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幾日入了秋,怎麽越發不見十九殿下了?”蘭貴人從不把心思放在争寵上,反而沒事就往永寧殿跑。她人長得不錯,出手又大方,宮人們都喜歡她來。
秋儀照例坐在相同的位置上繡圖樣,只是這次她身邊有了幫手。
小太監剛進宮不久就被分去了浣衣局,接着又跟着來了永寧殿,其實也沒個像樣的名字。秋儀問他叫什麽,小太監就笑眯眯地回話:“奴才鬥膽向娘娘讨個恩典,請娘娘賜名。”
貴妃娘娘略微思襯了一下:“你如今在永寧殿,随我做些繡品。便叫永秀吧。”
小太監也不覺得這名字女氣,反而高高興興謝了恩。他不過十五歲、從小吃盡了苦頭,幸好得到貴妃娘娘的垂憐。
永秀覺得名字就是一種羁絆,往往只有家生奴才才有資格被主子賜名。他心中暗暗想到,如此一來以後貴妃娘娘才會更看重他些。
聽到蘭貴人問話,永秀知道貴妃娘娘做事時是不喜歡被打擾的,于是主動回道:“殿下勤勉,這幾日都泡在書房中了。”
秋儀“嗯”了一聲,示意這确實是真的。
蘭貴人看到這一幕笑起來,“你們主仆兩個真是有緣分,撿到這麽一個機靈懂事的。這以後你犯懶就不必說話了,我看他比本宮還了解你啊。”
永秀連忙答道:“能為貴妃娘娘分憂是奴才的福分。”
秋儀這才舍得把視線從繡品上移開,吝啬地回了句:“是不錯,養起來也順手。”
站在門外的齊塢生聽到她們的對話,雙手悄悄捏緊了手中的木質托盤。朝雲行給他送來了很多有用的書,他幼時沒機會讀,眼下正在像一塊海綿一樣迅速地吸收這些知識。
他看的、懂的其實遠遠超過了同齡人的水平,但是齊塢生仍覺得不夠。他必須再快一點,才能盡早為秋娘娘分憂。
齊塢生幾乎把能用到的所有時間都用在了看書上,但是唯一不變的事他依舊堅持每日晨起去為秋儀收集最新鮮的晨露,給她泡茶。
看到他進來,殿內原本歡快輕松的氛圍凝滞了一下。
永秀率先行禮:“參見十九殿下。”
蘭貴人也起身:“小十九來了。”
齊塢生雖然跟他們盡了禮數,但是從始至終他的目光都放在秋儀身上。——秋娘娘的精神好了不少,是因為那個新來的太監嗎?
永秀知道這位殿下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主,而娘娘連軸畫圖繡東西估計也是累的不想說話。于是他笑着從中調和:“殿下可來了,娘娘還是念着您的。”
齊塢生看着他白淨清秀的笑臉,突然覺得一陣煩躁。這樣能說回道又會陪笑的樣子才是秋娘娘喜歡的吧,他心中突然升出一種難以啓齒的酸澀。
秋儀将手中的針線插在一個柔軟的布包上,擡頭看向齊塢生:“你昨夜睡的那樣晚,怎的又起的這麽早?”
齊塢生猶豫了一下,他擔心秋娘娘是煩了他每日過來叨擾。
秋儀似乎看出了他的謹慎,随口解釋:“只是擔心你還在長身子,缺了覺就不好了。”
少年想開口說自己不累,每天能給秋娘娘做些什麽他就很滿足了。但是這些話他說不出口,只會默默地點頭,然後輕輕嗯了一聲。
永秀笑着給秋儀遞上剪子:“殿下最有孝心,奴才見他每日功課之餘都不忘給娘娘收集露水泡茶,真令人感動。”
蘭貴人也跟着搭話:“可不是嗎,本宮就說妹妹你啊,有好福氣呢。”
秋儀被他們兩個一唱一和地逗笑了,但是不忘囑咐齊塢生:“凡事不要太苛求自己,盡力而為就好。”
齊塢生點頭:“兒臣知道了。”
他從未如此讨厭自己這般不善言辭,如果他有永秀一半能言善辯,就能讓秋娘娘多笑笑了。殿中三人的氛圍如此閑适,齊塢生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把緊張帶到此處來的人。
他透過窗看着秋儀臉上依舊有些疲憊的神色,
——秋娘娘,在等等,在給我一些時間。
“胡家嫂子,你今天的活也這麽快就幹完了?”
趙喜忙碌了一天回到東街,正好趕上之前幫忙的幾位娘子前來交付繡品。
被他稱為嫂子的女人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我們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除了照顧孩子就是做些東西。你能給我這些機會,我們已經很感激了,當然做的快些。”
趙喜和這些鄰裏關系一向是非常好的,他雖然沒讓這些女人知道這到底是在幹什麽,但是酬勞發的又多又及時,是真真正正幫助到了她們的生活。
“诶呦胡家嫂子,做事情不能急的,活是幹不完的,細水長流別把自己累到才好啊。”
胡家的點頭稱是,她的神色中滿是靠自己換得報酬的心滿意足。
她帶着這銀錢在巷口買了些瓜果蔬菜,帶着自己的小提簍哼着鄉曲就回到了自己的家。胡家嫂子關上門露出一個笑容,她徑直走到房間中,裏面赫然坐着一個頭發有些蓬松的女人。
見她回來,這個女子咿咿呀呀地用手比劃着什麽。
胡家的連忙安慰她:“好了不要着急,咱們做的東西我都交給趙掌櫃的了,你放心吧。在這裏有你一口飯的啊。”
那女子裏面是已經褴褛的衣裳,外面套了一層雖然有些陳舊但是幹淨的外袍,顯然是來到此處之後才有了可以蔽體的衣物。
近年來太子征戰,天下并不太平,流民們進入京城之後也是無家可歸,慘遭驅逐。胡家嫂子前些日子在巷口發現這個腦子有些問題的啞女後就将人帶回了家。
她一邊起鍋燒油,一邊跟啞女說着話,哪怕她并不确定這個姑娘是否還能聽懂她在說什麽。胡家嫂子希望用這種方式能夠讓這個姑娘神志有望清醒過來。
“我孩子平日裏都去學堂,當家的出去幫工。咱們姐兩個就在家中做些針線活,也能換些錢財。”
她做完手頭的活後蹲在啞女身旁摸了摸她的腦袋:“你看,咱們小花臉貓也不是一無是處嘛,這不是能夠自力更生的?”
她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啞女的手,那雙手黝黑粗糙,顯然是在外面風餐露宿久了。啞女看不出年紀,但是胡家嫂子把她當作自己女兒一般對待,給她盛好了飯又獨自出去忙活菜園子裏的事物。
可她不會知道的是,在她轉身出去後沒多久,啞女就靈巧地從炕上下來四處翻箱倒櫃,她的眼神中不見半分癡傻。
胡家嫂子之前做過的紋樣和圖騰都被啞女一一謄下,藏在那身看似破爛但是有許多口袋的破舊衣裳中。
所謂流民也好,啞女也罷。
這些從始至終都不是她的真實身份,她是周家派來的探子。
“秋娘娘。”
齊塢生在自己的寝殿研究着一本古代兵書中的陣法,這個陣法極為精妙,可以利用複雜的山勢地形将敵軍不知不覺地引到懸崖邊上。
他仔細地觀察着書上給出的示意圖,認為其中有兩處可以改進的地方,但是一時間也沒有想到最完美的解法。
秋儀進來的時候,少年吓了一跳,連忙起身行禮。他沒有想到這麽晚了秋娘娘還會主動過來,因此書桌上擺放的都是朝雲行給他秘密送進宮的權謀之術和兵家戰略。這些東西是他并不希望秋儀看到的。
他一邊小心謹慎地觀察秋儀的神色,一邊試圖用一些教人溫良恭儉讓的聖賢之書将自己所畫的齊國地形圖遮掩起來。
誰知貴妃娘娘卻并沒有過問,美人左手提着一盞昏黃的燈火,另一只手藏在大氅中拿着食盒。天氣如今涼了下來,永秀将娘娘照顧的十分周到。
她的目光簡單掃過齊塢生淩亂的書桌,看起來并未發現什麽不妥,或者說她本就不在乎齊塢生在做什麽。美人輕輕地把食盒放在桌上,從中取出一碗牛乳燕窩。那燕窩在文火上仔細炖煮了兩個時辰,已經是十分軟爛可口。
齊塢生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有些驚喜。
沉默寡言的小狼崽子悄悄紅了耳尖:“娘娘今日怎麽想起來看兒臣?”
他餘光看向那碗燕窩,娘娘從未如此用心為他做過吃食,從前也是小廚房做了後她如果正好有空就會帶過來,
秋儀不在意地說:“永秀炖的,他說你這兒的燈還亮着,本宮就來提醒你早些休息。”
得知這并非是秋娘娘為自己準備的燕窩,小崽子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又振作起來——秋娘娘平日如此辛勞,願意想起自己就已經很好了。
美人随手替他将淩亂的書本歸納整齊,齊塢生的心卻一下子懸了起來,那些書籍下方堆疊的正是他之前研究的陣法。
果然,秋娘娘發現了那張圖。
秋儀将圖拿了起來,她讀過書,自然知道這些東西是意味着什麽。在齊國,為了保證皇位傳承的順利程度,只有有可能被立為儲君的皇子才有資格接觸到這些。齊塢生此時看的書、畫的圖,都有可能成為圖謀不軌的證據。
美人的神色變化,齊塢生的心也緊緊揪住。他最害怕的就是秋娘娘因為他讀這些東西而同他生氣。
秋儀的顧慮卻遠比他想的多。她不知道朝雲行的事,只擔心這些書籍是誰帶給齊塢生的,是不是太子,是不是要陷害這個孩子?
她頓了頓:“這東西,是有人給你的?”
齊塢生沉默點頭。
貴妃拉住齊塢生的手:“小孩,你想活對吧。本宮記得你并不想出頭,只是想安安穩穩的活下去。”
齊塢生猶豫了一瞬,這确實是他剛來到永寧殿時的想法,只是現在……
以為他已經默認,秋儀更加認定這是太子的人蓄意接近齊塢生設下的圈套。她迅速地拿起那些仔仔細細勾勒了許多次的地圖,将它們丢進了自己帶的燈籠中。
她盯着齊塢生的眼睛低聲警告:“你争不過他的,這些東西不是你能碰的。”
齊塢生呆呆地看着自己剛剛還在研究的陣法,此刻已經付之一炬。他聽着秋娘娘的話,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大。
——這不是我能碰的?
火焰爆出聲音,紙張連同所有的思考和心血已經化為粉末。但是除此之外,有什麽別的東西悄悄燃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