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時疫

第四十七章時疫

五、六月的雨水似乎多了些,時而大雨傾盤狂風驚雷時而小雨綿綿幾日幾夜不休,間或放晴便是驕陽似火,酷熱難當,走出大太陽下幾步來回都像要被曬脫一層皮。

進入七月,天上一輪太陽更似燃燒的火球,肆無忌憚地朝地上揮灑火苗,京城裏各大街小巷青石板路面滾燙得吓人,泥土路則被曬得幹焦,街邊路旁的樹木像渴極了的人一樣萎靡不振,蔫蔫地垂着枝條,樹葉都恨不得收縮成細細一條,盡量蘊藏起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水份。

照理說這種酷熱的天氣,陽光暴曬着地面,一切邪風病氣都不該滋生才對,可偏偏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京城有一大半人感染時疫,各大小醫館、藥堂每天擠滿看病買藥的人,更有許多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倒下就起不來了……京城被瘟疫侵入,這可是百年不遇的,此為不祥之兆,一時間謠言四起,有評議朝官以權謀私,政務處置不當的,有擔心國運衰落的,到最後又有一種傳聞極為詭異,說是皇後年紀輕輕地死去,心有不甘,見中宮無主則魂魄歸來占之,常在京城附近茲事生亂,譬如春季幹旱,入夏多雨,如今又是瘟疫……

巡城禦史将坊間謠傳奏呈聖聽,皇帝氣怒,卻又無可奈何,法不責衆,況且多數由童叟口中聽來,童言無忌,老者無力承擔罪罰,只能責令有司嚴加追查,肅清謠言,再有敢胡言亂語者,一律嚴懲,且連坐家人。

皇宮裏太醫院亂成一團,近期得病的人實在太多了,三品以上朝官家裏有病可直接找太醫院的人診看,那些勳貴公侯皇室宗族更不在話下,而皇宮裏是要保證有足夠的禦醫人數值守的,又要奉旨每天派一定數量的人員偕同戶部官員往城內各處探察病患情況,确定到底是不是瘟疫,這可是皇城,得趕緊拿出防治方案,對症的方子,籌備藥物等等。

太醫院院使焦頭爛額,戶部大小官員也不好過,惜命的人太多,每天都被上邊的人抓去問七問八的滋味實在難受。

為防混亂,又不能實話實說,可在皇上面前,是必須要說實話的,但需得斟字酌句,繞着彎子說。

結果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李泰不愛聽虛言,他要的是最真實的情況和最有效的解決方法。

太醫院王院使抹着汗退下,急急回太醫院去籌集人員想法子,自己從醫幾十年,不能自欺欺人,積累下來的經驗告訴他京城裏這一股病氣确實像是瘟疫,皇上是對的,慌張沒有用,要沉住氣,得立刻定制一個切實可行的防治措施。

看着王院使走遠,鄭敏修思量再三,俯身對李泰說:“啓禀皇上:京城裏氣候确實不太好,臣以為皇上不如暫時罷朝幾日,帶着太後、貴妃和皇子公主們往城外避一避,過了這陣風頭再回宮!”

李泰背着手走到窗下,看着外邊假山旁一叢無精打采的牡丹花樹淡然道:

“這是讓朕棄下滿城百姓,舉家出逃麽?好主意!”

鄭敏修低下頭,君心難測,又說錯話了,該換另一種說法才是,最近是怎麽了?皇上明明離不開他,卻又總是對他的提議質疑不休,再三挑剔,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啊,難道有人向皇上進讒言,背後中傷他?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掃向另一側站着的福郡王李藝,李藝正悠閑地看着他,二人目光相遇,李藝唇角泛起一絲笑意,像是譏諷,又像是不屑。

李藝轉身對李泰拱了拱手道:“皇上,瘟疫确實可怕,但臣聽說若是防治得當,便可無事。”

李泰看了他一眼:“要如何防治?王院使都還沒個譜,你這個門外漢懂什麽?”

“臣是聽……”

李藝忽然不作聲了,卻擡眼看向鄭敏修,目光中微帶戾色——那晚若不是這小子硬拉了他一把,無疑他必定會随同皇後葬身火海,但他就是對鄭敏修感激不起來,鄭敏修在昭華宮前說的那幾句誅心之語,要是轉述給皇帝聽,而皇帝又肯相信的話,鄭敏修也就玩完了,這便是鄭敏修過後一直耿耿于懷,每次與他一同陪侍君王,站在皇帝面前都不能安心的原因吧?

哼,活該!

賈素素罵得對,這小子人模狗樣的長相不賴,卻偏生成一顆狹窄奸詐小人心。

鄭敏修眉心微微跳了一跳,避開眼去,李藝是什麽樣的人他知道,皇上這些近親堂兄弟中,他最有才華,性情散漫不羁,時而溫雅時而刻薄,自少年時代就行走江湖,不管他怎樣胡作非為,對義字始終不能相棄。

所以他不擔心李藝會參他一本,退一萬步講,空口無憑的事,就算李藝肯說,皇上也未必相信。

“李藝!”

李泰走到禦案邊執筆行書,等不到下文,不滿地拿起玉石鎮紙敲了下桌面:“朕不喜歡聽半截話!”

李藝忙集中精神:“是!皇上恕罪……臣以前聽皇後說過:瘟疫不可怕,重在預防,首先要找到根源,從根本上杜絕……”

李泰握着狼毫的手頓住,圓圓說這話時他也在旁邊,前年距離京城幾百裏外的朝州某個小村莊出現疫病,圓圓親自訓導前往疫區的禦醫,告訴他們一些注意事項,她沒經歷過瘟疫,卻懂得如何處置,許多防治措施方法脫口而出,條理分明,頭頭是道,李泰知道那都得益于她的祖母,安國公夫人編寫了好幾本醫學文稿,存留在圓圓手中,但是那場大火之後人都沒有了,何況幾沓薄紙?

一滴濃濃的墨汁滴落在潔白的宣紙上,李泰順手取過另一枝狼毫将那滴墨汁細心地研染開去,本是要準備寫字的宣紙,生生讓他作成一副濃淡相宜的水墨畫。圓圓經常這麽做,圓圓喜歡畫花卉圖,猶愛畫梅花,粉嫩嬌柔面團似的小女孩,畫的不是幼弱豔美的宮粉梅,盡是一樹樹枝幹蒼勁、傲雪淩霜的龍游梅花!

李泰無數次夜半夢回,想念圓圓,細細揣摸她的心态情思,圓圓在宮裏從來不用小心冀冀,沒有人能夠妨礙得了她,撇開皇後之尊,有太皇太後的疼愛,有他的寵溺,她就是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主兒,他嬌慣着她,而她從小到大都是那樣的軟糯甜美,溫順如水,對他永遠是言聽計從,她也不需要任性強求,因為不用她說出來,他盡自己所能,把最好的最珍貴的都給她……如果不是她縱火自殘,他都不知道,圓圓其實深藏着一顆強硬的心!

“李藝聽旨:着你即日起監理京城時疫防治事務,敦促戶部協同太醫院盡快查找到時疫來源,不論用什麽方法,動用任何物力人力,都要在本月內将疫情壓下去!盡量減少死人數目,安撫民心!”

李藝鄭重俯身行禮:“臣尊旨!”

李泰繼續在宣紙上寫大字,頭也不擡:“京城大街小巷那些謠言說什麽暫且不去理會,衆口悠悠,堵也堵不住,但朕不想聽到他們提及皇後,朕的皇後,好壞都在朕心裏,容不得誰胡說八道……此事交給鄭敏修,還是那句話:但有胡言亂語者,一律嚴懲,連坐全家!”

鄭敏修垂下眼眸,深深彎下腰:“臣,尊旨!”

李泰站直身子看着自己寫的幾顆大字,輕籲口氣問道:“許靖呢?幾天不見他,幹什麽去了?”

李藝微笑說:“許靖這幾日都在兵部,督促他們盡快将西北防務新圖樣繪制出來,想是快成了,午時臣見過他,他說明日請臣喝酒!”

李泰不禁露出笑容,将筆放回筆架上:“既是要喝酒,便一起來吧!召許靖,今夜德仁宮高臺上飲酒,醉一場又如何?”

許靖從兵部出來,連遇着幾拔人攔路,都是家裏的人,好在有皇帝召請這個由頭,算是過五關斬六将,不費太過口舌,甩了衆人直往宮裏去。

一路走着,他越想越煩惱,回頭瞪視霍改和雷鵬,定是這兩個禁不住磨叽,把他明日沐休之事透露給家裏人知道。

少小離家,不在家人跟前長大也有不少好處,其中之一便是自由,凡事可以自作主張,許靖回京最不慣的是被家裏人惦記,時時察探他行蹤,他還沒張狂到夜不歸家,另辟宅第,若是也像李藝、鄭敏修那樣有自己的別院,京郊山莊,那這些家人會怎麽樣?

清平侯府的人打探他,恨不得天天準時接到他回家,每餐飯他都能出現在家裏餐桌上,這個無可非議,他身為清平侯世子,有責任有義務顧及家裏,只要有空閑,陪侍長輩是應該的。

可西府的人也時刻守着,二叔許義,太仆寺少卿堂堂四品官,經常來找他,等着他一同下衙,說是二嬸娘近段身子不适,每天念叨着他,希望他常回家……又是家!許靖郁悶不已,無端端的他竟有了兩個家!

兩個家,都不屬于他,也不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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