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做了什麽？”
壓低了聲音，時故偷偷問向面前的郁詹。
郁詹低頭看他。
他有時候十分地不能理解時故對于食物的執着，哪怕此時此刻在同自己說話，他也不願意停下一時片刻，嘴裏叼着糕點就往他這邊湊，點點碎渣随着時故說話的動作掉到郁詹這邊的桌上，成功吸引了郁詹全部的目光。
若是範宏胤在這裏，恐怕已經警鈴大作。
郁詹這個人，是有潔癖的。
時故其實知道一點，但他自身也是個愛幹淨的，因此不知道郁詹的潔癖有多麽的嚴重。
剛被九晟天尊認回的時候，郁詹并不在滄雲宗，而在乾天宗。
乾天宗是四大宗之首，對郁詹的排擠比之滄雲宗有過之而無不及，偏偏那個時候的郁詹還只是個煉氣，這也導致了哪怕是個外門弟子，也能夠對他進行欺辱。
內門弟子大都自恃身份，多少有些傲氣，下三濫的手段不屑使用，外門弟子就不同了，什麽踩鞋子，潑髒水，屋子前面扔垃圾……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那是段很難熬的日子，這幾項行為淹沒在衆多欺辱裏，甚至稱得上一句平平無奇。
可就是這一部分弟子，莫名其妙地相繼出事。
而等到郁詹離開乾天宗的時候，這部分弟子都已然查無此人。
“他看出了陣法的破綻，把那人送出陣了。”
郁詹直勾勾地看着時故沾滿碎屑的嘴角。
時故恍然，但随即他又産生了新的疑問：“可他就送走了一個，其他人怎麽辦？”
“你以為破綻是大白菜，想找就能找？”
郁詹還未開口，弟子那邊的聲音就率先傳了過來，顯然是也有人提出了這個問題，時故循聲望去，卻是孟巡在為衆人解答。
“越是玄妙的陣法，自我修複能力越強，天幹地支八門八神不斷變化，往往前一刻還是破綻的位置，下一刻便是死門，除非直接破陣，否則想要憑借一瞬間的破綻就一次性救出所有的人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恍惚間，時故覺得自己回到了滄雲宗的傳道堂，完全聽不懂。
“放心吧，這陣很快就要破了。”似乎是看出了時故的迷茫，郁詹緩緩開口。
時故更迷茫了。
“破綻都被人發現了，你以為，背後的人還能坐得住？”
冷笑一聲，郁詹指了指方才的戰場：“還有，桌椅碎了。”
像是為了驗證他的話，店小二猛地從後堂沖了出來，聲音尖利：“好呀，居然敢弄壞我們家東西！”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格外響亮，卻見那店小二明明沒看見方才的打鬥現場，此刻卻仿佛身上安了雷達，十分有目的性地朝着壯漢走了過去，狠狠拍了一下他面前的桌子。
“賠！”
店小二聲音很大，大得穿透城牆。
壯漢坐得很穩，穩得巋然不動。
不知是不是因為衆人都已識破了此處是個陣法，布陣之人破罐子破摔，不屑再隐藏的緣故，此時此刻的店小二與之先前有了明顯的不同。
大量的蛛絲自他四肢百骸伸展而出，像一個被蛛絲操控的木偶，眼球也完全變成了黑色，乍一看陰森恐怖，唯一不變的，只有臉上生動的表情。
可此時此刻，他臉上的神色越是生動，看上去就越是詭異莫測。
滄雲宗衆弟子齊齊呼吸一滞。
盡管修煉多年，也沒少出門歷練，妖族對他們來說還是頗為陌生，有的甚至連見都沒見過，難得遇見一回，就碰到個如此重口的，着實讓他們有些不适。
修煉之人尚且如此，若是尋常之人見了這一幕，少不得被吓個三魂失了五魄。
但很顯然，壯漢絕非常人。
鬥笠遮住了壯漢的面容，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時故還是通過他平穩起伏的胸膛，看出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睡着了。
店小二：“……”
衆人：“……”
衆目睽睽之下，店小二的臉有一瞬間的僵硬。
但很顯然，店小二是個锲而不舍的店小二，并沒有因為一時的尴尬而選擇放棄，兢兢業業維護着店鋪的利益。
“哪裏來的潑皮，敢到我們客棧撒野！”
一把抓過壯漢，無數蛛絲自店小二身體中噴湧而出，将壯漢包了個嚴嚴實實，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蛛絲湧出的太猛，一只眼球從他眼眶中滑了出來，被幾根蛛絲險而又險地垂吊着。
不遠處傳來一名弟子嘔吐的聲音。
時故看得正專注，眼前忽然一黑。
一股熟悉的帶着些微苦的清香襲來，卻是郁詹不知何時挪到了時故身邊，随後，他聽到郁詹略帶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怪惡心的，別看。”
擋在眼前的手很大很熱，與時故總是偏涼的體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聽話的沒有看。
也就是一會兒的功夫，眼前的情況已然發生了些許改變。
再睜眼之時，店小二的眼珠子已經塞回去了，纏裹住大漢的蛛絲被一把大刀齊齊斷開，時故也終于得以窺見那刀身的全貌。
那是把極寬極大的刀，刀身偏厚，刀刃卻極為鋒利，閃着森然的白光，拿在那壯漢手裏，看上去所向披靡。
不過此時此刻，這刀已經吸引不住時故了。
卻見壯漢的鬥笠不知何時掉落在地，露出了此人的容貌。
那是張看不太出年紀的臉，一臉的絡腮胡子，擋住了他大部分五官，但也能隐約看出相貌有些粗犷狂野，約莫是因為醉酒的緣故，他皮膚有些微微泛紅，一雙眼睛倒是生得不錯，嵌在濃密的眉毛之下，深邃明亮。
“少他娘的瞎說，你哪只眼睛看見老子弄壞了你家東西？”舉刀擋下了新一波的蛛絲攻擊，壯漢随手一揮，将從天降下的蛛網破壞徹底。
“小的兩只眼睛都看見了，客官，您還不承認嗎？”張口噴出一張蛛網，店小二詭異地笑了笑。
“沒做過的事自然不會承認，不過你要是缺錢的話，你爺爺我倒是願意送你幾套桌椅！”
戰況焦灼，時故看得認真，然而當看到算賬先生和掌櫃也一同沖上去圍攻之時，他可恥地回想起了不久前自己被劫持的悲慘回憶。
“他們為什麽不去攻擊其他人？明明……”
明明在場的衆人除了這壯漢以外看上去都是弱雞。
“因為不能。”郁詹淡淡道。
“為什麽？”時故不解。
郁詹卻沒有立刻回答。
時故等了許久，沒有等到答複，忍不住回過頭，卻發現對方原來一直在看着自己。
這眼神實在是太過直接，盯得時故一愣。
“怎麽了嗎？”
郁詹不答。
不遠處，刀光與蛛絲縱橫交錯，戰況焦灼，所有人都躲在角落，生怕一不小心，做了個被傷及的無辜，時故與郁詹卻像是腚下生了根，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而若是細看的話，還會發現郁詹下颚的肌肉線條緊繃，像是在忍耐着什麽。
終于，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一把劃破了自己的衣袖，将時故拽了過來。
随後，他不甚溫柔地擦掉了時故嘴角的碎屑。
那動作，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手上拿着的不是衣袖，而是抹布。
時故一臉莫名其妙。
郁詹也不解釋，一邊擦一邊道：“因為我們沒有弄壞他家的東西，結不成契。”
“契？”
“你知道九晟天尊嗎？”
時故點頭。
郁詹的外公，他剛穿越的時候就聽說了。
“那你知道，九晟墟數萬年來，一共就只出過兩位九晟天尊嗎？”
嗯？
這個時故還真不知道。
正要發問，郁詹就已然自己給出了答案：“因為當上九晟天尊的條件只有一個：撰寫法則。”
時故震驚地睜大了眼。
時故的知識儲備量不多，說是貧瘠也不為過，但關于法則，他還真知道一點。
說到法則，那便要從時故穿越之初說起。
世界有很多種，修真丨世界，魔法世界，科學世界等等等等，而決定世界性質的，就是法則。
不同法則間互不相容，正如淺水魚入不了深海，深水魚上不了海岸，不同的世界間也不可以随意穿越。
當初就是因為時故體質特殊，可以自由穿梭世界界壁而不至于被兩種不同界力碾成碎末，006才選擇了他作為宿主。
那位傳說中的九晟天尊居然可以撰寫法則？
這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似乎是看出了時故的想法，郁詹扯了扯嘴角，道：“只能寫一些簡單的法則罷了。”
垂下眼簾，郁詹似乎陷入了回憶，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陰影，他長了雙狹長的眸子，擡眼時攻擊性十足，讓人覺得壓迫，垂眼時卻又顯得深沉，沉靜而又憂郁。
“但這也不妨礙他自诩為‘天’。”
時故聽出了他語氣中藏匿極深的壓抑。
他不見得明白這壓抑的含義，但這并不妨礙他感到一絲絲揪心。
見狀，郁詹愣了愣，語氣難得溫和了一些：“你這是什麽表情？”
方才給時故擦了嘴還沒來得及收回無意識地在時故臉上摩挲了兩下，但很快，郁詹意識到不對，觸電般縮了回去。
時故面露疑惑。
轉過頭，郁詹繼續着方才的話題。
“這一屆的九晟天尊寫下法則，使得魔族與妖族之人輕易無法進入九晟墟，但人為撰寫的法則總有漏洞，僞裝潛入的妖魔兩族依舊不少，且每年都會有一些本土兇獸修煉成妖，于是，他又撰寫了一個新的法則。”
“新的法則是用于保護人族的，一旦有人族被妖魔所殺，無需各大門派的修士出手，天雷自會降下，殺了那妖魔。”
“新法則一出，九晟天尊被世人奉為了神明一樣的存在，然而——”郁詹話音一轉。
“九晟天尊就是再厲害，也無法與四墟大陸的原始法則抗衡，而在原始法則中，‘因果’是最玄妙莫測的一項。”
“這個陣法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一旦入陣之人承認自己打碎了客棧的物品，陣法就會自動在布陣之人與入陣之人之間建立一個最原始簡單的契，契一旦成立，便生因果，‘損壞’是入陣之人種下的因，‘賠償’便成了他所應償還的果，至于怎麽還，用什麽還，便是九晟天尊的法則也無權幹涉。”
“能為了殺人想到這種取巧的方法，這布陣之人也當真是個奇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