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恻隐之心
“我若打算離開花家,您可願意跟我一起走?”花令秋問道。
聞言,女人赫然擡眸:“你要去哪兒?”
“離開聞花城,離開豐州。”他望着她,說道,“只要您願意,便再不回來了。”
她沉默了一下,卻道:“我在這裏待得很好,從未想過要離開。”
“即便我将要被人當做禮物送去外城做贅婿,”花令秋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緒,“您也依然不肯抛下花家姨娘的名號,離開這裏?”
她微微颔首,滿是堅定:“是。”
花令秋看着她,沒有說話。
“我希望二公子你也不要沖動,”她說,“與寧家的婚事老爺一定下了很大的工夫才為你争取到,你若不管不顧棄婚出走,他一定會很生氣。”
花令秋沉默地凝眸看着她,良久,忽而淡淡一彎唇角,轉身朝門口走去。
“二公子。”她卻出聲叫住他,見他背對着自己停下了将要離去的腳步,斟酌着開口說道,“以後……若沒有老爺和夫人的允準,你還是,別再來了。”
他輕聲失笑,默然須臾後淡聲道:“姨娘放心,以後我也沒有機會再來了。”
說完,他便一把拉開虛掩的木門,頭也不回地于月色下大步離去。
***
此後一連幾天,花令秋都沒有回彩雲塢,直到第五天上頭,他才突然出現在了正身在共城辦公的花宜春面前。
“你這幾天去哪裏了?”花宜春當即拉着他關心道,“爹正讓人四處找你呢。”
花令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怎麽,怕我逃婚啊?難得爹他這麽看重我,若就這麽跑了未免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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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宜春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就聽他又來了句:“就算要跑也該等兩家過了禮,保證以後寧家想起我就恨得牙癢,也才算是不辱沒花城主的赫赫威名。”
“不可胡說。”花宜春忙勸道,“雖是玩笑之言,但若讓有心之人聽去,對你卻不好。”
花令秋笑着聳了聳肩。
花宜春無奈地嘆了口氣:“前日寧家已派了人來正式提親,你和寧少主的婚事這兩天已經在城裏傳遍了,飛雪知道你要同她的寧姐姐成婚也很高興,事已至此,你也收收心,好好同婉清世妹過日子吧,她其實是個很好的姑娘。”
“她好不好,對咱們花家來說有那麽重要麽?”花令秋意有所指地帶着淡淡嘲意,笑道,“只要她是寧婉清就夠了。”
花宜春頓了一頓,蹙眉低聲道:“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還挂念着崔家大小姐?”
花令秋微怔,旋即彎了彎唇角,轉開了目光:“多久的事了,你不說,我都想不起來。”
“真的?”花宜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花令秋握着茶杯懶懶往身後椅背上一靠,慵然道:“騙你可有好處?”說着擡手在身前虛晃了一把,“你看我周身上下,哪裏像個情種?”
花宜春默了默,嘆道:“沒有就好,她已是有夫之婦,你若對她執念不休,只會傷害你和婉清世妹的夫妻感情。”
他低頭喝了口茶,沒接話,轉而問道:“你明天有空麽?叫上飛雪,我們一道去游河吧。”
花宜春總覺得他今天哪裏有些奇怪,正要開口說什麽,手下人卻忽然敲門而入,說前來議事的掌櫃都到了。
不等花宜春說話,花令秋已放下茶杯站了起來:“你忙吧,我先走了。”言罷笑了笑,忽視掉對方欲言又止的挽留,轉身離去。
***
從花家設在城裏的彩雲會館出來,穿過半條街就能看見栖霞城的寧氏會館,花令秋徑自從門前路過,腳步未停,進了不遠處的茶園。
這家茶園在共城很有名氣,也不因別的,只為三點:茶好、水好,還有曲臺子好。
花飛雪很喜歡這家特制的茶點心,花令秋也覺得不錯,清新爽口,微苦而回甘,不會甜的讓人發膩,也不澀的讓人難以下咽。
他進了園子,發現今天來喝茶的人不少,池心上的曲臺子上坐着一男一女兩個樂師,正在琴簫合奏,曲聲清越悠然,加之其間又隐隐含着幾分掩不住的含蓄纏綿,倒比尋常樂曲聽着更為合耳些。
跑堂的很快注意到了他,忙熱情迎了過來:“公子随同有幾位?現在只剩下樓上雅間還有位置了,四人座的夠不夠?”
花令秋本意只想買些點心回去給花飛雪,但這入耳的曲聲和眼前混着茶香的惬意景象卻讓他心血來潮,臨時改變了主意。
“就樓上吧,”他笑了一笑,說道,“只我一個人,來壺春山雪芽。”
對方當即揚聲應了下來,待将他引到樓上雅間安置好之後,便轉身端茶去了。
花令秋推開窗,外面的輕風便潛了進來,這是個背街的房間,迎面映入眼簾的是某戶人家院子裏種着的一棵大樹,也不知多少年了,長得枝繁葉茂,微風穿過枝桠迎面拂來,似有若無地混着一絲青葉香味。
他走到桌前坐下,随手拈起旁邊青瓷罐裏裝着的棋子,開始一粒一粒往面前的棋盤上擺,約莫下了十幾手的時候,門口的竹節簾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撈起了半邊。
“公子,”掌櫃的站在那裏滿臉堆笑,小心翼翼地向着他說道,“實在不好意思,底下夥計忙中出錯,這個雅間先前已被人訂了,若您不介意……可否大家共用一間?我會讓人在中間給兩位豎個屏風。”
花令秋有些意外,但這種不湊巧的事既然遇上了也無法,他覺得這個主意還算不錯,便點了點頭:“無妨,請他們進來吧。”
掌櫃如蒙大赦,趕緊偏頭沖着走廊那頭揚聲喚道:“少主,您快請。”
少主?花令秋聽得心中生疑,還未來得及多想,門簾便又是噼裏啪啦一陣輕響,随即門口人影一晃,就多了個高挑飒氣的身影。
氣氛瞬間詭異地凝滞了須臾。
最後還是花令秋先微微一笑,坐在位置上若無其事地開了口:“原來是寧少主,這麽巧。”
寧婉清站在門口,略一沉吟,側過臉對掌櫃淡聲吩咐道:“不必加屏風了,我們坐一桌,這位公子的茶錢也算在我賬上。”
掌櫃見是熟人相遇,立刻大大松了口氣,忙應着聲退了下去。
她這才舉步帶着純光走進來,在他旁邊的位置上從容落了座。
“二公子這樣看着我,”她直視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平靜道,“是有什麽話想說?”
花令秋随手給她倒了杯水遞過去:“沒什麽,我就是好奇,寧少主這回纡尊降貴又來與在下同桌品茗,可是上次在彩雲塢的時候還沒有觀察夠?不如您說說,還要如何驗貨,我也好有個準備,免得名分已定您卻悔之晚矣。”
別說是寧婉清,就連立在旁邊的純光也聽出來他話語裏的不滿,明顯帶着軟刺。
寧婉清伸手從他指間接過杯子,湊到唇邊垂眸啜了一口。
花令秋看着她,目光無波。
“自來婚姻結兩姓之好,”她忽而緩緩開口說道,“據我所知,男女于議親之前相看對方乃是常事,我不明白二公子為何會覺得受到侮辱,難道只有你們男子可以挑選未來妻子,而我身為女子相看自己未來的夫君人選,便是對你的折辱?”
花令秋被她這番義正辭嚴的搶白給氣笑了:“這和是男是女有什麽關系?你也會說是‘相看’,但我事前并不知情,還以為你真是需要我幫忙照顧親弟,誰知你不過是拿他當個幌子,自己卻做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在心中對我一舉一動做着品評。寧少主這般行事作風,倒确實不愧為要做在下妻主之人。”
“我沒有利用平心來試探你。”寧婉清倏然沉聲說道,語氣裏明顯帶着幾分愠怒,說完這句,又頓了頓,方才重新續道,“還有,你事前是否知情,與我有關系麽?既是我父要為我招婿,我只需管自己願不願意就行了,你若覺得被你爹瞞着不高興,自然也有不答應婚事的權利,我并未逼你成婚,你在他那裏受了氣,又何必沖我發火。”
她坐在那裏,口中說着不留情面的話,姿态卻依然擔得上沉靜端莊,花令秋這才知道原來她與人争執時也并不是一上來就動手動腳的。
但真正令他感到意外的,卻是她一眼看穿了他心中真正耿耿于懷之處。
沉吟了片刻,他意味不明地說道:“難道不是寧少主篤定了我無法反抗父母之命麽?”
“并不。”寧婉清伸手拿起瓷壺,往他面前的空杯裏重新續上了溫水,“我知道你若不想,一定有一百種辦法破壞這門親事。我如是你,可能還會把破壞的時機選在兩家過禮之後,這樣一來,就算花家想彌補,名分之下也無法粉飾太平——你也算是在我和花世伯身上都出了口氣,寧、花兩家也再無可能和從前一樣毫無嫌隙。如此快準狠的招數,站在你的立場,不用甚是可惜。”
“……”花令秋愕然地看着她。
寧婉清手握着茶杯,目光淡定相迎:“花世伯會如何想我不知道,但你這樣做我倒是無所謂,或許這樣一來,就此無人敢與我談婚論嫁也是件好事,我也無需擔心所嫁非人。”
“你這就有點兒故意賣慘了吧?”花令秋不覺一笑,“剛才你還跟我說不願意成婚是自己的權利呢,堂堂寧少主,巾帼不讓須眉,還怕拒婚?”
寧婉清忽而擡眸,神色微正:“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般可以随心所欲?我也想知道,為何生而為女子就一定要囿于世俗婚姻,好像我若不嫁人便是罪大惡極,不合綱常,無論我做過什麽,想做什麽,對他們來說全不重要。你說,這樣的世道,又是什麽道理?”
不等花令秋說話,她已兀自續道:“總之,于這件事上我有我的立場,你有你的願望,若實在不願接受這樁婚事,你盡管拒絕就是,也不必在意我會如何,旁人的三言兩語我聽得多了,還不至于因此活不下去。”
說完這些話,寧婉清便平靜站起了身。
“茶錢就不必與我客氣了,”她說,“相識一場,權當令你苦惱的歉意吧。”
言罷,她也不再多停留,略略點頭示禮後,便轉身走了出去。
直到她下樓離開,徑直踏出茶園大門,望着人來人往的長街,才終于停下腳步,緩緩舒了一口氣。
“小姐,”純光忍不住為她有些抱不平,說道,“明明不是您的錯,花二公子若不願成這個親,自去和花城主說就是,您跟他道什麽歉呢。”
“你不明白。”寧婉清淡淡彎了彎唇角,“有時适當的示弱,才能以退為進。”
純光呆了呆:“……可他都這樣說了,您不生氣啊?”
“所以我不是給了他選擇的機會麽?”寧婉清微含笑意,言罷,頓了頓,緩緩說道,“我已經做了自己的選擇,不想再退而求其次。”
“有些事,機會稍縱即逝。”
她說完,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茶園雅間所在的方向,沉吟須臾,慢慢斂起了笑容,旋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