚機器,愣是抓了一個時辰,依舊兩手空空。

郁詹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時故撅着屁股傻乎乎抓魚的場景。

他挑了挑眉:“看樣子,運氣不錯。”

成功碰到運氣的郁詹心情大好,便也破天荒地起了一點玩心,抓了把小石子到處亂扔,魚往東邊跑,他就往西邊趕,趕來趕去不亦樂乎,将整條河流的魚攪得一塌糊塗。

其實他本意是想将魚趕到時故手邊,幫他一把,奈何時故反應太慢,魚兒又不願配合,幾個來回以後,魚沒抓到一條,倒使得時故被石子濺了一身的水,連眼睫毛都糊住了。

時故擡起頭,左看右看,試圖找出是誰在搗亂。

微微潤濕的碎發貼在他的側顏之上,配上沾水的睫毛,迷茫的雙眼,有種與世人格格不入的懵懂與單純。

可為何這樣懵懂單純的人,卻長着那樣一雙深沉的眼睛?

又和諧,又矛盾。

勾得人不住地想要探尋。

時故看了半晌,沒有人。

他再次低頭。

半柱香後,又被濺了一身的水。

若是常人被如此戲弄,多少會有些氣憤,時故卻好像天生少了一條名為氣憤的筋,只是微微抿住的唇帶了些許委屈。

郁詹嘴邊的笑容怕是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有道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玩得不亦樂乎的兩個人誰也沒注意到,遠處,緩緩走來了一個壯如蠻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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