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紙箋上幾行墨字……
紙箋上幾行墨字,字寫的很好,但看得出來寫字的人不算很認真。這和在場其他人仔細推敲用詞,斟酌句子,最後還要仔仔細細謄抄是不一樣的。但就是因為如此,反而顯出了灑脫爽朗的林下風氣。
評判詩詞的人看到紙箋上的文字,知道這是楊宜君寫的,本想放到一邊去,算作打落那一堆。但紙箋拿到手裏的時候,才看了一眼,就挪不開了。
人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是因為文章好不好要看個人喜好,水平相近的文章是沒法得出一個叫所有人都信服的高低的。這也是評判詩詞的人能毫無負擔決定打落楊宜君的詩詞的原因——就算她寫的不錯,打落下去也有說法。
但是,這只是水準在‘兩可’之間的時候才行得通的,只是随意掃了一眼開頭,手上拿紙箋的人還沒說什麽,站在他身旁的人就先開口誦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絕了,真是絕了,這是怎麽想出來的?”
還未誦完,誦出聲的人就忍不住擊節稱贊。另一邊的人打斷了他要抒發的感想,瞪了他一眼,搶過話頭誦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注一)...寫情至于此,可稱‘極于情,極于理’。”
一邊說着,一邊心裏嘆息。他們這些能做裁判的人,都是公認的才子才女,‘才女們’還好,就算有個才名在外,也不是真靠這個的。才子們就不同了,琢磨這些東西可算是他們的‘事業’。
如今讀了一個小娘子快筆寫就的即興作,第一反應就是,文字太好!自己一輩子都寫不出這樣的東西。一面是見證佳作的激動,一面卻是茫然。
“真好、真好,寫的真好,怎麽就那麽好呢?”周婉拉着表妹的手,她也是從小讀書識字的,自然品得出高低好歹。
“這阕詞當為今日之冠!”雖然還有些詩詞作品沒有看,但評判的人已經這樣說了,其他人也沒有反對的。
之前評判前,孟钊是拿了彩頭出來的,是一對玉環。白玉無瑕,顯然是好東西,但重點不是其價值,這就是為年輕人游戲湊趣而已。
孟钊将那對玉環遞與宜君,笑言道:“古有‘迢迢牽牛星’,今有十七娘‘纖雲弄巧’,如此正是今人不讓古人!”
話說到這裏的時候本可以就此為止了,然而宜君接過了玉環,孟钊又繼續道:“只是這‘金風玉露一相逢’之言,‘兩情若是久長時’之嘆,一般人是不能得的。十七娘有此言語,該是日後有所應驗。”
自古以來就有所謂‘谶言’的說法,平日裏常說‘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就是此種。而唐以來,又有詩谶之說,其中比較著名的有唐時女道士李季蘭六歲時詠薔薇,寫‘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其中‘架卻’諧音‘嫁卻’,令其父心中憂慮——小小年紀有此言語,将來恐成為失行婦人啊!于是将女兒送入了道觀做女道士。
至于結果麽...當然如同俄狄浦斯的故事一樣,越是不想未來怎樣,所做的努力就越會成為事情走向既定命運的推動力。
蜀中人不太熟悉李季蘭,相比之下更知道女校書薛濤,而薛濤也有一個詩谶。她八歲時在父親的考校下作‘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一句,就讓父親驚訝于她的才氣之餘,也和李季蘭的父親一樣,産生了憂慮,覺得這句詩似乎在暗示女兒會淪落風塵。
薛濤的父親倒是沒有李季蘭之父那樣有行動力,但薛濤最後還是成為了官妓...可見,命運就是不管你反抗不反抗,都是會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的。
詩谶之說在讀書人之間是經常說的,雖然不到迷信的程度,但拿出來開玩笑并不奇怪。唯一的問題是,孟钊是個未婚男子,而楊宜君是個未婚小娘子,在兩人關系又不那麽親近的時候,這樣牽涉到男女、姻緣話題的玩笑,是有些不合時宜的。
楊宜君從第一次見孟钊起就覺得這個人有毛病...雖然楊宜君走到那裏都有人獻殷勤,但獻殷勤也不是随便來的,大家都是體面人,沒有不管不顧就沖上來的道理。而孟钊呢,第一次見她就‘自來熟’的過頭了,缺少距離感,說話沒分寸——孟钊自己沒感覺,楊宜君卻是快要氣死了。
平常因為孟钊的身份,也因為她不會在成都常住,她都忍了。今次卻是火氣上來了,壞脾氣管不住了,冷笑一聲道:“到底是安東将軍呢,博聞強記、博覽群書、博古通今,連寫了詩詞會有應驗這種事都知道...我就不知道這會有什麽應驗。”
孟钊被楊宜君陰陽怪氣了一下,有些下不來臺,眼裏閃過一道怒火。然而很快又壓了下來,笑了笑,不緊不慢道:“十七娘也太多心了,我也就是随意說說罷了...只因十七娘這阕詞太奇,不是閨閣女兒家的聲口,都說反常必有妖,這才想到‘詩谶’之說的。”
孟钊這話像是服軟,但仔細一聽又等于什麽都沒說。楊宜君挑了挑眉,卻是不留情的:“這有什麽可‘奇’的?閨中女兒寫寫牛郎織女之思就算是‘奇’了?那天下讀書的男子還常作女子聲口呢,那才是反常!”
“男子怨婦詩寫了那麽多,不說奇,倒是覺得小女一阕《鵲橋仙》奇?”楊宜君就差在臉上寫‘你好怪啊’幾個字了。
楊宜君的詞鋒孟钊是領教了,近日不論走到哪裏都只能聽到好話的孟钊心中是有些惱怒的。之前算是忍住了,現在終于忍不住,一下冷了臉...他現在都有些後悔早早來接觸‘楊宜君’了,簡直是在給自己找罪受。
這樣糟糕的心情下,他都有考慮要不要暗中給這個不懂禮數的小丫頭一點兒教訓了。然而看向楊宜君——楊宜君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得罪了他,或者說,她知道也不在意。陰陽怪氣過孟钊之後,楊宜君就到另一邊和幾個女孩子賭棋子去了。
支着下巴陪表姐們玩游戲的楊宜君有些漫不經心,顯然她本人對這樣的小游戲并無太大興趣,只是給表姐面子,一旁陪玩兒罷了。就是這樣的漫不經心,顯出了她骨子裏的三分傲氣,以及冷心冷情。
今天楊宜君穿了藍白兩色的衣裙,是很清淡的顏色,臉上也不見厚厚的粉,本來應該是清新佳人的樣子的。但她不是,就像是碧波托着的芙蕖,又像是黯淡天空下的晚霞,清極反見妖。
她笑起來,或者不笑,都豔麗的要命。讓孟钊想到志怪傳奇裏來歷不明又妖冶美麗的女子,他們到來就意味着災難即将到來,男人會因為她泥足深陷,然後毀滅——其實她們登場的時候是很可疑的,書外的人一看就會疑心。但故事裏的男人卻傻子一樣,什麽荒謬的理由都信。
書外的人覺得這是故事,編造起來自然不講究這些。然而,真正見到那些女子才會知道真正的原因。
見到這樣的女子,總免不了如癡如蠢,被三言兩語騙了算是體面的說法。真相其實是,男人內心深處未嘗不知道有問題,只是這樣的女子在面前,根本不願意去想糟糕的可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羅隐的牡丹詩裏是怎麽說這‘國色’的,任是無情也動人。
再看楊宜君一眼,孟钊就忽然又不生氣了,臉上的冷意也維持不住了。甚至自顧自地笑了,與身邊的人道:“十七娘到底是閨閣女兒家,倒是我無狀了。”
旁邊人能說什麽,只能跟着裝聾作啞,只說‘是呀是呀’。
吳家那個認得高溶的子弟也在旁迎合了幾句,然而終究覺得沒意思。稍後找了一個理由離開了葡萄架這邊,去了樟桂樹下。
拿帕子擦了擦額頭,與幾個認識的人坐在花氈上,與左右道:“這楊家十七娘到底是如何教養的,恁大脾氣?”
旁邊一人道:“其實高門大戶家的娘子,脾氣大的很常見...只是在外的時候知道收斂,不好傳出壞名聲。”
吳家子弟哼哼了一聲:“說容貌可說是‘國色’,說才學可說是‘國士’,而說脾氣,真是天底下最壞的脾氣了!”
“壞脾氣怕什麽?”對面的人笑了起來:“若是楊家十七娘願意嫁你,你會因為她這壞脾氣不要?你且看看安東将軍,那般殷勤小意都吃了她的釘子。看着要不喜了罷?可轉過頭來,多看了人兩眼就不氣了!”
吳家子弟被堵的無話可說,大概是為了轉移話題,看到在樹下站着的高溶。想了想道:“趙兄,你還未結識安東将軍罷?走,我引你去見見...你不知,安東将軍如今也是缺少人手,前些日子還招納了一批中原士子。若是趙兄有意留在蜀中,安東将軍帳下倒是一個極好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