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永遠不分手

場館內繼而響起出場音樂, 激越的背景聲中,四面的氣柱機同時噴射出幾米高的氣霧,升降舞臺升到最高點, 那人完全亮相的瞬間, 束束聚光燈倏地定格到舞臺正中央。

在震撼的現場效果下, 他的出現燃爆全場, 引得臺下聲聲吶喊和尖叫。

男人一身白色長衫,中國風水墨刺繡, 手腕帶了串琥珀佛珠, 蓄着中分過頸發,優雅中平添幾許文藝和憂郁的氣質。

顏如琬琰, 眉似遠山, 空谷幽蘭。

和網上說的一樣, 是個仙氣十足的不老男神, 完全看不出他的年齡已近五十。

“大家好,我是應封。”

男人含笑着擡了下手,聲音溫柔得猶若林籁泉韻,內斂中不乏穩穩的自信, 他的登場, 使得熱烈如火焰山的舞臺,仿佛瞬間成了晨間的山林。

觀衆都被驚喜到了, 歡呼聲久久不息。

顯然是想不到, 今賀的演唱會能邀請到這位出身戲劇世家,任京市劇院一級話劇演員和歌唱家的老藝術家。

二十多年前京市劇院還叫京市大戲院的時候, 他就憑借劇目《鎖麟囊》裏的男旦一角,年少成名了,封哥的敬稱便是從那時開始。

今賀上前和他擁抱, 和觀衆一樣興奮激動,抒發對前輩的喜愛和感謝,并表達很有幸得到他的新歌編曲。

在外界眼裏,應封是個相當斯文且溫和的成熟男人,他高情商的回答也是聽得人無端舒心。

應封的出現将演唱會的氣氛直接推向高.潮,相關話題迅速登上熱搜。

之後就是萬衆期待的合作表演。

宋黎坐着紋絲不動,身後是嘹亮的吆喝,和黑暗中千萬支揮舞的熒光棒,前方是絢爛耀眼的舞臺。

她在這個過程中漸漸靜下來,出神地望着臺上的人。

蘇棠年突然間無措了,支吾片刻,她故作輕松地碰了下宋黎的胳膊:“沒意思沒意思,崽崽,咱們走,不聽了。”

宋黎忽地眼睫一顫,散遠的思緒扯回。

她眨了下眼,慢慢牽出一抹笑,聲音竟意外地平靜:“來都來了,聽完吧。”

蘇棠年擔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合作演繹完新歌後,應封還有個獨舞臺,表演的是他經典的成名劇目,《鎖麟囊》中薛湘靈落魄時悵然命運的一段。

宋黎眼底情緒翻湧,卻又一瞬不瞬地盯着舞臺,像是要逼自己将這畫面認真記住。

幹冰機制造出雲霧缭繞的舞臺。

男人立在雲煙朦胧間,聲腔柔情悠遠,風風韻韻,唱着:“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一開嗓就驚豔了萬衆。

演唱會結束是在晚上十點。

前半小時和之後的那段時間,宋黎截然是兩個心境。

盛牧辭在一小時前給她發過消息,說他在停車場,結束後說一聲,他開過去接她。

所以退場後,宋黎就讓蘇棠年先走。

那麽晚了,體育館門口的人群卻遲遲未散,不少粉絲都想回後臺碰碰運氣,如果能偶遇今賀和應封就去要簽名和合照。

走前蘇棠年還很憂心,隐晦地勸她別在意,都過去了。

宋黎懂她意思,笑笑說沒事,還說自己好得很,若無其事眨眨眼:“門票可貴了呢,不聽完多浪費。”

蘇棠年離開後,宋黎沒有在體育館等盛牧辭,這裏人太多了,她散步到附近的公園,在滑梯口蹲坐下來。

這時間點,公園裏早已沒了遛彎的人,四周悄靜,一盞路燈映照下一圈淡淡的橘光。

宋黎抱着腿,下巴抵在膝蓋,從包裏摸出一只錢夾。

香奈兒的經典黑金,皮質陳舊,明顯有很多年頭了,不過保存得好,沒多大磨損。

打開錢夾,探進內層,有張薄薄的票券。

相當複古的淡紅紙,是一張戲院門票,印蓋了當年票務組的紅戳,墨字信息全是繁體——

京市大戲院。

1996.2.14,肆座包廂,晚七點。

鎖麟囊。

翻過票券,背面有一行藍墨水的鋼筆字: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字跡清雅娟秀,是她媽媽寫的。

宋黎很小心地摩挲着票券。

她聽完今晚的演唱會,其實就是想看看,他究竟是有什麽樣的魅力,能讓媽媽一聽聲音就鐘了情,一頭栽進愛欲的沼澤,至死都無法自拔……

宋黎把東西放回包裏,臉埋進膝間,從應封現身演唱會開始,到現在,她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就這樣蜷着閉了會兒眼。

突然,聽見一點微弱的聲音,似乎是有個很小的東西從滑道滑了下來。

沒等宋黎作出反應,那東西不痛不癢地撞到她身後,在她臀後卡住。

宋黎疑惑地睜開眼睛,手伸到腰後,探了探,摸到方方圓圓的東西,拿到眼前一看,金箔紙上印着“creme cacao”。

居然是一塊巧克力糖。

宋黎擡起頭,回眸往高處一望,就看見了滑梯站臺上,他居高臨下,立在半明半暗的光暈裏,雙手搭靠着木質圍欄。

咬着煙,唇間一點猩紅的光,翹着慵懶的笑意在瞧她。

宋黎愣住。

他是什麽時候跑到上面去的?

滑梯站臺大約有兩米高,這種高度對盛牧辭而言不足為道,他握住欄邊,突然翻身,從高臺一躍而下,穩穩當當站住。

宋黎卻吓得尖叫一聲,幾乎在他跳下的同時,她猛地站起跑過去。

“你又這樣!真摔了怎麽辦!”宋黎打他的胳膊,上回在陽臺也是。

“摔不着。”盛牧辭不以為意。

宋黎驚魂不定,不理他。

盛牧辭撥弄了下她的耳垂,嘴裏叼着煙,語氣散漫:“蹲在這兒跟小孩兒似的,演唱會聽得不開心?”

“不是……”宋黎低下頭。

盛牧辭夾下嘴裏的煙,磕了磕灰:“那這是怎麽了?是我哪兒惹你不高興了?”

今晚的事發生得太突然,宋黎一時沒能消化,腦子裏亂得很,沒多餘心思想其他。

宋黎沒有回答,只說,我們回去吧。

盛牧辭在昏暗裏凝視着她,也跟着沉默了。

那輛軍綠色牧馬人就停在公園旁,盛牧辭已經先将十四送回家,車內寂靜,宋黎獨自坐在副駕駛,手裏的巧克力糖紙捏得窸窣響。

盛牧辭抽完那支煙後,坐進車裏,系上安全帶,手搭在了方向盤,卻遲遲沒去開動車。

車在路燈下,昏黃的光似在玻璃前窗鍍了層薄薄的金,映得車內明一處,暗一處。

兩個人都靜着,各懷心事。

過一會兒,盛牧辭忽然出聲:“不想和我去京市,是不是因為覺得……”

略一停頓,他偏過臉對着她道:“我沒那麽喜歡你?”

宋黎聽得一愣,擡起眼。

對視間宋黎明白到,他是誤會自己今晚心情陰郁的原因了。

前一刻宋黎還在深思,如何都想不通媽媽當年為什麽會對一個不肯娶她的男人死心塌地,明知道那是天邊不可能摘到的星,卻依舊念念不忘,一直到死。

但這一瞬間,盛牧辭的目光籠罩着她,宋黎倏而就意識到,她不也有一顆心心念念的星星,甚至,她喜歡上的是月亮。

想着別人不理解,她自己卻也是戲裏的人。

不想去到京市,是怕他的喜歡不夠深嗎?

當然不是的。

宋黎搖搖頭,猶豫片刻後,沒來由地問他一句:“你知道……應封嗎?他就是今晚演唱會的神秘嘉賓。”

話題岔得有些突兀,盛牧辭頓了兩秒,才去想:“京劇院那個?我小時候他就很有名了,現在京市好多廣告牌,還都是他。”

确實是很有名氣,演藝圈的老前輩,在戲曲、話劇、影視、唱演……都有經典代表作,劇院有他的演出,場場座無虛席,一票難求。

尤其在京市,宋黎在京市念書那些年,只要一出校,就能随處可見那張臉。

所以如無必要,她幾乎不出校門。

宋黎坐着不動,在黑暗裏,去望他的眼:“他是我爸爸。”

盛牧辭眼裏掠過詫異。

“我是他的……私生女。”她輕聲又說。

聽着她不為人知的事,盛牧辭難得失了語。

宋黎垂下眼,不再看他:“我媽媽在京市醫學院畢業那天,去看了他的演出,對他一見鐘情……後來,他們真的在一起了,那時候他應該對我媽媽很好吧,不讓她辛苦工作,心甘情願養着她……”

“再後來,應先生的父母為他安排了婚姻,他選擇了聽從家裏……”宋黎克制着漸重的鼻音,聲音很低:“但他們分手的時候,我媽媽已經懷孕了……”

盛牧辭看着她,眸光沉浮。

想要盡可能平靜地回想過去的事,可惜很難,宋黎酸着眼睛:“她不惜與我外婆外公決斷,也要生下我……我出生那天,我外公氣得去世了,所以我從來不過生日……”

所以,外婆一直不喜歡她,不想看見她。

“等我大些了,我媽媽帶我去京市,想讓應先生認下我這個女兒,但糾纏無果。”

宋黎雙眼越發酸澀,眼淚強忍在眼眶裏:“她一直都有産後抑郁,在我五歲那年跳河了……”

她在黑暗中滿眼水光,餘光裏,男人的影子動了一下。随後,他的手掌壓到了她後背。

盛牧辭摟她過去,按她的腦袋到自己頸窩。

宋黎臉低埋着,鼻息間充盈的全是他身上好聞的氣味和煙草香。

也許是這些年來頭一回,在她想起往事心裏難受的時候,有人給她穩實的擁抱。

宋黎眼淚無聲地掉下來,洇得他頸側的皮膚一片濕熱,輕聲叫他:“盛牧辭……”

“我就是想說,我不願意去京師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她吸吸鼻子,帶着些微哭腔:“我不想……生活在到處都是應封的世界裏。”

其實也有過害怕,害怕盛牧辭和應封一樣,害怕自己是在重複媽媽的人生。

最迷人的也最危險。

盛牧辭眉眼凝重地斂下來,深刻覺得自己此時不該再說任何話,任何勸她和自己回京市的話。

他靜着,手壓在她後腦,輕輕拍撫。

如果是工作,或是舍不得誰,都不是大問題,他都能幫她解決。

偏偏這個問題不是人為能夠化解的。

不想生活在到處都是應封的世界裏。

這句話,就像王母娘娘用玉簪子一劃,劃出了不可逾越的天河。

那晚回到家,盛牧辭什麽都沒做,只是抱着她睡了一夜,整宿都摟得很緊,仿佛稍微一松開她就要跑不見。

但那天後,盛牧辭回到京市,宋黎繼續着日複一日的工作,他們誰都沒有主動找對方聊過天。

盛牧辭是怎麽想的,宋黎不知道,不過她要承認自己還是不夠堅定,明明前幾天剛邁出了去美國進修的那一步,卻在演唱會上看到生父時,決定去京市的心又動搖了。

那幾天,宋黎在醫院忙得昏天黑地,甚至還自己要求加班,像是刻意不給自己留一分一秒的時間多想其他事。

終于有一天晚上,宋黎洗澡的時候,那條情侶紅繩手鏈不慎滑下手腕,浴室下水道的網蓋正巧開着沒合上,掉了進去。

似乎是有了宣洩的口,宋黎繃不住地哭了。

那夜蘇棠年過來陪她喝酒。

鹿枝苑對面那家她們常去的燒烤店,宋黎醉眼醺然,淚霧朦朦,雙頰酡得如同掃了腮紅。

蘇棠年這邊安慰着,宋黎那邊掉着眼淚。

“棠年,我喜歡他……”宋黎抱着啤酒,紅着眼伏在桌面,眼裏盈滿了委屈的淚花:“好喜歡他,真的真的好喜歡他……”

老板坐在櫃臺後,抻着脖子往她們那兒瞅,見識過那小姑娘發酒瘋,能把一百二殺價到五塊……不由擔心,這回喝成這樣,總不會要他倒貼一百二吧?

好在他顧慮的事沒有發生。

宋黎直接喝醉了,桌上一片狼藉,她趴在其中不省人事。

見她沒知覺了,蘇棠年正抓着頭發犯愁,怎麽将她扛回家,剛想問問傅臣他們有沒有人在附近,倏地,一只修長的手憑空出現眼前。

蘇棠年下意識擡眼,在看到盛牧辭的剎那,她大吃一驚,愕然得說不出話。

“我送她回去。”盛牧辭俯下身,攬住宋黎後背,另一只手勾到她腿彎,輕輕一下就将她抱了起來。

意識到這句話是和她說的,蘇棠年猛地回神,只會瘋狂點頭,支吾着哦哦哦,好好好。

然後任由他把宋黎帶走了。

那晚大約是宋黎這輩子喝得最醉的一回,本身酒量就很淺,一連幾瓶下去,酩酊得一句酒言酒語都沒了。

只是癡醉間,她感覺自己被人放到了一張柔軟的床上,接着面前覆落溫熱的毛巾……那人又輕輕在解她的馬尾,恍惚聽見他在耳邊說,這樣她能睡得舒服些。

但宋黎記不清了,他好像說了,又好像沒說。

翌日醒來,宋黎躺在自己的房間裏,睡眼惺忪地望着天花板,偏過頭,十四在床邊搖着尾巴,一如既往地有活力。

宋黎坐起來,迷糊着,揉了一把蓬松散亂的長發。

沒還等她理清錯綜複雜的思緒,一通電話将她激靈了醒。

是外婆的鄰居張奶奶的來電,張奶奶着急地告訴宋黎,她外婆在家裏暈倒,剛剛被救護車送去二院了。

宋黎立刻清醒,昨夜殘留的醉意驀地消散,她着急忙慌地起床出門,趕去醫院。

心律失常,反射性暈厥,老年人常有的毛病,萬幸沒有大礙,中午就從急救中心轉去了普通病房。

宋黎和張奶奶一起在搶救室外焦急地等了一上午,聞言總算是松了口氣。

昨夜喝酒後她一直未進食,到現在犯了低血糖,出門得急沒有帶糖,頭有些昏昏的。

但宋黎還是牽挂着外婆,徑直往住院部去了。

病房裏,老太太半靠在床頭,插.着鼻導管,人已是清明的狀态。

聽護士交代完注意事項後,宋黎走進病房,看到外婆閉着眼,靠在那兒虛弱無力,才發現她頭發花白,臉上的褶皺深了,比上回見時又老了很多。

“外婆,您好些了嗎?”宋黎溫聲喚她。

聽到聲音,老太太忽地睜開眼,見她站在病床前,臉色一沉:“誰讓你來了?出去!”

“我就是來看看您……”宋黎小聲說。

老太太情緒很不穩定,虧虛着聲也要沖她發火:“你是來看我還是想氣死我!”

宋黎咬住下唇,不敢再出聲。

張奶奶上前打圓場,說黎黎知道她昏倒都急死了,叫她冷靜些和孩子好好談。

老太太壓根不聽,連聲讓宋黎走,她當時還很虛,一急就喘不過氣,猛得一陣咳嗽。

宋黎一慌,忙走近拍背幫她順氣:“您別生氣,先躺下來……”

老太太抓起旁邊的水杯就砸過去。

宋黎剛靠近,話落就被水杯砸到了胳膊,她吃痛一聲,往後退開,玻璃杯掉在地面摔了個粉碎。

好在杯子裏的水不是很燙,宋黎只是上臂有點疼,衣服濕了些。

“走,走啊!”老太太合着眼不看她,面色很難看,氣若游絲地趕她。

張奶奶見情況不妙,輕聲勸宋黎先回去,說是讓她放心,她會在這裏看着的。

宋黎泛紅着眼。

突然砰得一聲,病房的門踹開了。

房間裏的三人都驚了下,宋黎望過去,訝異的看着盛牧辭大步朝自己走過來。

盛牧辭捉住她手腕,冷眼睨着病床上的老太太:“老子跟她接吻都怕她疼,你憑什麽?從今天起,她是我的,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他的出現始料未及,宋黎還驚詫着,盛牧辭二話不說,有幾分強硬地拽她出了病房。

那時宋黎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他一來,她的淚就簌簌地落下。

有剛剛在外婆那兒受的委屈,也許還有這些天因他不聯系自己而胡思亂想的後怕。

盛牧辭什麽話都沒說,拉着她一路走出住院部,往停車場去,經過道路旁的樹蔭下,宋黎終于抽回神識。

“盛牧辭……”

她扯了下他的手,盛牧辭頓足,深吸口氣才回眸看身後的人,卻見她眼睫濕嗒嗒的,上前輕輕抱住了自己。

女孩子嬌軀貼近,盛牧辭一愣。

宋黎圈着他腰,嗫嚅着問:“我們能不能不吵架了?”

這話讓盛牧辭迷惑半晌,回擁住她,病房時的戾氣一絲不見,輕聲:“我們什麽時候吵架了?”

宋黎貓兒似的,臉在他身前蹭一蹭,微微哽着:“你好幾天都沒理我……”

盛牧辭思忖着她意思,忽然低一失笑,聲略啞:“我怕你要離開我。”

不是不想找她,是不敢找她。

怕她因不願去京市,要和他提分手,結束這段沒有結果的感情。

聞言,宋黎也怔住了。

醉酒的後遺加上低血糖,使得她當時頭暈乎乎的,一時難以思考。

盛牧辭突然收緊雙臂,用力把她抱在懷裏。

“以後我只聽你的話……”他從未這樣低聲下氣地和誰說過話,此刻,卻對着懷裏的女孩子,卑微到了塵埃裏。

盛牧辭臉往下埋,熱息噴灑在她的耳廓,嗓音全是啞的:“我們永遠不分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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