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松田陣平跳上岸之後, 他便把我的行李袋随手扔在腳邊。

“咚”的一聲響聲随之而起,我眼皮下意識地一跳——這聽起來好像不太妙。與此同時,我看到淺井成實和康田大叔似乎都聽到了那聲響聲裏面的異常, 視線都下意識集中看着我的旅行袋。只是松田陣平似乎沒有聽到,直接把手伸給我, 要接我下船。

我知道他本質是無心的。所以, 我都不好說,我裏面有一臺筆記本電腦。一開始我想過我先把負重的行李袋扔在岸上,但是我很快自我否定了。因為我裏面有電子設備, 要是摔壞了,可能對我來說會有億點點麻煩。

我下船之後,重新背起背包,熱心的淺井成實對我悄聲說道:“你要不要檢查一下你的背包?好像什麽東西壞掉了?”

“沒關系, 我沒什麽重要的東西。”我強忍着不祥的預感, 說道。

要是真的摔壞了,還能怎麽辦?

先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吧。

見淺井成實還看着我, 似乎想辨清我現在的想法,于是我打算笑一下糊弄過去。結果我還沒有笑多久, 松田陣平拉着我的背包上的提帶, 我被帶着往後退了兩步。

“?”

我看不到墨鏡後的松田陣平的表情,但他的表情嚴肅得很。我以為他要講背包的事情,畢竟我覺得那聲音還挺明顯的。我得弄些話搪塞過去, 讓他不要在意。但我還沒有開口, 松田陣平就說:“你總是看着那個人做什麽?”

我腦袋裏面冒出了一千個問號。鑒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一說, 我也飛快地進行反思——也許是因為我盯着那個人的臉太久了, 我自己不知道。

我不能太快表态, 于是問道:“什麽?”

“別對那個人太感興趣。”

松田陣平跟我低聲說了這麽一句話後,便松開我的背包帶。我回頭看見他他雙手插着口袋,跟着康田大叔往其他方向離開了。他們的目的地跟我們的不一樣,他們直接是往後勤部的方向走過去,那邊走會比較方便。

事實上,我并不是不太了解警校時期的松田陣平,只記得1200萬人質事件回憶裏面,他是內心縱然暗流湧動波瀾萬丈,表面也是不顯山顯水,非常有想法,堅定果敢的警察。我那會覺得他推理能力是不錯的,但聽說警校篇的松田陣平人設有一些偏差,所以我不确定松田陣平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我沒注意到的事情。

淺井成實和本人外表看起來一樣善良又親切,好奇地問我:“你和那個人是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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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算是朋友。你會覺得我們像是朋友,大概是因為他是一個會對他人好的好人。”

淺井成實歪着頭,眉頭輕挑,道:“為什麽這麽說?”

眉頭上擡的微表情是明知故問的動作,表示自己內心有了一個答案,卻又會向別人征詢。我不知道淺井成實為什麽會質疑這個陳述。一個看到別人遇到難處,願意主動幫助別人的人不是普世價值觀下的好人嗎?我覺得,我們這樣來回踢皮球是沒有意義的。

我對着淺井成實笑了笑,做出探究的表情,說道:“你對他很好奇嗎?是想要我替你介紹嗎?”

“啊,不必。”淺井成實連忙擺着手,說道。

“請不用不好意思。如果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我是願意幫忙的。”

如何破壞對話的進行,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對方從對話裏面感到尴尬不自在就可以了。

而不大不小的玩笑話就完全能夠打斷話題。

“不不不不。”

無論我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的,淺井成實都已經開始準備做出逃跑的姿态了。

好的,結束話題了。

不過,正如松田陣平說要注意和淺井成實保持距離一樣,淺井成實對松田陣平在意的點又是什麽呢?事實上,我得說我并不是完全能夠從別人的表情裏面就能判定對方是否在說謊。有研究表明,世界只有0.25%的人可以在用微表情判斷對方是否說謊時,獲得80%以上的準确率,而大部分情況都是在瞎猜。

我就是剩下的99.75%中的一員。

只不過我掌握了能夠百分百判斷對方是否誠實的技巧而已。

我再繼續觀察淺井成實吧,畢竟松田陣平那麽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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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夏訓營之後,我和淺井成實就分開了,我們要見的人不一樣。

我先和校長見了面。

聽說年輕時當研究生的時候,曾經被鳥居先生帶過一段時間,所以校長知道我現在鳥居先生手下工作,對我很客氣,還親自帶我去我居住的宿舍。那裏面設施完善。如果學生住的地方是毛坯房,那我的屋子是精裝修,基本設備一應俱全——獨立的洗漱間、小廚房和洗衣房。

我來之前最大的擔心,就是我得去公共大澡堂。日本文化裏面,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以澡堂為社交場合的澡堂文化。

所幸,他們考慮得太周到了。

“聽鳥居老師說,說不要你參與實驗過程之後與學生的溝通環節。”

這次實驗裏面建立基本的實驗組和對照組之餘,還有一個環節是要統計學生去心理咨詢室的次數,這是來衡量學生壓力級別的評估。

“對。”我之前是以為我要統計太多數據,所以鳥居先生就讓我不要做這種事了,結果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可能是我太年輕,他怕我留在心理咨詢室的話,會增加數據的誤差。”

校長聽到我的回答,愣了一下,而後看着我的臉,笑了起來,把我笑得不明不白。

“我能明白鳥居老師的顧慮。”

我也不算是自誇,但我覺得我該做的事情還是做得比較好的。不過,因為我不想要自取其辱,從別人嘴裏聽到我實力太差的話,所以我就沒有追問到底是什麽顧慮。簡單寒暄了兩三句之後,校長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走之前,留給我一本夏訓營的安全手冊和教學作息時間表。

我在研究安全手冊之前,先檢查我的平板電腦。

我的平板電腦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爸把他自己的電腦送給我的,目前年齡已經在七歲左右,鍵盤上字母d、n、h和i已經看不到原來的字母了。其實我可以買新的,但是我一直都覺得我的電腦還能用,就沒有想過要換。這次為了做統計,我重新更換過一次內存條,又升級了MATLAB(編程軟件)。結果我從旅行袋裏面拿出電腦,發現我的電腦真的是老了——

連接電腦顯示屏和鍵盤的右轉軸斷開,有一兩條斷線冒了出來,應該有一條是屏幕的排線,所以電腦完全是黑屏。除此之外,鍵盤殼也局部裂開了。只能把分析數據的工作帶回研究所做了,這段時間只能用夏訓營的電腦進行做簡單的統計工作,回去之後不知道會不會被批評。

我正在傷腦筋,手機界面出現了不知名的來電信號。研究所的人一般不會給我打電話,我們有個非常人性化的優待,職員可以上報自己不喜歡或者忌諱的任何事情。比如說不願意接電話的話,聯系方式只會在短信或者郵件上進行。特別緊急的時候,我和他們說要連續給我打兩次,這樣我會知道是我必須得接電話了。

我盯着鈴聲響完之後,就等着看會不會響第二次。果不其然,它響了第二次。我便開始接了電話,但傳出來的聲音是松田陣平的。

他開口便是“喂”。

我反應慢了一拍——他怎麽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

“對,這裏是楚和,怎麽了?”

“你住在哪裏?”

“訓練營的北區,我是C2-3。”

“嗯。”

他應完之後,我就發現他似乎就是打算要挂電話了。

我掃了一眼我電腦的殘軀,飛快地喊住他道:“松田。”

“嗯?”他對我這個稱呼不習慣,停了一兩秒,才回應我。因為之前在警校,我一直都是加上同學的稱謂。

“你會修電腦嗎?”

松田陣平不假思索地說道:“會。”

“那你什麽時候有空?”

“我現在就有空。”

“那我去找你?”

“你來找我吧。”

松田陣平給我說了一個地址。

那個地方主要是保安和後勤部的員工居住的地方,相對比較偏僻,坐西朝東,太陽直射,所幸四周有高樹遮擋,還不算特別熱。從窗口看出去,只能看到學生活動的訓練場,遠離學生的主要活動區。我進門的時候看到康田大叔正在修他們的空調。打完招呼後,松田陣平就開始檢查我拿過來的電腦,才看了一眼,他又瞟了我一下。

“怎麽回事?”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說道:“…就我不小心。”

“我發現,你挺笨手笨腳的。這個電腦看起來這麽結實,你是怎麽摔的?”

他這話一落,旁邊的康田大叔修空調的手也停了下來,朝着他的方向望了過去。

我盯着面無表情的罪魁禍首,說道:“我也不太清楚。”

松田陣平抓着我的平板電腦來回看,說道:“你什麽時候要?”

“這個修起來麻煩嗎?”

“不麻煩。”

我發現他說話挺簡潔的。

松田陣平繼續說道:“我修好之後,再跟你電話聯系。”

“發短信吧。”

這不是必須就得用電話才能聯系的事情。

“那我直接找你。”松田陣平看向我,目光定了定說道,“沒問題?”

“好。”

他不嫌麻煩就好。

話音停下來之後,我覺得我是不是應該要更加主動一點,比如說問問萩原研二和諸伏景光他們的情況。按照我的理解,松田陣平來這裏做後勤,應該是在假期接點外快,或者還一些人情。不管是哪種情況,萩原研二現在應該很忙,所以松田陣平才單獨一個人外出接工作。

我該不該問。

松田陣平會有我的電話號碼,還知道要打兩次電話,這應該是有人告訴他的。

這是不是在說那邊他們也有在關心我的情況?

所以,我該不該問。

“那個…”

我剛擡起聲音,正準備說話,見松田陣平剛好也冒出聲音,于是我就自覺先讓他說。

松田陣平也不謙讓,微皺着眉頭,問道:“話說,你留在這裏也幫不上忙。你不走嗎?”

“……”

“離開的時候,記得把門關好。空調快修好了,不要浪費電。”

我默默離開,回到住處的時候,我發現那段回去的路很長很長,而且不平,走得很累。

我還越想越不對勁——因為松田陣平一句話都沒有說錯,但我就是有種無法言語的惱。我想了大半天,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松田陣平的錯點了——我到他屋子那麽久,他連一杯水都沒有給我。可是想清楚之後,我又覺得如此虛無。

唉,看來我真的不擅長應付天然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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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訓營的學生是全關東各大中學綜合成績在全國前1%的高中學生,主要是高一和高二學生。夏訓營是為了沖刺地區級、國家級,乃至世界級的競賽。他們從進入訓練營之後,就必須上繳通訊設備,進入為期十四天的高強度完全封閉的訓練中。這段時間內,他們不能夠和家裏人聯系。當然,過度緊繃的學習狀态也會對學習不利,因此在這些節奏緊張的課程中也會摻雜一些放松的科目,比如說像我這種水時長的心理健康課。

出乎意料的是,這是選修課。

我課上的學生卻很滿。

下課的時候,學生三兩成群,有三個女生圍着我問問題。

她們問我說,學心理學的是不是都能夠一下子看出別人在說謊。

……

謠言啊謠言。

但我至少知道她們說這話的目的,于是直接說道:“你們需要有人鑒謊嗎?”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坐在靠窗的那個披着像貞子一樣長發的女生?”

我自然有注意到,因為全班那麽多情緒——好奇,湊熱鬧,打發時間,喜歡等等裏面,只有她靠着椅背,抱着手臂,态度冰冷又自傲。坐在她旁邊的學生全程用背斜對着她,似乎在忽略她的存在。

“怎麽了嗎?”我問道。

“她是高二的上野紗紀美。我們年級的人都很讨厭她,總是神神叨叨的,還自稱是靈媒。如果對她不客氣的話,她就要給人詛咒,把大家弄得非常難受。”

“不客氣?”我想了一下,說道,“學生中有人對她不客氣嗎?”

我沒有直接說校園霸淩,但學生們反應很快,連忙擺着手說道:“沒有沒有,就是她這樣真的太奇怪了,大家都避開她。我們有一次說她不是靈媒,她就說我們集體欺負她,要給我們下詛咒。”

這件事并不是我管理的範圍。

而我信奉的理念是盡量不要多管閑事。

“那你們和學校老師溝通了嗎?”

“老師找了她好幾次聊天,她沒有改。她成績還算很好的那種,也沒有真的做什麽事,所以老師後來就睜只眼閉只眼。”

學生們越說越煩躁起來了,抱怨起那個學生的話更像是倒豆子一樣多。

青少年出現說謊的行為,有三個方面的心理情況:其一,追求自由意識,用謊言減少外界幹涉;其二,社交需求上升。從幼年期上升到青少年期,他們的視野逐漸放大,開始迫切需要得到外界的關注;其三,為了滿足當前年齡段不被允許的需求,只能用謊言掩飾。

目前在我看來,這位叫上野紗紀美患有中二病。

這種一般過了青春期就可以自愈。

“老師不能去說說她,讓她恢複正常嗎?她這樣好讨厭。”

我慢慢說道:“比如說呢?”

“比如說,可以上課的時候提問題,讓她回答,證明她不是靈媒之類的。她被揭穿後,之後就不敢再這樣了。”

“那到時候,你們就會很開心嗎?”

“當然!!!”

“所以,”我慢慢地幫她們剖析,說道,“那是什麽樣的快樂?幸災樂禍,還是報複,還是覺得懲罰了惡人的快樂?”

“……”

幾個學生頓時面面相觑。

我見她們不說話了,繼續說道:“你們再想想看,之後需要建議,可以再來找我,怎麽樣?我知道你們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但很多方法還需要深思熟慮,不僅僅得思考自己的情況,還得從別人的角度出發,你們說對嗎?”我最後一句還是下了心理暗示,提醒她們自己是有道德有底線的善良學生。

她們離開之後,我又重新轉回去擦白板。我是最後一堂課的講師,前面教物理的老師并沒有把整個白板擦幹淨,還留了上半截的公式和圖形。我這裏要說明,那個白板的高度比普通教室的要高1.2倍。不是我太矮了。因為我不想被人看到我踮着腳尖擦白板,所以上課的時候,我就沒有管那部分。現在人都走光了,我才費力地開始擦幹淨。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身後傳來一句話:“這種事教給學生做就好了。”

我回頭一看,見到松田陣平靠在階梯教室的桌子上看着我一點點地擦幹淨白板,估計是今天在外面做很多事情,所以他在教室裏面還是戴着墨鏡,頭發要比在警校的時候長了一些,但卷得也比較明顯,有點靠近原著線的形象。他雙手抱臂,一點都沒有想來幫忙。

我真希望在場的是小天使諸伏景光。

萩原研二也很照顧人的,不僅是照顧別人的處境,還有照顧別人的情緒。

我覺得我得開始習慣松田陣平,于是調整狀态,問道:“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嗎?”

“對。”

松田陣平說着,把自己的背包移到胸前,開始在桌子上擺出一件件電腦零件,看起來都是半舊不新的樣子。不一會兒他就擺滿了桌子。我驚奇于松田陣平到底在哪裏搞來那麽多的零件時,松田陣平擡頭看了我一眼,平靜地介紹道:“可能看得不習慣,但這是你的電腦。”

“……”

我記得我送過去的時候,還是全屍……

我不知道其他人遭遇這種事情是什麽感受。

我只是突然間想到了老舍寫過的一個故事,就是老舍有一年很喜歡荷花,自己還花時間精心種了起來,更寫了很多關于荷花的詩句,去市場上見到荷花跟着瓜果在賣,自己心疼之餘,還不得不做點心理建設。然後,同一年的夏天,他的朋友無意間把他的荷花給炸了,說他的荷花有點老了,但還能應付着吃。差不多是這樣的話。

我記得,原文好像是這麽寫的——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只覺得天旋地轉。

此時,我也有同一種感覺。

我真的不能打這個人嗎?

理智,你快點回來!

我邊催促着理智回歸,邊吸了一口氣。

印象中,松田陣平就是喜歡拆東西的人設,習慣就好。

“所以,你應該拼得回去吧?”

“可以,我只是想告訴你。”松田陣平望進我的眼睛,舉起其中一個袖珍的黑色小零件,認真地對我說道,“我發現,你的電腦被人裝了監聽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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