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錦繡臨心

到了四月十六這天,聞花城裏因為城主花仕明的壽辰又熱鬧了一回,街頭巷尾早早地就挂上了花燈,就等着夜幕降臨後點上開市。

寧婉清跟随自己的父親寧承琎在白天的時候進了城,乘着馬車一路直奔今日賓客盈門的彩雲塢,眼見還在碼頭就已停駐了不少車馬,人來人往喧嘩不止,她不由轉頭朝坐在自己身旁的寧平心看去。

原本那日平心表現出抗拒的态度,她也沒再想着非要帶他同行,但誰知他卻把她當時說的話都聽了進去,今天臨行前,竟自己乖乖站在門口等着他們來會合了。

寧婉清想起繼母當時的眼神,還有對方後知後覺想要把親生兒子從學堂裏叫回來也讓寧承琎帶着一起走的念頭,頭一回有了種近乎于拔苗助長的迫切之心。

但她知道不能操之過急,平心的心病,只能慢慢來。

想到這兒,她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臉上卻泛起微微笑意,伸手輕輕拍了拍寧平心的肩膀,不動聲色地安撫着他因面對這種場合而略顯緊張的狀态。

踏入花府大門,更是一片花團錦簇。

隔着人堆,寧婉清看見了正在那裏接迎來客的花府大公子——也是聞花城少主的花宜春。

或許是幼時體弱多病的緣故,雖經過多年調養身子已無大礙,但花宜春的身上還是有一種和別人不同的柔和氣質,再加上性情溫潤,所以在外間的風評也天然帶着優勢。

寧婉清看着花宜春含笑朝他們走來,忽然想起了一句從聞花城流傳出去的話——“春花若月,錦繡臨秋”。

外頭許多人都以為這句只是用來形容聞花公子花宜春的,只有少數人才知道,其實這句話說的是花家兩位公子,論相貌,花令秋足以擔得上“錦繡”二字。

但這半句也僅僅只是形容他的外貌了。

身為庶子,他最有名的也不過是花名,無功無德,又哪及得上“春花若月”四個字描述的完美無瑕。

可不知為何,她第一次聽說這句話時就只記住了後半句。

“寧世伯。”花宜春款款走到了近前,朝着寧承琎拱手施了個禮,随後看向寧婉清,微笑喚道,“婉清世妹。”

寧婉清淺笑回禮:“宜春世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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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承琎往四周圍看了看,突然問了句:“聽說二公子從關外回來了?”

寧婉清沒想到他會主動問起花令秋,還來不及調整好心緒反應,一口氣便沒憋住,連撲帶爬地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讓她禁不住接連咳嗽了兩聲。

好在花宜春并未太在意這略顯突兀的狀況,只是關心了兩句她的身體,便笑着回道:“是啊,二弟這趟出去,人倒是變得又穩重了幾分。”

寧承琎微笑颔首。

寧婉清客氣地彎了下唇角,心裏卻不大以為然,想也知道是花宜春在給那浪蕩公子臉上貼金。

三人正說着話,忽然有個活潑的聲音順着風飄了過來。

“寧姐姐!”一個穿着身粉色裙衫,模樣清純俏麗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寧婉清面前,伸手拉住了她,“我等了你好久啦。”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花家的大小姐,也是花宜春的同胞妹妹,花飛雪。

“等我?”寧婉清有些意外,她和花飛雪隔着年紀和性情,雖然因為兩家世交的緣故自小相熟,關系也不錯,但要說親昵卻算不上,她實在沒想到對方會在這樣的日子特意等着自己到來。

花飛雪卻點點頭表示她并未聽錯,又說道:“我和幾個小姐妹正在開茶話會,誠邀你參加。”

她說的一本正經,語氣間卻明顯帶着幾分期待。

寧婉清不由笑了笑:“既是你與幾個小姐妹的私下聚會,我就不去了吧。”

花飛雪連忙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不行,你一定得去!”随即撒起嬌來,“好姐姐,我都跟她們誇了海口了,說我一定能讓她們跟你說上話,你可千萬千萬給我個面子。”

花宜春見狀笑道:“哪有你這樣蹭着非要人幫忙的,沒有規矩。”話是這麽說,可言語間卻半點斥責之意也無,反而頗為寵溺。

寧婉清猶豫了一下:“那我去見過了花世伯再去找你吧。”

花飛雪見她答應了,立刻精神一振:“哎呀沒事的,讓大哥和爹爹說一聲就是了,你要是落在他手上,他非得拉着你和寧世伯說個沒完。”

這話聽在其他人耳中都知道她是有些誇張,別說花仕明和他們于閑事上并沒有那麽多共同語言,就算有,今天這樣的場合怕是也抽不出什麽空來單獨拉着他們父女兩個說話。

但寧承琎向來也是個寵小輩的,見此情景便笑着對自己女兒說道:“你就陪飛雪去吧,你花世伯那裏晚些宴席上再正式拜見也不遲。”

花宜春也道:“以我們兩家的關系也無需如此在意那些禮節,父親那裏我告知他一聲就是了。”

寧婉清這才點了點頭,但她旋即又想起什麽,望向寧承琎,斟酌道:“那平心他……”

花飛雪原本瞧着寧平心就覺得眼熟,此刻聽她開口瞬間就反應了過來,當即大大咧咧說道:“平心哥哥若是也不想去湊熱鬧,那就去找我二哥玩兒吧?反正他閑着。”

寧婉清心緒驀然微動,頓了頓,轉頭看向了自己的弟弟:“你想去花二公子那裏麽?”

不出她所料,平心很是幹脆地點了頭。

寧承琎把兒子的反應看在眼裏,不禁大感意外。

“那,”寧婉清回眸,複又看向了花飛雪,“就這樣吧。”

***

花飛雪帶着寧婉清姐弟兩穿過後院花林,先去了花令秋所住的洗翠軒,一問伺候的小厮,才知道先前尚家公子和關家公子來找他,這會子三個人正在觀魚臺那邊煮茶敘話。

花飛雪一聽就幫着激動了:“真是擇日不如撞日,平心哥哥你有口福了,我二哥煮的茶可好了,跟別人煮的味道都不一樣。走走走,咱們趕緊過去找他,免得晚了他又犯懶勁兒。”

說完,她拉起寧婉清的手就一拖二地帶着兩人往觀魚臺的方向大步走去。

遠遠地,隔着一池蓮花,寧婉清已看見水橋那頭的涼亭水榭裏正坐着三個人,随着腳步漸近,花令秋那半倚在靠欄邊,含笑閑閑捏着杯茶在指間的悠然身影便清晰地落入了她眼中。

“二哥!”花飛雪已迫不及待地朝着他喊了一聲。

三人聞聲轉眸,花令秋看見寧婉清時明顯于眸中閃過了一絲訝異,随即起身向她微微而笑,垂眸示禮:“寧少主。”

尚祺和關景榮也随着他向寧婉清姐弟告禮。

寧婉清正要說話,就見花令秋視線微移看向了站在她身旁的花飛雪,随即眉眼輕彎,笑意加深,透着沉沉溫和。

“何事這麽着急?”他問。

花飛雪把寧平心拉到了他身旁,說道:“婉清姐姐要去我們的金蘭茶會,平心哥哥就交給你招待了,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哦!”

花令秋一愣:“我?”随即笑了笑,“我們這裏也沒什麽可玩兒的,無聊得很,怕是寧公子不習慣,你還是跟大哥說一聲吧。”

花飛雪正要再說話,寧婉清已看着他平聲道:“無妨,平心向來也喜歡安靜,只需二公子給他一杯茶水一本書即可。”

花令秋有些愕然地朝她看去,卻見對方神色端靜,态度平和,倒也不像是故意來找麻煩的。

“那……既然寧少主不介意,”他彎了彎唇角,“好吧。”

寧婉清颔首:“偏勞你了。”

這判若兩人的,又是唱哪出戲?花令秋一時沒反應過來接話,等他再回神的時候寧婉清已經跟着花飛雪走了。

亭子裏氣氛靜默了片刻,關景榮和尚祺面面相觑,兩人偷眼打量着寧平心,猶豫着該說些什麽。

最後還是花令秋邀了寧平心坐下,又親手給他倒了杯茶遞到面前,随後笑問:“寧大公子平日喜歡看什麽書?戲本子可好?”

寧平心雙手握着茶杯,低眸搖了搖頭。

“那,”花令秋想着他的家世出身,“詩詞,還是畫冊?”話一出口,又似乎想起什麽,重新慢慢問道,“詩詞?”

寧平心又搖了搖頭。

他便又問:“畫冊可好?”

寧平心正要搖頭,又忽地頓住,擡眸飛快看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絲赧然,頓了頓,點了下頭。

花令秋見狀莞爾:“你不必覺得麻煩,想看什麽但憑喜好就是。”他想了想,再問道,“游記呢?”

寧平心倏然擡頭,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花令秋笑了笑,轉頭吩咐自己的侍從:“去把我案上那本《頑石游記》給寧大公子拿來。”

侍者應聲而去,寧平心滿足地低下頭喝了口茶,下一瞬,眸中便流露出驚豔之色,望向花令秋的目光裏便又多了幾分崇拜。

***

寧婉清被花飛雪拉到茶話會上沒待多久,就漸漸開始覺得有些不大自在了。

花大小姐的這幾個小姐妹,都是些圖新奇的,見着她時雖然都很激動興奮,但多說上幾句話之後就漸漸拘謹了下來,氣氛也就變得沒有一開始那樣輕松随意。

寧婉清自然知道這都是因為自己性情板正的緣故,小姑娘們都是沖着她這六城唯一的女少主之名而來的,奈何自己實在無趣得很,既不能與她們在女子感興趣的事物上有所交流,更無法以她們的意願對某些不太方便多說的話題侃侃而談。

她對于這樣的場合委實無能為力,相較起來,也覺得還不如去應酬花仕明等人自在。

想了想,還是長痛不如短痛,為了大家都痛快些,她便尋了個時機,找借口先行離席了。

打算返回前,她順着原路又去了觀魚臺。

仍是隔着水橋,她看見了那涼亭水榭裏的兩個人,一個正抓着卷書趴坐在桌沿邊,聚精會神地看着另一個不知提筆在畫着什麽。

随着腳步漸近,她隐約聽見花令秋的聲音在風中時斷時續地飄來。

——“……差不多就是長這樣,漂亮倒是漂亮,不過在當地也不算稀罕。”

寧婉清頓了頓,走了過去。

花令秋擡眸看見她,放下了手中的筆:“寧少主是來接大公子的吧?”

寧平心依依不舍地把目光從畫紙上收了回來,身子卻連從坐墊上挪一挪的意思都沒有。

再看另兩個無關人士,也是一副聽得意猶未盡的樣子,她不由朝花令秋面前探了一眼:“你們在說什麽?”

尚祺是個多事的,聽見清高強勢之名在外的寧婉清問了聲“你們”,立刻受寵若驚地回道:“花二少正在給我們講寧公子看的那本游記裏提到的東西,挺有意思的,寧少主要不要也坐下來聽聽?”

花令秋飛快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随即神色不動地笑道:“不過是瞎扯了些閑篇兒,寧少主此時過來接大公子,應該是父親那邊有事吧?那我就不多留兩位了。”

寧婉清看了他半晌,又看了他面前的畫一眼。

“也沒有什麽事。”她忽然說道,轉身靠着圍欄坐了下來,“二公子繼續說吧,我正好随平心湊個熱鬧。”

見寧婉清擺出一副果真要在這裏久坐的架勢,花令秋不由大感詫異,疑心她這反常的樣子莫不是真的還在打着什麽主意,要同他繼續追究那日落仙齋外的事?

他頗感無奈,并不想與她多糾纏,心思一轉就打算換個她不喜歡的話題好把寧家這兩尊大佛給送走,誰知還未開口,旁邊的寧平心就已經因為自家長姐的舉動而高興上了,立刻把翻開的游記又擺到了花令秋面前,還特意伸手點了點朝上的這頁。

“花腰?”花令秋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但看着寧平心那副眼巴巴望着他期待求知的樣子,頓了頓,終是重新提起了筆,“這是關外女子的一種衣着配飾,不同部族的在形制上會有些區別……”

他邊說着,邊抽出一張空白的紙,重又在上面勾畫起來。

荷花池上吹來陣陣清風,混着些許微暖的淡香和淺涼的濕意,寧婉清倚身靠坐在鵝頸椅畔,目光遙遙落在花令秋身上,良久,不覺慢慢彎起了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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