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11)最後的光芒
在搜集資料方面,擁有公權力的警察總是搜查力度最強,範圍最廣。
這次案件一連牽扯了三條人命,由千秋晶子的“自殺”,牽引出栗田優的自殺,以及意外出現事故的裏木岩生。裏木的的車禍發生在他們返回老家的國道上,車子上還有越水翔太和金島仁人。兩個人坐在後排,頭部也受了傷,但并不致死。
如果一開始沒有細究的話,這三起也許都可以算作是意外,但是他們碰上了降谷零和諸伏景光。從發現千秋晶子非自然死亡開始,這一切的走向反而像是精确地安排好的棋局。從千秋的死亡現場來看,勒死千秋晶子的是越水翔太——在葬禮上和裏木岩生發生争執的另一個青年。
整個局面已經成了一個邏輯鏈完整的閉環。
但突破口在于越水翔太的動機。
是什麽讓他要對千秋晶子下手?
引致栗田優的自殺是否也是計劃之內?
裏木岩生的車禍是他帶着另外兩人奔赴死亡的結果,還是他擺脫自己嫌疑的苦肉計?為什麽一定要是栗田優葬禮的日子?
這就成了我要做的事情。
我申請讓我和越水翔太見面,這次案子一定要就此了結。
我先前在抽煙室的時候就發現了越水翔太的狀态并不完全正常,眼神偏執、态度執拗、言辭頑固,和他偏瘦弱的身軀是不相符合的。再加上,裏木岩生說越水翔太有提到了冤魂索命的話題,那麽這種想法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是什麽讓他産生了這種意識和危機感?
越水翔太在警方步步緊逼之下,終于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但他說都是冤魂讓他做的,否則他也會死于非命。這套說辭聽起來就像是在逃避殺人責任,假裝自己已經患有精神病或谵妄症狀的人。
這真的是一起精神疾病患者犯下的案子嗎?
在案子之中,又有什麽端倪嗎?
我在警方的陪同下,對越水翔太進行了溝通。整個過程比想象中的更加費力,越水翔太意識恍惚,邏輯混亂,不光是我得不斷地重複,越水翔太也不斷地做重複性的動作和語言,這一切都讓警方覺得不耐煩了。所以,我這裏就不詳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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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花了一個半小時才了解狀況——越水翔太接受過清醒催眠,此刻他還在催眠狀态中,還沒有找到關鍵的動作和言語可以解開他的催眠。
清醒催眠是心理治療的一種方式,可以讓目标對象在清醒狀态下,通過催眠師給的心理暗示後,完全進入催眠師要的狀态中。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就是小孩子摔倒在地上,媽媽說痛痛飛走了,有些孩子會感覺到真的好像不痛了。這就是經典的清醒催眠例子。但據我所知,要做到這麽快速并且深度的催眠,是極為少數的催眠師才能做到。
因為,要讓一個普通人去殺人,絕對不是能單純通過催眠實現的。催眠本質上也是需要目标對象自己去相信這件事。催眠師讓越水翔太去殺人,這件事就違背了越水翔太對現實的認知,因此催眠師催眠的是周圍有人要害越水翔太,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就表現出這一點,讓他确信真的有人要傷害自己,所以越水翔太要開始反擊。
這個案子和1934年發生在德國的海德堡事件不謀而合,都是以催眠術用在犯罪中,行兇者本身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操縱了自己,也壓根不記得自己見過什麽人。這就成了海德堡事件的難點。當時這個案子的破獲歷時19個月。
因為我有具體的方向,也知道誰可以作為證人,所以案子當天就告破了。
證人是金島仁人。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知道我是心理醫生的時候産生的退避,說明他見過越水翔太和心理醫生接觸過,或者見過心理醫生如何對越水翔太的治療過程。接下來的便是證據問題。要想讓越水翔太相信有人在不斷地害他,那麽心理醫生本身就得準備大量的現實道具——裝滿釘子的枕頭,有毒的食物等等,這些都是會留下痕跡的。
剩下的兇手是誰,就只是時間上的驗證,我就不繼續參與了。
我從病房出來的時候,諸伏景光給我拿了一杯咖啡。我喝不了咖啡,這會讓我整晚都睡不着覺。事實上,我對很多飲料的應激反應都很強烈。我既喝不了提神的咖啡和茶,也喝不了任何有酒精的飲料,連含糖的飲料也只會讓我越喝越渴。
我跟他說謝謝,掏出口袋裏面的香煙:“我習慣用這個調整精神了。”
我打算去吸煙室抽一根煙,整理一下想法。
本質上,我真的只想和平度日,周圍也沒有任何紛擾糾葛難堪。沒有人在我的生活裏面出現很大的變化,一日複一日,就這麽平常,平穩,平淡。這是我希望粉飾太平,一葉障目的動因。
諸伏景光看了一眼降谷零,兩個人交換了視線,不約而同地說道:“我陪你。”
聽到他們兩個人的反應和舉動,我忍不住哭笑不得起來:“我只是累了而已,任誰不間歇地說上兩三個小時,分析狀态,找準漏洞,高強度地進行對話,都會累的。”
“我見你和春森老師關系也很好。”降谷零在警校時期比想象中的直,“知道是春森老師做的,自然會難受。”
這已經說不清了。
我也不多做解釋了,畢竟解釋了也對我沒有什麽好處。我若是說春森老師對我影響也沒有那麽深,在他們看來,我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也很難辦。
我把煙遞給他們,問他們要不要抽。
于是三個人都排在窗臺口上抽煙,白煙缭繞,我想起我在國內和我爸兩個人放空時候就一起抽煙。我爸說,這是男人的浪漫。我每次都會被我爸這種發言戳中笑點,但也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麽,可能是感覺這種生活很不錯吧。我抽了一兩口的時候,突然發現樓下有一些女生興奮地觀察我所在的方向。
我頓時驚醒一件事——
降谷零和諸伏景光兩個帥哥在我旁邊抽煙!
“……”
諸伏景光最先注意到我的動作,問道:“怎麽了?”
“我可以給你們拍照嗎?”
降谷零一聽,頓時失笑起來:“…看來你真的恢複精神了。”
諸伏景光也倚在一旁跟着笑起來:“确實如此。”
“……”
我在你們心裏面到底是什麽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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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警察之間做了一個協議,讓春森老師看我結束完集體治療。這次說是集體治療,更像是分享大會,題目是「One truth, One lie(一個真相,一個謊言)」,心理問題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內在壓力得不到釋放而産生的,所以一個簡單的訴說就是治療的過程。
題目要求參與的人一定要說一件真實的事情。這件真實的事情越奇怪越好,越匪夷所思越好,但是他不需要說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因為是在完全黑暗的環境裏面,就像是玩百物語一樣,每講完一個故事就可以吹滅一盞燈,所以大家都感覺很刺激
,甚至有不少人真的開始講鬼故事。
當然,也可能是我起了一個壞頭。
我說,我以前學校有個傳聞,因為學校臨床醫科練習用的屍體不夠用,如果能帶屍入校者,可以免一門課的費用。有個家裏沒錢的學生就是真的帶了屍體來學校,而這個屍體是他母親的,原本這帶屍入校免學費就是個假消息,現在這種情況讓學校騎虎難下。最後還是以學生捐贈屍體為由,免了他一門科。
一般學校的屍體都是反複再利用。
他母親的屍體自然也是利用。
哥們本來學的臨床醫學,這解剖課是想避也避不開的,于是就撞上了他解剖他生母的事情。老師也想着要幫他換,結果他硬是硬氣地答應下來,不用換。第一堂課那人昏倒了,這對醫科新生來說也算是見怪不怪的,結果人一醒來就開始抓自己的脖子,說有人勒着他的脖子,他脖子上還跟着出現了一圈紅痕,連滾帶爬地奪命一樣地跑出解剖室。
後來聽說他并不是因為母親自殺而順勢把屍體帶到學校的,而是——
我說到這裏的時候,做了一個雙手交叉拉繩的動作。
“太假了吧,怎麽可能做夢之後,還會出現紅痕呢?衆目睽睽之下,還會有人勒他不成?”學生們都是倒喝彩的聲音。
春森老師在旁邊附和道:“不一定啊,你們沒聽過聖痕(stigmata)嗎?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當人體精神狀況達到某種極限的時候,會連帶地在身體上出現某種相對應的變化。簡單講,就是意識影響現實。不說這麽離奇的,簡單就是,人緊張的時候不是也會胃疼嗎?”
春森老師在學校也算是權威了,她這話一落,大家都将信将疑起來,看向我求證。我自然不可能說是真話還是假話了。這個活動的意義就是讓人放開身心去談論自己,而不是去談論真相。但春森老師幫忙調劑,整個氛圍就熱鬧活躍得多了。
春森老師也最後加入了我們的活動。
她語調輕松地說道,我其實會催眠殺人。
大家聽罷,都是哄堂一笑。春森老師也跟着笑了起來,仿佛在印證她的開玩笑一樣。而這間房間的隔壁全是等候的警察。
我并沒有透露任何事情,也不知道春森老師怎麽會這麽自爆。結束的時候,春森老師問我,如果她說是為愛和複仇做這件事情的話,有多少人會相信。
我說,至少有一個人不信。
實話說,春森老師非常漂亮,屬于知性的氣質美人,相信她就算是到三十歲,四十歲都依舊有着叫人過目難忘的氣質和美貌。她這個時候微微偏着頭,笑道:“那個人是你,對嗎?為什麽這麽說?”
我說道:“因為你在敘述你和未婚夫之間的事情時,你的人稱用法出現了混淆。這說明有部分內容是僞造的。”
春森老師擡眼的時候,我看到她眼瞳裏面閃過困惑。
困惑我為什麽當初沒有指出來?
困惑我為什麽現在要說出來,這只會讓她注意防範?
還是困惑我為什麽就這麽能夠确信我自己的判斷——春森雅香是為了人為地控制實驗數據,來完成自己的學術論文?
事實上,對于學術界來說,論文的發表量相當于在其他行業的獲得的獎牌和外人的認可。其他人可能不了解這裏面的利益沖突,尤其是心理學方面,因為數據難以重複性,以及科研人員很可能會篩選對自己論點有利的數據等關系,要想要發表相關有力論文的難度并不小。就連主持過世界著名心理學實驗——“斯坦福監獄實驗”的心理學教授菲利普·津巴多也被爆過學術造假,學術界的紛亂并不比外界的小。
雖然她做了那麽多外界不容的事情,甚至也安排好自己的後路,但是我因為理解她的做法,無法完全地否定她。
春森老師想對我說些什麽,但她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換了一種說法說道:“要是重來一次,我應該也不會改變我的做法。”
她的口吻平淡,似乎我們讨論的只是關于生活上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和君,你說,如果有一天你面臨我一樣的情況,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方便拿起自己所擁有的無形的武器。到時候,誰能來阻止你呢?我覺得,好像很難找到這樣的人了。”
我不知道這算是在挖苦,還是在褒揚。我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會有誰。但我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去做這件事,我知道這個就夠了。”
春森雅香愣了愣,随即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那你可要小心了,這個世界的誘惑可比你想象得更多。”
我目送她在警察的陪同下,離開了心理咨詢室。
整理咨詢室成了我一個人的工作,鏡子前燃着一燭燈火。心理咨詢師原本該是他人心靈道路上的明燈,如同深海迷霧中的燈塔,一念之差,也可能成為致人墜入地獄的塞壬海妖的歌聲。
奧斯卡·王爾德曾有這麽一句話道德好比藝術,關鍵在于某處劃清界限。
有些事情能做。
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做。
這原本應該就是最簡單的道理。
我吹滅那盞提供光芒的燈。
因為我知道,哪怕失去最後的光芒,身處黑暗中,我依舊能穩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