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果有人問, 地獄是什麽。

那麽凡是此刻在場的人,想必都會回答:地獄是那一年的青和宗外的端午,是那一晚夜色蒼茫的客棧。

地上, 十幾名蒙面人倒得悄無聲息, 有的甚至還保持着前一刻逃跑時的表情和姿勢, 下一刻, 就已然徹底失去了意識。

月光揮灑, 照在了其中一位蒙面人死不瞑目的面孔之上,黑色的紗布擋住了他的神情, 但想必紗布之下, 是一張恐懼到猙獰的臉龐。

而始作俑者時故, 從出手到一切結束, 甚至連位置都沒有挪動一步。

夜風呼嘯而至,像極了有人嗚咽的聲音,仿佛天地也會害怕戰栗,而時故靜靜地站在偌大的客棧之間,淡淡掃視着眼前的一幕。

蒙面人的鮮血還在源源不斷流出, 彙聚在地上形成了淺淺的一灘, 不幸身亡的幾個童子弟子摻雜其內,屍橫遍野, 這一刻,所有人腦中只剩下了一個詞彙

——屍山血海。

忽然,時故動了。

一個滄雲宗弟子被直接吓跪。

那人動靜不小, 但時故卻仿佛完全沒有聽見,兀自低下了頭, 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只很好看很好看的手, 修長、細膩、白皙, 一切用來形容美的詞彙用在這只手上似乎都不會顯得過分。

可就是這樣一只手,輕而易舉地穿過了一位出竅大能的胸膛,也熄滅了十數位大門派精銳修士眼中的光芒。

此時此刻,這只手完完全全被鮮血染紅。

時故毫無預兆地後退了一步。

一直盯着他的衆人心中一跳,仿佛也跟着他後退了一步似的。

不過這一步過後,時故卻頓住了。

弟子們很是疑惑了一下。

他們躲得很遠,故而看不見時故此刻的神态,離他最近的袁恒卻是瞧得分明,不禁一愣。

那是個很迷茫很迷茫的表情,迷茫中還帶着一絲絲驚慌和難以置信。

而後,袁恒心裏升起了一個有些荒謬的想法。

他是被吓着了。

這話說出去,不知道多少人得笑掉大牙。

一個徒手,輕輕松松就單方面屠殺了一幫強大修士的人,被自己手上沾染着的別人的鮮血吓到了?

可袁恒莫名地就是這樣感覺。

時故的嘴忽然動了動。

他應該是在呢喃,只是聲音太低,以至于沒有一個人能夠聽清。

滄雲宗的弟子們這時候稍稍冷靜了一點,聞言忍不住面面相觑,有心想要聽清他說話的內容,偏偏又沒有一個人膽敢靠近。

我又殺人了嗎?

對外界動靜完全視若無睹的時故迷惑地想。

怎麽……就又沒控制住呢……

劇烈的疼痛仿佛要炸開時故的大腦,疼得他臉色蒼白,眉頭直皺。

冷汗一波又一波地流淌而出,和身上染滿鮮血的衣服完全混合,時故的呼吸開始加快,沾滿鮮血的右手也開始顫抖。

[你殺人了!]

[瘋子!怪物!]

好吵。

時故單手捂住了頭。

[我不是讓你把自己鎖起來嗎!為什麽不鎖!為什麽要跑出去!]

[他們打你就讓他們打!你能有什麽事!]

[怪物!你就是個怪物!]

鋪天蓋地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在他腦海中肆意叫嚣,一陣高過一陣,時故晃了晃,一把扶住了一旁的石柱,幾乎是瞬間,碎裂的聲音就隐隐約約響了起來。

胸腔暴躁得仿佛随時要炸開,這讓他內心被狂躁的肆虐欲充滿,瘋狂地想要毀滅一切。

“他怎麽了?”有一個人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同旁邊人竊竊私語。

從表面上看,其實時故并沒有什麽異常,只是捂着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沒人知道,此時此刻他的腦海中,發生着怎樣的驚濤駭浪。

[自由?呵,你怎麽想的。]

[不好意思,我不能給你治病]

[血壓二百六,超出正常人兩倍範疇。]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生出你這麽個怪物!]

“不……”時故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

随後,又一個聲音響起,混在無盡的喧嚣裏,格外溫柔,又格外清晰。

[你沒錯,時故。]

[你只是在保護自己。]

但很快,這聲音又變得尖利。

[時故!保護好自己!]

[誰也不能傷你!誰也不配傷你!]

好吵。

時故心想。

這些人,真是太吵了。

“他應該……不會殺我們吧?”

看着不知為何一動不動的時故,一個弟子有些惴惴不安。

這話才剛一出口,他就被一旁的岑羽在背上重重呼了一巴掌。

“說什麽呢你!”

他有些氣憤,語調也比往常重了一些:“時長老是在保護我們!我都說過了他人很好的!”

人很好……

那弟子掃了一眼周遭的人間烈獄,不敢吭聲。

“我怎麽感覺……時長老有些不太對勁啊?”

又一個人怯怯地說道。

幾個弟子說話時聲音都壓得很低,生怕驚擾了時故,然而,如此寂靜的客棧,就算壓低了,該聽到的依舊能夠聽到。

袁恒直接賞了他們一個白眼。

豈止是不對勁?

袁恒心道。

簡直太不對勁了。

袁恒不知道該怎麽描述,但直覺告訴他,此刻的時故非常、非常的不正常。

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只能用兩個字形容:失控。

袁恒小心翼翼地動了動。

他身上傷勢極重,每一個動作對他而言都是折磨,按理來說,就地打坐恢複才是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他不敢。

沒人敢在一個定時炸丨彈旁邊打坐。

退一萬步想,就算他直覺錯了,時故不是定時炸丨彈,他悄悄離開,也不會有什麽大礙。

一邊動着,袁恒還一邊思考,如何才能在不驚動時故的情況下,将這幾個還活着的弟子一起帶出去。

可惜,袁恒忘記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或許是以為安全了,又或許是出于對時故的關心。

總之,有一個人試探性地叫出了聲。

“時長老?”

袁恒:“……”

袁恒恨不能沖出去掐死那個人。

悄悄挪動的身體僵在了原地,袁恒的姿勢別扭中帶着詭異,偏偏他還一動也不敢動彈。

出乎意料的是,時故居然偏過了頭,淡淡地“嗯”了一聲。

袁恒一愣。

清淺的月光灑在了時故的身上,好看得不似凡人,一身的鮮血并沒有降低他的容貌,而是将他的氣質從懵懂單純轉成了妖異冰冷,少了幾分純樸天真,卻多了幾分妖邪之美。

像一朵鮮血染就的,象征着血腥的花。

很危險,但也……很美。

袁恒愣愣地想。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同時故說些什麽。

時故大概是感覺到了,眸光向袁恒這邊挪了挪。

深淵般的眼睛倒映不出任何東西,淡淡的灰色讓他看上去情感淡漠,遙遠冰冷。

不知怎的,袁恒覺得此時的時故看的不是自己,而是透過他,看見了某個人。

下一刻,袁恒被時故猛地擊飛出去!

誰也沒有料到時故會突然發難,滄雲宗弟子們皆是臉色大變。

這一擊可不像翟斌之前打袁恒那樣,只能讓袁恒受點皮肉上的擦傷,一擊之下,袁恒只覺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置,胸骨更是傳來寸寸斷裂之音。

時故看着袁恒,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而後,他再次擡起了手。

袁恒瞳孔驟縮。

“時長老!”

正在這時,一聲大喝有如平地驚雷,振聾發聩。

這一聲顯然是用了靈力吼出的,聲音之大,甚至使得本就被劈成了兩半,搖搖欲墜的客棧頂部都再次裂開了一些。

所有人都下意識回頭,看向了聲音的來源之處。

包括時故。

下一刻,一個人影飛躍而至,速度極快,瞬間出現在了時故面前。

那人手裏應該是拿了什麽東西,因此拳頭緊握,而在與時故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他迅速伸出了手,試圖……将那個東西塞進時故嘴裏。

這個時候,某些平時養成的不良習性就充分展現了它的缺陷。

——譬如,無論是清醒着還是瘋魔着的時故都有一個非常不好的習慣:遇到攻擊,不躲。

于是,不明物品成功被時故給吃了進去。

而那位忽然出現的人影則因為速度過快剎不住車,狼狽地撲倒在地。

“咳咳咳……”粉塵四起,來人痛苦地捂住方才落地時被狠狠撞擊過的胸脯,連聲咳嗽,聲音卻意外的熟悉。

衆人一愣,連忙看去,灰塵漸漸消散,他們這才看清來人的五官。

居然是清原。

幾個弟子當即心頭一喜,就連袁恒也頗為震驚。

“清原?你沒死?你不是……”

你不是應該被一個金丹蒙面人踹飛出去,然後一劍捅死了嗎?

清原大概是摔得不輕,還在痛苦地咳嗽,聞言連忙擺了擺手,手中,握着一個造型奇特的白色小瓶。

“是時長老救了我。”

好半晌,清原才漸漸恢複過來,一張臉因為咳嗽漲得通紅,一邊說着,他還一邊從自己後背撕下了一張符咒,袁恒一看就立刻認了出來,卻是他之前同翟斌打鬥之時只用了一半,還未完全失效的極品疾行符,也不知道清原是什麽時候弄到了自己手裏。

難怪,方才突襲時故之時,清原的速度能快到那種程度。

清原其實來了好一會了,只是沒找到時機出手,因而才一直躲在角落,直到方才時故忽然暴起,他便立刻意識到,時機來了。

思及此,他緊緊握住了手中藥瓶,眼睛卻一直盯着時故的方向。

這東西,是時故的。

彼時在客棧門外,清原被時故吓得手腳顫抖,一動不敢多動,滿心絕望地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時故卻忽然在他面前捂住了頭。

黑色與灰色交錯出現在他瞳孔之中,仿佛理智與癫狂之間來回的拉扯,而這拉扯的過程顯然是極為痛苦的,這一點,從時故越發猙獰的表情可見一斑。

忽然,時故将手探入了自己的懷中。

“藥,吃藥,吃藥……我的藥。”

清原愣愣地看着忽然變得有些神經質的時故,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很快,時故找到了他的藥。

只是或許是因為他動作太過的急躁,又或許是因為被幻聽幻視所幹擾,總之,藥瓶從他手邊滑了出去。

時故一頓,随後猛地蹲了下去,焦急地尋找起他的藥瓶。

然而,他所處之地正好是個草坪,此時又四下漆黑,他自身還是個随時處于失控邊緣的精神病人,想要找到一個小小的藥瓶?談何容易?

時故最終沒有找到他的藥瓶。

而伴随着時間的流逝,他眼中的灰色也漸漸占據了大部分範圍。

客棧中的交談聲便是這時傳來的。

時故俯身尋找的動作一頓。

他好像一個被忽然按下了靜止按鈕的傀儡,遙遙地看向客棧之內。

而後,輕輕地,笑了笑。

好不容易褪下去的,令清原毛骨悚然的恐懼再次升騰而起,而就在這樣恐懼的注視裏,時故念念有詞地走了進去。

再之後的畫面,清原不願再回想。

便是人間煉獄,想必也不過如此。

而這邊,時故吃了藥以後就一直不太對勁。

他好像很是難受,捂頭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明顯泛白,臉色蒼白,神情痛苦。

所有人都膽戰心驚地看着時故,生怕一個不注意,這位大爺便又會忽然抽風,一招将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時故忽然拍了自己一掌。

這一掌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氣,隔得遠遠的都能感覺到掌中洩露出的靈力,一掌過後,時故口吐鮮血,幹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袁恒下意識接住了他。

懷中之人比預想的還要瘦弱,輕得仿佛沒有重量一般,可誰能想到,就是這樣單薄的身子,卻強悍得讓人看不到底。

思及此,袁恒臉色很是複雜。

“今夜之事,誰都不許傳出去。”

沐浴在衆人探尋的目光之中,袁恒緩緩開口。

“包括你們的朋友,師長,家人,愛人,任何人,聽到了沒有!”

說完,他掃視了周遭一圈,眸光似電。

那是帶着警告的眼神。

衆人自然是不敢有什麽意見的,連忙點點頭,示意自己不會多說。

“很好,起誓吧。”袁恒聲音淡淡。

聽到這話,所有人皆是一愣。

起誓,意味着同天地法則簽訂契約,這契約無形無體,看上去似乎毫無束縛之力,可對于修士而言,這卻是結下一道因果。

因此,除非是以後不想再在修為上有所進益,否則沒有哪個修士敢輕易違背誓言。

衆人面面相觑,但倒也理解袁恒的警惕,片刻後,他們一個一個開始起誓。

确認好每一個人都立下誓言,袁恒終于滿意,輕輕抱起時故,準備将他送到時故自己的房裏。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經歷過如此多跌宕起伏的今夜,居然還能再生變故。

“轟隆”一聲巨響,本就已經脆弱不堪的大門徹底宣告瓦解。

看着忽然出現在門口,神色陰沉無比的郁詹,衆人驚訝地發現,他們已經不震驚了。

或者說,經歷過廢物長老一躍成為最強大佬的事件以後,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值得他們感到震驚。

一進來,郁詹的目光就瞬間鎖定在了昏迷不醒的時故身上,以及此時此刻抱着時故的、疑惑看來的袁恒。

時故蒼白的面色以及嘴角的鮮血仿佛一記鋼刀,重重刺在了郁詹的身上,讓他臉色大變的同時,下一刻,瞬移般出現在了袁恒面前,一把搶過了他懷中的時故。

沒有人看清他的動作。

包括袁恒。

袁恒震驚地瞪大了眼。

真尼瑪見了鬼了!

袁恒在心中吶喊。

這年頭的人,都喜歡這樣隐藏實力的麽?

與此同時,郁詹冰冷的聲音響在了衆人耳邊,讓人瞬間不寒而栗。

“誰、傷、的、他!”

一字一頓,字字都透露着此人心中滔天的怒氣。

衆人的神色卻瞬間變得極其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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