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共謀江山
作者:迷糊姑娘
文案
穆凝:“他毀我家國,殺我父兄,最好的複仇就是殺了他,再殺了他所有的兒子,讓他斷子絕孫。”
商桓:“我這裏有個更好的法子,你要不要聽?“
穆凝:“什麽法子?“
商桓:“嫁給他的兒子,生下他的孫子,再繼承了他的江山。”
穆凝:“無恥!”
這是一個苦逼亡國公主女扮男裝的複仇之路……
本文于3月21日改名為《共謀江山(原:覆國)》
內容标簽:報仇雪恨 喬裝改扮 宮廷侯爵
搜索關鍵字:主角:伍君卓(穆凝) ┃ 配角:商桓,司徒楠,少陽,商允,商吉 ┃ 其它:大安朝盒飯團
☆、刺殺盛宴(1)
王都的風雪剛過,就迎來了大安的第四個歲首。
前線捷報頻傳,整個大安行宮都裝飾得格外喜慶。彩錦繡鳳,宮燈雕龍。暗香疏影裏宮人往來穿梭,無不彰顯着聖金宮主位那個人的張揚與得意。
我謹慎地随衆文武入殿,端坐外廳一隅,靜候這場盛宴的主角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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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按照我的官階,本是沒有資格坐在這裏的。今日有幸進殿,多是虧了二公子那句“普天同慶,百官當一同入殿恭賀”的關系。
至于這位二公子,正是此次歲首宴的主辦之人。
王室貴胄向來講究子憑母貴,二公子其母惠颦夫人是安王的第四位如夫人,二十五年的聖眷不僅助其子出生尊貴,連帶她那一竿子外戚的勢力也不容小觑。就算是東宮太子,若不是近幾年在征伐三國中争了氣,恐怕都還要看這位妾室的臉色過日子。
八年了,我咽血忍氣費盡心機,不惜成為二公子的幕僚,終還是坐在了這裏。
彼時聖駕未臨,宴上可撇見的守衛不多,且都是隐在席後的堂柱、高花幾等有明顯遮擋物的地方。從外廳到內廳,應有二三十人,加上同慶殿庭外和外圍的守衛,粗略算下來約是百多人,與少陽先前通報的數量一致。
大殿長約百丈,布置時被一分為二,內廳為五品以上官員及皇親家眷的坐席,外廳為五品以下,兩廳間隔着一座高臺,乃獻舞助興之用。待戌時一到,安王将從外廳直入,繞過高臺坐到內廳最正中的王座上。
這一切都與之前所算無甚誤差,加之方才落座時有宮人特意趁上茶之機在我跟前的幾子左上角點上了一滴水漬,令我懸着的心安下不少。這是我們的人準備就緒的信號。屆時會有人在同慶殿旁的畫堂縱火吸引庭外的侍衛,少陽則可利用禁衛軍的身份帶兵器入殿,宴會一開始,我們的人便即刻進入殿中待命,我只要找機會進入內殿動手,潛藏在這裏的所有人便會群起而上殺掉安王。
想到多年的仇恨即将得報,我全身的血液就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
剛吸了口氣平定心緒,擡眼就瞥見司徒楠一臉神秘地從人堆裏鑽出來,似得了什麽寶貝般竊喜着奔向我的坐席。
“伍兄,方才我聽禮部幾個官員議論,有個你絕對意想不到的人将要入席,快來猜猜,這個人是誰?”
司徒楠是翰林院與我共事的校勘,性子張揚活潑,小道消息甚是靈通,我的許多情報都是從他那裏得來,平日裏關系也是不錯。
但今日尚有要事在身,我實在沒興趣與他研讨這些,随口敷衍道:“管他是誰,還能是天王老子不成?”
“啧,你這個人怎麽一點好奇心都沒有?”他一副被人掃興的不爽神情,瞪我一眼又湊過來,小聲道:“是三公子商桓。”
我愣了一下,整個大安都知道,安王的這位三公子身子不好,一直在王都郊外的行宮裏将養,從不出席任何宴會。我至王都八年,在朝入職三年,從未有幸得見,今日也不知是吹了什麽風,竟吹來這麽個人物,一時倒也來了興趣。
“不是說三公子早些年受了重傷,雖已治愈,卻終生落下了病根,畏寒麽?怎麽突然就……”
話未說完,庭外傳來一聲宦官的高喊:“三公子到,恭迎三公子入殿!”
大約感到意外的并不止我與司徒楠二人,這一聲落下,先前還有些喧鬧的同慶殿瞬時鴉雀無聲。
只見一雙牙色蘇緞鑲金紋的靴子跨過高門,定定地立在門庭之內。來人身軀挺拔卻稍顯單薄,不似其他王孫公子的軒昂,卻散發着令人不敢小觑的貴族之氣。許是久病的關系,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不太好,入得這樣溫暖的大殿卻仍未脫去身上白狐毛的氅衣,目不斜視地直往內殿而去。
想來這個商桓大約是個低調之人,今日赴宴也不想過于招搖,貴為安王的第三個兒子,身邊僅跟着一小童。
待一坐下,小童便立時為其取來一方過水的暖巾,恭敬地遞到他手裏。三公子以暖巾拭了拭面頰,又放在手裏捂了許久,這才交還回去。與此同時,擡眼淡淡地掃過大殿,末了便自顧自地喝起茶來。無人上前寒暄,看模樣,他似乎也并未打算向先到的太子殿下及二哥商允致禮。
見此,向來被追捧的二公子微有些不悅和鄙夷,低頭撣了撣罩衣上的褶皺,頗不屑地別過臉去。而太子商吉似乎對這位病弱三弟的作為不甚在意,想必是常年待在軍中,性格豁達,對這些禮儀并不計較。
再觀殿中的官員,方才經三公子擡眼這麽一掃,矚目的眼光都紛紛散去,各自竊語起來。
司徒楠輕碰了碰我的袖袍,耳語道:“看來此前安王将三公子軟禁在郊外行宮的傳言不實,否則此次三公子怎麽有機會來參加這麽盛大的歲首宴?”
我點了點頭。
大約八年多以前,天下四分,大安還被稱為北淮,三公子的母親青芸夫人正是四國中衛國的公主。北淮殺伐四方,攻下疏勒之後,第二個目标便是衛國,彼時北淮剛打了勝仗,士氣高漲,但不知為何,卻在征伐衛國的南開之戰時失了先機,十分蹊跷。後查明原因,原是青芸夫人通敵報信。
這一來不僅青芸夫人被賜死,連帶唯一的兒子商桓也受了連累,過程中不知怎麽還受了重傷生命垂危,後來傷是治好了,卻一直被安王放在郊外的行宮将養,直到今日才露面。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整個大安皆傳這位三公子名義上是在行宮将養,實際上被安王軟禁了起來。
今日這一出,倒是破了謠言。三公子不僅沒被軟禁,還可參加這種百官出席的歲首宴。
但這八年的深居簡出又是為什麽呢?正欲深究,迎禮的宦官忽然高喊:“大王到!迎!”
滿堂官員皆是一愣,趕忙回到自己的席位旁,擺出莊嚴的姿勢跪迎。
我亦覺得心上一滞,急忙跟随滿堂的文武貴胄一道,齊整地跪匐在自己的席位邊,嘴裏高呼“吾王萬歲,吾王聖安”。
百官山呼過後靜了一瞬,由外而內傳來了十來雙清淺又齊整的腳步聲,只領頭的那雙踩在地上自信而郁沉。果然,下一刻便有繡金龍紋的靴子跨過門檻,直朝同慶殿內廳正中的主位而去。
玄黑刺朱紅蛟龍的裙裾随步履擺動,雙足踏在大理石板上“咚咚”作響。是那樣的不可一世,不可有他人共存的張揚之聲,如山動般震在每一個俯首之人的心上。好似空氣都凝聚成冰,偌大的同慶殿內只餘天家莊嚴得近乎壓抑的威嚴氣場。
此刻我心跳得極快,甚至連支撐身體的兩手都在微微顫抖,不用想也知道,掌下的大理石上早已布滿密集的汗濕。要見到了!終于要見到了!令無數人流離失所受盡苦難的仇人!
強定了定心神,正聽見迎禮的宦官扯着嗓門傳話:“起。”
待衆人陸續地從地上爬起來落座,司禮的宦官又長喊一聲:“賜宴。”
話音一落,端着瓊釀佳肴的宮人便緊跟着輕柔地湧進來。盛宴即将開始。
我趕緊側頭去尋藏在侍衛中的少陽。
少陽矗立在內廳中庭附近的高花幾旁,如其他禁衛軍一般神情肅穆。暗紅色的甲胄、腰間別得穩妥的長劍令他看起來神采奕奕。經過這漫長的八年,他已長大成人,變得堅韌而隐忍,想必大哥在天有靈,定會感到欣慰。
大約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微側了頭顱朝這邊輕輕一點,以示他已準備就緒,我微額了額首,暗示他照計劃進行。
殿中的酒菜布下,便是王宴上少不了的賜酒。當安王舉杯從王座上站起來,百官無不起身響應。
“自建大安四年,便難得與衆愛卿同聚,今日便飲下這一杯,望大家繼續為大安效力,我朝不朽,壯大安定。”安王的嗓音不高不低,卻似沉重的海浪撲打下來,讓人提着心眼不敢肆意喘息。
而我舉杯而立,終于有機會看看這個殺我父兄,令我破國漂泊之人的長相。
眼前的這個人束冠盛裝,濃眉長須,舉手投足皆是厚實的王者氣場,魁梧健壯的身軀與世間相傳并無兩樣,但閃耀的金冠之下,盡管已經極力遮擋,卻仍蓋不住那幾束耀眼的銀絲。
安王商濟,曾經殺伐果決征服三國的霸者,他還是漸漸地老了。
仰頭飲下玉瓷杯中的汾酒,火辣甘冽的瓊液入喉,便直攀着心頭的五味雜陳沖上太陽穴。萬般思緒皆彙成一股使命感,直覺讓他不得好死是替天行道大快人心的榮耀。
首飲之後,這場歲首的國宴便正式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開坑了T_T~~~
☆、刺殺盛宴(2)
絲竹鼓樂之聲頓時響起,十來個抱着花籃舞着水袖的舞姬盈盈而入,瞬間占據內廳與外廳間隔的高臺,衣着暴露,扭着水蛇般的身姿在場中魅惑地舞蹈了起來。官員們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開始款款而談,舉杯祝賀,歡笑聲逐漸擴大,同慶殿內一派觥籌交錯之色。
飲酒同歡,促膝耳語,這宴上最松懈的時機。
我閉了閉眼睛,在喧嚣中緩緩為自己斟上一杯酒,打算以敬酒為名進入內殿,作為這場刺殺的開端。
因為興奮和緊張,我執酒壺的手有些抖,酒水從一個容器流入另一個容器,漸漸将玉瓷杯填滿。
桌上綠器酒清,杯中流光微湧,正如我心。
試着松了松緊繃的肩膀,正起身預備行往內殿,起到一半卻忽地被一雙闊手死死按住,半分動彈不得,生生将我按了回去。
這個節骨眼上,突如其來的發難令我驚了一跳,剛想奮力掙脫出來,發現按住我的這個人竟是司徒楠。
司徒楠手執一杯滿上的酒,笑盈盈看着我:“伍兄,你我共事三載,又同為二公子辦事,一起宿過花樓、罵過翰林院掌院,也稱得上是禍福以共吧?今日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你。”
我本有些生氣,見他這副笑臉和這般形容,心底的火氣卻是無論如何也竄不上來,想到今日許是最後一次共飲,将來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更不知這一去還有沒有命生還,竟生出些悲壯的悵然之感。
翰林院的掌院大人是太子黨,向來對身為二公子幕僚的我和司徒楠不甚待見,但苦于二公子的顏面又不敢公然辭退,便只好時不時拿公事找我們麻煩。說起來,這三年我們二人倒是共歷了不少“磨難”,連日地通宵校史、累死累活地整曬書典,一邊幹活一邊罵掌院學士那個老混蛋,此時回想,竟絲毫不覺得辛苦,反倒覺得統統都成了快活之事。
我學着他的樣子舉起杯子,極力扯出個豪氣幹雲的笑容:“司徒兄,與你相識六年、共事三載,是我來王都最開心的事,如果有來世,我們就投同一戶人家,做一對真正的兄弟。這一杯,我也敬你。”
雖然司徒楠平時思路比較跳脫,經常連累于我,但總的來說待我不錯,且向來知無不盡,無意間在情報的收集上也助我良多,是以,我此刻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出自真心,也希望今日之事無論成敗都不要連累他才好。
祝酒詞說完,我執杯的手便伸過去,剛要碰杯,司徒楠卻急急閃開,一把拉過我,指着過道中執酒上前的史肅激動道:“快看快看,這個史大人平日看起來一本正經,想不到竟在這種時候公然攀附朝中權貴!”
我不得不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只見史大人挺起背脊,雙手執杯目不斜視,端得一副恭敬之姿疾朝內殿而去。
此人是同在翰林院的編修,官至七品,單名一個肅字。平時勤懇寡言,甚少與人來往。今日一舉,确有些出人意料。
但我此刻尚有要事,并無閑情去管他人。方想掙脫,這司徒楠又湊過來:“我們來猜猜,他這杯酒是敬內殿的哪位大人?”
我在心裏估了估時辰,經這麽一折騰,此時已離事先約定在畫堂縱火的時間所剩無幾,不禁開始有些着急,随口回一句“大約是三公子吧”便端起酒杯要走。不想還沒來得及起身,竟又被他狠狠拉住。
“你猜錯了。”司徒楠朝內殿方向揚了揚下巴,得意道:“快看,是太子殿下。”嘴上說着,手裏的力道卻半分未減。
事态緊急,這下可由不得他。我一把握住他手腕,巧妙地使力一捏便從他手裏掙脫出來。正要疾步上前,殿外突然傳來一陣驚呼:“畫堂失火了!”
此話一出,衆官員瞬間嘩然,紛紛從席上站起來,一時間不知該何去何往。
有人高聲呼喊:“水龍局在哪?快傳人過去救火!”
有人忠心護主:“保護聖上!護駕!”
也有人穩定局勢:“別慌,大家別慌……”
“……”
殿內殿外的呼喊聲此起彼伏。被司徒楠這麽一耽擱,我竟失了進入內殿的時機,急忙與少陽對視一眼,打算幹脆以護駕為名,趁亂随衆人擠到安王身邊攻其不備。
好在我與少陽多有默契,不過一眼便讀出心中所想。少陽眉頭一蹙,抽出佩劍便開始朝安王身邊靠近,嘴裏高喊:“保護聖上!”
我正欲跟上,卻不知何處驀地飛出一只玉瓷杯,直朝安王的面門砸去。眼看就要砸中,安王卻寶刀未老,眼疾手快地一揮袖袍攔下來,瓷杯落地,登時摔得粉碎。
還來不及反應,方才到內殿敬酒的史大人突然掀掉官帽,抽出發簪,越過少陽,冰冷着眸色朝安王刺去。細看才發覺,那是支比尋常發簪更粗且長的錐形鐵器。
與此同時,高臺上十來個舞姬紛紛從手中的花籃裏抽出相同大小的長錐,也跟着整齊劃一地沖向正北方安王所在的龍榻。
竟還有另一組刺客!我心下一喜,拔腿便要往前沖。
小跑兩步,卻見太子商吉與二公子商允幾乎同時從桌席後躍出,利落地沖向王位前的殺陣當中。而三公子卻安坐不動,潋滟的眸光所向,竟然——是我?
莫非他知道什麽?我被這奇怪的眸光看得驚惑不已,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而少陽與事先潛伏在這裏的宮人都在靜候我的指示,我卻似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動彈不得,心裏“突突”地跳得飛快,腦中急速運轉着,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再觀安王,這樣緊急的關頭他竟然沒有表現出絲毫慌亂和懼怕,仍然靜坐高處,只玄色王袍上的金龍威風地張着四爪,仿佛在審視着每一個居心叵測的人心。
果然,當先動手的史大人尚未沖上正北方的階梯,王座上的扶手中便激射出無數支金色的長針,支支正朝他的胸口,散花般密集着。
迅捷的箜篌之聲在混亂的大殿中響徹,史肅被逼得腳步一滞,只好轉手去擋飛來長針。
好不容易險險躲過,房頂處“轟”地一聲突然裂開一道光線,大片的積雪飛落下來,落到內殿正在打鬥中衆人的發上、肩頭,洋洋灑灑,絕美間卻透着極度的血腥與震撼。方才與積雪同時落下的還有七八個身披白色鬥篷的暗衛,所降之處,□的舞姬們個個鮮血飛濺,倒在地上抽搐不已,轉眼就不再動彈。
這樣迅疾的速度不過一瞬時間,快得令人咋舌。倒地的舞姬無不是從天靈蓋或頸脖處被匕首割開,斃命當場。
我驚出一身冷汗,眼睜睜看着局勢逆轉直下,方才還驚險萬分的安王竟安然無恙地坐在王座之上,反倒是準備萬全的刺客全軍覆沒。
史大人被捕,一衆如花似玉的舞姬被斬殺命斃,鮮血順着大理石磚橫流成一網不能瞑目的脈絡,錐心刺目。為這一天,他們不知受了多少苦頭、準備了多長時間,也許是幾個月?幾年?卻不過短短一瞬,之前所有的隐忍和付出都付諸東流。
我思緒萬千,呆呆地看着同樣不可置信的少陽,腦子裏空白一片。
禁衛軍們忙裏忙外地彙報着戰況:
“禀大王,以史肅為首的刺客共一十三人,其中一十二人當場斃命,史肅失血過多,已暫時昏迷。”
“禀大王,畫堂的火勢已得到控制,已查明是有人縱火。”
“禀大王,縱火之人被抓獲之時服毒自盡,身上無任何可查的信物……”
“禀大王,……”
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隐藏、籌劃、接近和刺殺,完成這每一個步驟要學會怎樣的堅韌和隐忍,要經受多少次孤立無援的命懸一線,這一切的一切背後又需要怎樣的毅力來支撐。
方才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在我面前,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那一雙雙不能瞑目的眼睛,一具具死相難看的屍首,被割開的皮肉,刺鼻的、剖目的、任意橫流的鮮血,每一樣都在我腦中交替不去。我們是同一類人,正做着相同的事情走着相同的路,所以我懂,我懂得這樣死去會是怎樣的不甘與絕望。若不是司徒楠兩次阻攔,恐怕倒在那裏的就是自己。
一場謀劃已久的盛宴還未開始,便已結束。我到底是該慶幸?還是哀憤正道的艱難?
雪又下了,從王座前被捅破的房頂上落下來,夜空黑漆漆的,像我要行走的路,幽深而沒有盡頭。而安王還坐在那裏,未撼動一根手指頭。
☆、刺殺盛宴(3)
回到府上已經深夜,還沒走到院門口巴圖就焦急地堵上來。
“公主,宴上的事我都聽說了,現在情況如何?”
“我說過多少次!以後不要叫我公主。”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連日的籌備加上今日的未戰先敗叫人煩亂不已。
“是……大人。”巴圖退後兩步,小心翼翼地讓開一條道來。
其實我知道他是關心,只是心裏實在煩悶,又見他在這種時候不夠小心謹慎,不自覺地火氣就大了點。斜眼看到巴圖不安的眼神,我終還是放輕了語氣回答他:“今天累了,明日再說吧。“
“嗯。”大概知道我心情不好,他也不再多問。
我想了想,又補充:“宮裏出了刺客,現在整個王都都禁衛森嚴,少陽恐怕要明日才能回來,安王已經下令宵禁,全城盤查刺客的同夥,雖然這次跟我們沒有關系,但你和兄弟們也要小心。”
“是。”巴圖躊躇了一會兒,又問:“寨中的兄弟大概還不知道情況,我是連夜去通知他們還是等風頭過了再去?”
巴圖所說的寨子是指位于王都西面周家嶺密林後的青山寨,地勢隐蔽易守難攻,八年來我們精心收攏的舊部都安在那裏。今日已有一小隊精銳喬裝商販進城,住在我為他們安排的民屋之中。
“此前議事時已經交代過,未收到指示不可輕舉妄動,且他們身份并未暴露,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走出兩步又覺得還是不太放心,續道:“宵禁解除後先以書信聯絡,通知他們按兵不動,其餘的等風聲過了再說。”
“好。”巴圖的聲音突然小了下來,欲言又止了半天,道:“雖然這次沒有成功,但只要我們還活着,總會有希望的,我和兄弟們都随時願意為公主和少主效命,只要公主您一句話,就算要我巴圖的這條命也在所不惜。我……”
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拍着他肩膀“嗯”了一聲,吩咐他早些休息。
他深看我一眼,讷讷地走了。
小院中僅剩我一人,鶴羽似的雪片飛落下來,輕盈美妙,卻透着刺骨的寒。我獨自站立着,任它們恣意地打在肩上、頭頂,希望這樣的冷意能讓我此刻混沌的身心保持清醒。
其實今日走進大殿就沒有想着有命回來,敵人太強大了,我們只有進宮刺殺這個兩敗俱傷的對策。進宮的艱難、人手的稀缺,這些都是橫在我們面前的峭壁。若不是萬不得已,我也絕對不會允許少陽去犯險。
本打算拼死一役,等安王一死,巴圖就帶領寨中的兄弟趁亂搶出阿爹和哥哥的頭顱帶回故土,眼下看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點,空希冀一場,什麽都沒有改變。
且如今的大安行宮更加森嚴,安王下令全城宵禁,王都的大街上不時有守衛巡邏,稍有異動就會引起懷疑。且不說短時間內還有沒有機會動手,就說史肅那一幫子還未浮出的同謀,我看都兇多吉少。
等待,靜候下一個時機,除了這樣別無他法。
但我已經足足等了八年!鬼他媽知道下一個時機到底是多久?!
長久的隐忍簡直讓我耐性全無,此刻真是拿這暴躁的身心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用力拂去肩上的積雪,幹脆甩袖子回房。
行到走廊處遇上管事的烏恩其,我朝他招了招手,讓他往房裏送一壇酒。
烏恩其看着我欲言又止,支吾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大人,您不是說飲酒會讓人放松和懈怠,所以從來不準府上的人飲酒麽?您這樣……恐怕難以服衆啊!”
我愣了愣,想起确實說過這話。其實也一直沒忘,只是心裏憋悶得難受,迫不及待地想找個宣洩的出口。但他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生生堵得我沒有話講,只好用力閉了閉眼睛,待這股愈漲愈烈的暴躁之氣沉下去,方揮了揮手叫他下去。
進了卧房想發頓脾氣,揚手舉起茶杯又猶豫了。想到好不容易将可靠之人一個一個安插進府,倘若在這時候鬧出動靜讓大家議論點什麽,恐怕只會亂了軍心。
這也不行那也不能,我總覺得自己像被人捆得結結實實沒入水裏,任你如何掙紮着急都是白費力氣,可偏偏就在你以為快要溺死之餘又被人拎上來換口氣,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無力地倒在床上,任腿腳胡亂擺放着,想就這樣如死魚般癱上一天,但腦子卻絲毫得不到休息。那些抹不去的畫面如走馬燈般一一回放,一會兒是阿爹和哥哥們的頭顱被砍下來懸在城門上,一會兒是蒙克城中燒了一天一夜的火光,屍體的焦味、凝固的血水、婦女的、幼兒的斷臂殘肢……如噩夢般的記憶!
還是要走下去,無論如何都要走下去。寨中好不容易收集的舊部等着我帶領,費盡心機送入宮中的少陽等着我看護,父兄的頭顱也還屈辱地擺放在囚卑塔裏,這一切都是我必須扛起的使命。
我永遠記得那一晚,阿爹是怎樣堅決地吩咐巴圖帶着我逃走,大哥又是怎樣決絕地托付我保護好少陽,我永遠記得他們堅定而悲怆的眼睛。
正到痛處,門口适時地響起了叩門聲。我抹一把臉,翻身恢複如常:“進來。”
烏恩其花白着胡須,躍進來的時候臉上神色不太對勁,關門前回頭四顧了一番,這才笑呵呵地從懷裏掏出包黑布包裹的東西,“咚”地一聲放在桌上,道:“這是平時招呼客人用的,剛才我路過地窖看見沒人就給你拿了過來,也不敢拿多,就這麽一小壺。”說着便将包裹的黑布揭開,露出裏面的白瓷壺。
我愣了愣:“茶壺?”
他微微湊過來,有些不好意思:“拿茶壺裝酒,不容易被發現。”
我瞬間語塞,竟不知該說什麽。
烏恩其看看我,又看看桌上的茶壺,突然仰頭打了個哈欠,讪讪地往外走:“人老了果然熬不得夜啊!倘若大人沒什麽事,老朽就先回去休息了。”
我讷讷地看他關上房門,方反應過來,輕輕“嗯”了一聲。
我最終沒有喝那壺酒。
原本不過是覺得前途漫長而無望,想借酒澆愁短暫地忘卻這一切,但這偶然生出的悲緒早已在烏恩其送酒進來的那一刻治愈。
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每次我和大哥犯了錯被阿爹罰跪,烏恩其便偷偷地給我們送好吃的。熱乎乎的羊肉湯加上暖烘烘的羊肉泡馍,那股溫暖的感覺我到現在還記得。
可那時候的我并不能預料到會有國破家亡的災難,滿腦子只想着如何偷騎阿爹那匹最快的馬,如何爬上疏勒原上最高的樹,全然沒有注意過身邊原本可珍惜的一切。如今即便是想要阿爹再罰我一場,也不能了。
那些美好的回憶都有了個統一的名字,叫做曾經,每每回想起來都覺得悔恨不已。但,終究是回不去了。
少陽歸來時天已大亮,連日的籌劃加上徹夜的值勤令他略顯疲憊。盡管如此,進門時卻仍是中氣十足地喚了我一聲“姑姑”。
我如平時一樣吩咐他坐下,命下人端來剛做好的早點。房中一時安靜,誰也沒有說話,僅有白粥吸入唇腔的“呼呼”聲。
終歸還是我先沒忍住,問他:“你怎麽不問我昨晚在殿上為什麽不下令行動?”
少陽擡頭看我一眼,大口地咽下嘴裏的吃食,認真道:“既然這是姑姑的決定,那麽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何況後來的事我們也都看到了,安王身邊的高手早就埋伏好了,當時即便是放手一搏也不一定會有勝算。”
我點點頭。
“早就聽說安王養了一隊鷹衛,個個都是拔尖兒的高手,不隸屬朝廷也沒人知道行蹤,昨夜沒貿然動手實在是萬幸。”我頓了頓:“不過,我昨晚沒下令行刺還有一個原因。”
“什麽?”
“那位病怏怏的三公子還記得麽?”
少陽疑惑道:“跟他有什麽關系?”
“史大人行刺的時候,商吉和商允二人恨不得搶着前去護駕,唯獨只有商桓沒有行動。身為安王的兒子,又是青芸夫人所生,身份本就尴尬,這種時候卻毫無動作,你覺得會是什麽原因?”
“要麽他知道此次刺殺不會成功,要麽……他也想安王死?”
“他好像知道什麽。”我回想起當時商桓看我的眼神,愈發覺得奇怪:“當時商桓不僅沒去救護安王,且目光所向竟然是我的位置。”
“莫非他知道我們要行刺?”
“我也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反正這個商桓絕不簡單,我們一定要摸清楚他的底細。倘若他當真知道我們要行刺卻沒有告發,事發時還用眼神提醒,想必暗地裏定有不可告人的動機,如果我們能加以利用,到時候還能達成一筆交易也說不定。”
☆、暗湧淺藏(1)
少陽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喝了口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道:“昨夜畫堂縱火的宮人自盡了,雖然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但文真王姬那邊……似乎有所懷疑。”
我凝眉看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少陽接着道:“倒也不是什麽嚴重的事,只是王姬早上問了我幾句。畢竟那個人是通過她的關系安插進去的,出了這樣的事難免會詢問幾句。我只說那人當時衣衫褴褛走投無路,苦苦哀求了我好幾日,我看他可憐才幫忙推舉的,其他的一概不知情。看樣子,她似乎是信了。”
“如此便好。”我松了口氣,又道:“文真王姬心思單純,又對你情真意切,未免連累你,我看她多半不會将此事說出去。加之她又深得安王的寵愛,其他人應該也不會随便查到她的頭上去。這一關,我們多半是過了。”
我想了想,又補充:“但這次的刺殺在王都鬧出了不小的風聲,你又在安王眼皮子底下當差,一定要萬事小心。”
少陽放下手裏的筷子:“我知道,姑姑。”
“還有,我們的計劃有變。”
少陽疑惑道:“此時不是應該按兵不動,等風聲過去再做籌謀麽?”
“原本是。”我頓了頓:“但我昨夜想了一夜,安王只要一直留在宮中,我們刺殺的計劃就再也難以實施。況且宮中人手稀缺,我也不希望你再冒險,倒不如利用二公子與太子的矛盾攪亂局勢,等時機一到,就借二公子之手除去太子,屆時朝堂鐵定大亂。到那時,安王失去了左膀右臂,身邊沒了信任的人,我們辦起事來也容易得多。”
“如此倒是個好法子。”少陽陷入沉思,緩緩道:“再加上那個不知是何居心的三公子,還真就不怕它不亂。”
說到這個人,我急忙打斷他:“三公子此人我們暫且不論。不過,在他未表明态度前一定要防着他,倘若他真的知道什麽卻沒有說破,想必不日便會找上門來,到時再探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