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南木林刺殺已經過去七日,而此事究竟何人所為至今仍沒有頭緒,安王左思右想,終于決定在第八日将商吉下葬。

舉國喜事暫緩,地方五品以上及所有在王都的官員都要披麻戴孝為太子送行。我雖說正好捉了個從九品的尾巴,卻也沒有例外。八日一到,便跟着浩蕩的送葬隊伍一道,護着商吉的遺體前往石榴山。

這石榴山正對着王都的南門,與安王宮主位遙遙相望,于太子來說,是個極好的歸宿。加之商吉是故後杜氏的獨子,安王為表厚愛,特賜名石榴山為盤龍谷,也算是對這個兒子最後一點恩寵。

下葬時,我跪在衆官員的末尾,悄悄擡頭望得安王一眼。他低垂着頭顱默念着什麽,悲怆得頭上的銀絲似乎又多了一些。盡管這個兒子在生前令他大失所望,甚至被貶去邊關,死後卻仍是得到了應有的待遇。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應景,山間突然陰風大作,白綢飄零。有好事者望着漫天飛舞的紙錢,忽然大哭道:“太子死得冤枉!大王你看,這樣大的風,是太子殿下的魂魄顯靈,要我們為他查明真相啊!”

“是啊是啊……”衆人皆跟着附和:“一定要查明真相,太子才能死的瞑目啊!”

一時間,盤龍谷中悲鴻動天,有幾個年過花甲的官員竟抱頭哭成一片。

此情此景,無論底下的人是真心還是假意,都令安王甚是動容,當即便指着廷尉下令:“孤命你三日之內查明真相,否則提頭來見!”

司徒楠一路上閉口不言,此時也跟着抹了抹眼角,身子卻側過來,垂頭竊笑道:“伍兄你看,廷尉大人的臉都綠了。”

我點點頭,繼續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大約這樣的場景已在心裏希冀過千萬次,當真的發生,反倒沒有狂喜、也沒有罪惡感、更沒有同情,滿心都是平靜。只覺商吉死得并不冤枉,他和他的父王一樣,手裏都沾滿了我父兄、族人們的鮮血,他們殺害了無數無辜之人,踏碎了無數美滿的家園,一切都是罪有應得。

相比之下,更能撥動我情緒的,是商桓今日要給我的驚喜。滿朝官員出城送葬,王都松懈,要入囚卑塔,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商桓的那一隊暗騎我是見識過的,潛入塔內取點東西應該不是問題。

直到太陽偏西,法事終于做畢,官員們都陸續回朝。由于來時皆是步行,除幾個有來頭的貴胄有馬車接返外,大部分人只能步行。

我和司徒楠親近,回城時自是一道。擠在熙攘的人群中,身邊有人議論:“依老夫看,廷尉大人這次恐怕是兇多吉少啊!”

“我看也是。這事兒怎麽看都是三位公子手足相殘,其他人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殺害太子啊!衆人心知肚明,但偏偏又查不到證據,可憐了柳大人,為官四十載好不容易當上了廷尉,卻成了王室之争的炮灰,唉!”

“不過,柳大人的女兒柳元碧不是賜給了二公子麽?倘若柳大人因此事遭罪,這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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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此處,我忍不住問司徒楠:“你覺得殺害太子的人會是誰?”

司徒楠想了想:“這個還真不太好說。按理說,太子一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二公子,但這麽大的事,沒理由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可三公子平日裏行事低調,太子此前闖二公子府的事還是三公子幫的忙,況且太子的死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司徒楠苦思半晌,終還是搖了搖頭:“唉,我也不知道。”

我感嘆道:“堂堂太子的死竟成了起無頭公案,看來柳大人這次非背這個黑鍋不可了。”

“可不是麽?”司徒楠無奈道:“那日大王賜婚二公子,柳大人還高興得不得了,暗地裏不知受了不少官員的巴結。要知道,太子失寵,眼前最有機會的便是二公子,柳元碧一旦嫁入二公子府,指不定将來就成了太子妃。可如今呢?福還沒享就得了場禍事,委實欷歔。”

我點點頭。

到得府中已近傍晚,累了一天本打算好好在家用場晚宴,不想方一落腳,便收到三公子派人送來的書信。

暗黃的信封用蠟封着,還未打開,手便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心也跳得飛快。

少陽在一旁看着,擔憂道:“姑姑,你怎麽了?怎麽手得如此厲害?”

我沒理他,坐下來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将信打開。

筆鋒蒼勁,字跡蜿蜒,白底紅線的信紙上赫然寫着:“事成。酉時,南胡同。”

仿佛一瞬間成為了這世間最幸福的女子,嘴角無意識地就勾起來,心裏像住了只小鹿一般“突突”地跳得更快了。這一天我等得太久,真是太久太久了。

來不及去回答少陽的問題,我只用力地拉着他一個勁地喊:“成了!成了成了!”喊完又拉住聞聲邁進來的烏恩其,扯着他的袖子不斷搖晃:“我阿爹和哥哥就要回來了!”

烏恩其愣了一瞬,下一刻立時反拉住我,淚光閃爍:“什麽?公主,你再說一遍?”

少陽也圍過來,抓着我的手臂,不可置信道:“姑姑,你是說……我阿爹和阿翁,他們……”

我已經興奮得不知道說什麽,只一個勁地點頭。

“嗯嗯。”

可以想象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像個快樂活潑的小姑娘。烏恩其、少陽,此時也同樣高興得不知該何去何往,氣氛喜悅得像小時候歲首夜的篝火宴一樣。如久旱的疏勒原上降臨了第一場雨,如大雪沒膝的盡頭升起了朝陽。

我們都被仇恨壓抑得太久太久,如今能找回阿爹和哥哥的頭顱,可算是這些年來頭一件喜事。

我抓着烏恩其的手,激動道:“吩咐下去,今晚全府吃烤全羊,準他們飲酒!”跑出去幾步又補充道:“還有,讓巴圖通知寨中的兄弟。”

少陽在後頭喊我:“姑姑你去哪?”

我頭也不回:“去接阿爹和哥哥回來。”

許是太過高興,跑出去老遠才想起沒乘馬車,不得不又折回來命車夫駕車同行。一路上催促再催促,讓他快點兒再快點兒,明知道三公子不會輕易跑掉,心裏卻急得一刻也等不了了。

到了目的地,果然有輛馬車停在那裏。

前面的車夫望見我,朝這邊微微颌首:“我們公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我朝周圍環顧一圈,雖說已近黃昏,但周圍仍有一些行人來往。害怕被人看到,趕緊一個骨碌爬上了馬車。但由于此事不宜招搖,他們主子此次并未乘坐專用的座駕,而是選擇了一輛十分普通的車駕。是以,我這一撞進去,便險些在狹小的空間裏與商桓撞了個滿懷。

商桓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我,笑道:“公主慢着些,若是下次再這樣,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誤會你是想投懷送抱。”

我臉燙了燙,立馬從他手裏掙脫出來,冷冷道:“我要的東西呢?”

一談到正事,商桓倒也嚴肅起來。側頭摸了摸身邊的兩個盒子,小心地搬起一個,遞給我:“拿這兩樣東西倒是沒費什麽功夫,今日官員都去送葬了,塔中防備松懈,不出所料的話,此事還沒有人發現。”

我看着他手裏的黑色木盒,伸手去接,才覺得手有些抖。好不容易平複了心緒,接過來将要打開,手上卻覆上來一只暖呼呼的東西。

商桓按住我的手,擔憂道:“放得有些久了,那種地方保存得也不是十分完好,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沒理他,只輕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便緩緩将木盒的蓋子揭起來。

腐朽的味道頃刻撲鼻。因為年久脫水,盒中的頭顱看起來矮小而幹癟,頭發牙齒幾乎掉光,兩只眼睛都凹陷下去,皮膚皺巴巴的,模樣令人泛嘔又驚悚可怖。只輪廓依稀可辨,這是我阿爹。

盡管早已設想過千萬次,但真的見到也仍是難以接受。心髒好似被人捏住一樣疼得人喘不過氣來,眼淚不經醞釀地便滴落下來,滴滴落入我阿爹髒亂的發叢裏。

阿爹幹皺的臉上緊鎖着眉頭,可見他死前是有多麽的憤怒和不甘。我久久凝視着他的樣子,仇恨猶如燎原地火苗一般不斷滋長,我緊咬着牙齒,恨不得立刻就将商濟手刃刀下!

但知道此時是不能了,時機成熟前,這一切還需要慢慢籌謀,一步步去實現。

肩上有只手覆上來輕輕地捏了捏,似是商桓寥表安慰的方式。我瞬間從悲痛中驚醒,冷眼看着他:“我哥哥呢?”

他又将另一個木盒遞過來。

這次我只打開看了一眼,确認是哥哥的頭顱後便蓋上。不敢看得太久,以免在外人面前再次失态。

平複了會兒情緒,我道:“這次的事我很感激,說吧,要我怎麽幫你?”

作者有話要說:冬天來了,我的文也進入了寒冬……(顫抖)

☆、忠孝之願(2)

商桓看了看我手裏的兩個木盒,又看看我,慢條斯理道:“商允的母親從故後杜氏産下商吉起便已入宮,盛寵多年,在後宮打下了不小的根基,杜氏死後我父王盡管再未立後,但後宮中早已唯惠颦夫人馬首是瞻,朝中各大臣也深知如此。商允子憑母貴,若要扳倒他,首先便要除去惠颦夫人。”

我皺眉:“可惠颦夫人住在深宮,與前朝之事并無交集,我們要如何才能抓住她的把柄?”

他笑笑:“聽說你有個侄子是宮裏的禁衛軍?”

我也一個皮笑肉不笑地笑容回敬過去:“你調查得倒是很清楚嘛。”

商桓也不客氣:“那是自然,不了解盟友怎麽能夠輕易合作?”他攏了攏身上的氅衣:“叫你的侄子好好盯着惠颦夫人,平時多注意後宮的夫人們,人一旦做了什麽虧心事,言談舉止間必然會有所表露,只要我們抓住這些細節,定會有所收獲。”說着冷笑一聲:“況且,即便尋不到什麽,我們也可以制造點什麽,總有機會的。”

我靜靜地聽完這一切,腦子裏卻浮出另一個問題,問道:“你方才說,人一旦做了虧心事定會在舉止間有所表露,又這麽急切地想扳倒惠颦夫人,莫非,她跟你母親的死有關?”

他卻沒有回答,只繼續攏了攏身上的白裘氅衣。

我又問:“都說大安的三公子身子不好,畏寒,可是真的?”

他愣了愣,突然笑起來:“你好像對我的事很感興趣。”

我将視線移開,緩緩道:“合作之前要先了解盟友,是你教我的。”

商桓笑得更開了些:“你學得倒是挺快。這樣吧,以後每次見面,除了談論正事,我允許你問我一個私人問題。今日你問了兩個,想先知道哪一個?”

想不到他對我的防備之心并不深重。

我道:“第一個吧。”

商桓緩緩将笑容收起來,低沉道:“當年我母親确是受到惠颦夫人的陷害,若不是此前有所察覺,及時命宮人護着我逃出來,我恐怕就活不到今日了。記得那位宮人說過,我母親似乎無意間知道了惠颦夫人的什麽秘密,這才招來了殺身之禍。但護送我的宮人當夜就死了,如今誰也不知道這個秘密究竟是什麽,死無對證。”

我點點頭:“用上如此冒險的手段來滅口,一定是件輕則打入冷宮,重則可判死罪的秘密了。”

商桓長舒了一口氣,好像又從那場災難中活過來一般:“所以我要你侄子幫忙盯着她。這些年我一直深居簡出博得父王的信任,未免打草驚蛇,并未在宮中安排人手,這個忙只有你能幫。”

商桓的用意我已了然于心,他今日這個忙幫得太好,我若不爽快些實在是過意不去,況且大家現在站在同一陣線,除去惠颦夫人對我也有好處。遂點頭道:“既然你這麽守信,我自然也不能讓你失望,等我的好消息吧。”

不想方要起身下車,他又在後頭叫住我:“等等。”

我只好坐回去,茫然道:“還有何事?”

商桓睨我一眼:“那個……蘇內史的女兒蘇岚,昨夜來找過我。”

“嗯?她找你做什麽?”未婚妻婚前去見未婚夫,雖然于理不合,但好像也沒什麽不對。但既然他說起,我便順口一問。

他皺了皺眉毛:“也不知道你究竟怎麽招惹她了,半夜三更的,她竟然來求我退婚?你說我堂堂三公子,長得也還算英俊吧?難道還不如你一個假小子?”

我呆了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只覺這口氣像極了司徒楠。再加上想到商桓的情敵竟然是個女子,且彼此相識,便愈發覺得好笑了。

我道:“你該不是要吃我的醋吧?最後答應她沒有?”

他抄起手看着我:“吃醋說不上,但未婚妻一心想着別人,難免叫人不大舒爽。至于答沒答應退婚,你來猜猜?”

我來猜猜?!

我們似乎還只是相互利用的關系,連朋友都算不上,商桓這樣熟絡的口氣還真讓人難以适應。

看我不回答,商桓只好自問自答了:“自然是沒有答應。蘇岚性格剛直沒有心計,再加上有個位列九卿的父親,對我将來行事是很有幫助的,我自然沒必要為了她的一句話就忤逆父王的意思。況且,我一旦答應退婚,她便又可以纏着你了,到時若揭穿你是個女子,豈不是害了你?”

聽他說完,我不禁松了口氣,忍不住誇獎道:“三公子英明。”蘇岚這件事一直令我頭疼,幸好他想得周到,我又逃過一劫。

想來商桓也沒什麽要說的了,我摸了摸手裏的木盒,趕緊告辭:“天色不早了,倘若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那好。”他點點頭,起身幫我推開車門,也跟着下了車。并朝前面的車夫吩咐道:“幫大人将這兩件東西搬上車,記住,務必要小心些。”

車夫恭敬地應了,即刻就過來幫忙。如此重要的東西,我本不想經他人之手,不料剛要推辭,便見巷口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地朝這邊過來。淡粉色的衣裙輕擺,腰間翠綠的環佩微搖,一步一步,蘇岚耷拉着腦袋,有些落寞地朝這邊走過來。

我想也不想,趕緊将東西交給車夫,順道打算再鑽回商桓的馬車去。若被她瞧見我與商桓往來,還拿着從囚卑塔裏帶出來的東西,可就真不知該作何解釋了。

哪知我還沒來得及挪腳,她便擡頭朝這邊望了過來。

情急之下我想也不想,朝商桓道:“蘇岚來了。快,扯住我的衣襟。”

“什麽?”

可能語速過快,商桓又背對着蘇岚,看不到形勢,茫茫然了半天愣是沒明白我在說什麽。眼看着蘇岚越走越近,我越發情急,幹脆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頸脖處,佯裝出被卡主脖子的模樣,再次提醒商桓:“我說蘇岚來了,在你後面!”

他終于反應過來,大聲道:“我告訴你!蘇岚已經賜婚給我了,你可知道與她私自往來該當何罪?”

我斜眼睨了眼蘇岚,确認她發現了我們,情急着朝這邊跑過來,方斷斷續續道:“冤枉!咳咳咳、三公子、冤枉啊!”

商桓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此事我早已查明,你還不承認?!”

我覺得脖子被掐得有些緊,剛想掙紮着再喊兩聲,蘇岚已上前架住商桓的手臂:“請三公子高擡貴手,這件事與伍大人無關。”

“與他無關?”商桓咬着牙,恨恨道:“我的未婚妻,你別告訴我你喜歡的人不是他!”

不得不說,商桓的演技着實不錯,橫眉怒目、氣場十足,簡直将被扣綠帽子這件事演得是活靈活現。若不是知道是在做戲,我恐怕都要被他這模樣給震懾住。

蘇岚看起來十分着急,死抱着商桓的手臂,規勸道:“這件事都是蘇岚自作多情,伍大人根本就不喜歡我。求求你放手吧,若被人傳到大王那裏我就活不成了!您臉上也不好看不是?”

商桓愣了一愣,這才放了手。

“好!今日看在你的份上我就放他一馬。”說着手上一松,将我推得老遠,呵斥道:“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我一個趔趄退後幾步,嘴裏唯唯諾諾地應聲:“是、是,謝三公子,謝謝三公子。”語畢趕緊夾着尾巴逃走了。

坐上馬車時,我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蘇岚的眼睛還癡癡地望着這邊,眸中閃爍着,似飽含了淚水。看完我和商桓的這一場戲,她估計是吓着了。但願商桓與她說話時能溫和些,不要令她覺得羞辱,否則一旦想不開,那可就麻煩了。

我嘆了口氣,讓車夫徑直回府。

烏恩其早已備好酒菜在家中等候,除趕往青山寨的巴圖尚未回來,其他人皆聚集在堂屋正廳,擺好了祭祀的高臺。看我進來,紛紛垂首,肅然躬身地獻上疏勒原的大禮:“恭迎汗王、王子回府。”

我愣了愣,覺得臨走前并未說過要在府中祭祀這種話。遂看向烏恩其,試圖在他那裏尋得答案。

烏恩其正欲說話,少陽搶先道:“姑姑,怎麽樣?布置得還行吧?”

我看了眼面前的高臺,又看看衆人,吩咐道:“把東西都撤了吧,王都耳目衆多,我們還是低調為上。未免走漏風聲,目前不宜祭祀。”

“可是……”少陽想争辯什麽,挪了挪嘴皮子,終還是沒說出來,只道:“哦。”接着揮了揮手,命下人們将東西收起來。

看得出他很是失望。

我将少陽帶到一邊,問他:“那些東西是你吩咐布置的?”

少陽點點頭。大約怕我怪他,又慌忙解釋:“我只是太高興了……姑姑,我們好不容易取回阿翁和爹爹的頭顱,若是連場祭祀都沒有,他們在天上怎麽能安心?”

少陽情緒有些激動,那種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低頭摸摸桌上的木盒,又擡頭看着他:“我知道,我都知道。少陽,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但你要記得,我們之所以能在王都站穩腳跟,憑的就是小心和謹慎。加之今日商吉下葬,此時的王都正逢敏感時期,若不小心傳出點什麽,姑姑還真不知該作何解釋。”我拍拍他的肩膀:“來日方長。少陽,要為大局着想。”

☆、忠孝之願(3)

少陽似将話聽進去了,低頭道:“知道了姑姑,我以後一定小心。”

我續道:“其實祭祀這件事我早就想過了,到時可以在青山寨進行。那裏都是你阿翁和阿爹當年的舊部,若能将他們的頭顱帶去那裏,不僅可以鼓舞士氣,也能令他們看到希望,從而更死心塌地地跟随我們。況且,青山寨地勢隐秘,就算大行祭祀之禮也不易落入有心人眼裏,我們還能趁此機會檢閱軍情,何樂而不為?”

少陽聽完馬上又高興起來:“還是姑姑想得周到。我們什麽時候啓程?”

我笑了笑:“看你這麽迫不及待,就今夜吧。”

少陽幾乎跳起來:“太好了!我現在就去準備!”說完還沒等我回答,便一溜煙兒地跑遠了。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他這樣的心性是好還是不好。于目前的形式來說,還不夠謹慎沉穩,但若在普通人家,這樣才是該有的模樣吧?我摸了摸右手邊的兩個木盒,不禁嘆息一聲。罷了,只要不捅出什麽簍子,就随他去吧!

從王都到青山寨并不太遠,兩地只間隔着一座厚厚的密林,名周家嶺。我和少陽各騎一匹快馬,大約行了三四個時辰,便抵達了山寨。

盡管已是寅時,寨門上仍有值夜的兄弟行走,門上鈎刺林立,看起來甚是森嚴。

才行到五仗開外,便有人謹慎地朝我們大喊:“什麽人?”

我和少陽将馬騎過去一些,待到了門下,讓高懸的燈籠能照見臉龐,方道:“是我,快開門。”

門上的兄弟借着燈光仔細辨認了一番,喜不自勝:“是公主和少主!公主和少主來了!快通知拔都!”

簡直是一呼百應,漆黑的寨子裏不斷亮起火光,似永夜中的黎明,一點點呈燎原之勢鋪展開來。寂靜的深夜中,寨子裏也漸漸人聲沸騰,喜悅和喧嘩不絕于耳。

大門很快被打開,我和少陽被恭敬地迎了進去。

站在點将臺上,只見臺下火把閃爍,甲胄的碰撞聲直沖耳膜。在巴圖的指揮下,兄弟們極速排好隊列,雖看不清每個人臉上的神情,但整個寨中肅穆恭謹的氣氛觸目可見。盡管國亡家破,但憑這一點可看出,舊部們依舊軍紀嚴明,随時準備着為疏勒原最後的血脈沖鋒陷陣。

我看了眼一旁的巴圖,朝他贊許地一笑。

他卻如一根木頭樁子,神情嚴肅地立在那裏,對我的贊許視而不見,只餘一副軍人之姿,像是要給衆人做好榜樣的樣子。不僅巴圖,就連身邊的少陽也面無表情地挺直了脊梁,端得一副極好的軍姿。

既然大家都是如此,我亦眉頭一皺,往丹田處運足了中氣,道:“八年前北淮殺我士民破我家國,令我們痛失所愛。為了複國報仇,我們每個人皆如狗一般地活着!”

此言一出,臺下諸人皆面顯悲憤。

我一字一頓,繼續道:“但好在我們忍辱負重地苦心沒有白費。十日前,我們除去了商濟的兒子,大安的太子!而今日!汗王和王子的頭顱也終于被尋回!今夜!我們就在這裏!就在衆将士的面前!我們用商吉的鮮血來祭奠!祭奠我們慘死的親人,祭奠我們無辜的國民!同時,亦要感謝!感謝大家多年來的追随!盡管寨中條件艱苦,八年來卻沒有一個人離開。你們都是将要刺進大安心髒的利劍!都是我疏勒原上的好兒郎!都是永不向敵人低頭的勇士!”

燃燒的火把“噼啪噼啪”地響,臺下一時寂靜。

我雙手在胸前交叉,兩只膝蓋齊齊跪下去,俯身匍匐,以額觸地,再将兩手置于頭頂,大聲道:“我,疏勒原穆木仁之女——穆凝,代表汗王向你們致以疏勒原最高的禮儀!”

短暫的沉默過後,一聲“誓死追随公主”的高呼乍然爆發,像是投入幹柴中的火引,瞬間點燃了衆人的激昂。呼喊聲如鼓如雷般擴散開來。先是雜亂而無章,慢慢地,再開始一小片一小片地聚集,最終彙成巨大山洪,呈崩裂之勢震耳欲聾。

“誓死追随公主!”

“誓死追随公主!”

“誓死追随公主!”

我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續道:“在站之人皆因戰亂而流離失所,多數人在世上已無至親,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商濟!十日前已有勇士與我一同除去了他的兒子商吉,而下一個,就輪到了商允!我穆凝在此立誓,就算死!也會将這些仇人一個個鏟去,為我們的國家、為我們的至親陪葬!”

“誓死追随公主!”

“誓死追随公主!”

“誓死追随公主!”

我閉上眼睛,靜心聆聽着每一個人的聲音。打在心上似激蕩在山谷,任是再冰冷的心也将澎湃沸騰。更讓我看清接下來要走的路,帶領他們、彙聚他們,這是我的擔當,是我身為一位公主的使命。

複仇、颠覆、奪回,盡管每一個環節都艱難重重,但我此時覺得,只要有他們的支撐,再渺茫的希望也不會破滅,再薄微的鮮血也不會冰冷。

我一定會成功,一定會!

祭禮也在寨子的前院進行,這裏寬闊開廣,作平日操練之用。而祭臺就擺在點将臺下方,足夠衆人參拜。

一段繁複的禮節過後,便是摔跤大賽。賽前定出規矩,勝出的十五名勇士将擔任護送阿爹和哥哥頭顱回疏勒原的重任,他們的屍身葬在那裏,頭顱既已尋回,理應随葬。這于勇士們來說,是無上的榮耀,也是對穆家誓死追随的決心。

賽場上,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兵敗下陣來。有人想上前攙扶,卻被他默默推開,接着獨自走到寨子的角落坐下,從懷中掏出個煙袋,緩緩點上一支,望着黎明前的夜空發呆。而所有人都圍站在點将臺邊,無一注意到角落的這一幕。

我忍不住走過去,也在他身旁坐下。

想了許久,終于想出一句開場白:“老伯雖年事已高,卻寶刀未老,穆凝很是佩服呢!”

他靜靜地吐出一口煙,嘆息道:“公主不用安慰老朽,我今年五十有六,身子雖還精神,卻早已不複當年,歲月不饒人啊!”

“哪的話?老伯年近花甲還敢上臺,足以證明您不服老,有一顆尚未蒼老的心。”我看着他手裏的煙袋,又看看他爬滿皺紋的臉頰:“不過,既然老伯自知年邁,理應讓巴圖給你安排個清閑的差事,卻為何還要去争護送的名額?受颠簸之苦呢?”

“诶!”老兵擺擺手:“公主有所不知。老朽世世代代生活在疏勒原,早已習慣了游牧的生活,年輕時雖沒有什麽大作為,卻也是随老汗王征伐過各部落的勇士。如今國之不在,我們不得已常年盤踞于此,眼看就要入土的人了,卻再也回不去疏勒原,我……我心裏難受啊!”老兵抹一把皺巴巴的臉,頰邊早已老淚縱橫:“說出來公主莫怪,老朽也是存了私心,心想這次要是能争得護送的名額,興許還能在死前看一眼故土,了卻一個心願,終究還是年邁不如人啊!”

我聽着心酸,問他:“老伯在疏勒原可還有親人?”

他搖搖頭:“八年前北淮攻入蒙克城,親人們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沒了音信。後來也曾尋找過,但我那不争氣的小兒已經投靠了接管疏勒原的高勒其,還做了他身邊的親衛。”說着,他啐一口唾沫在地,狠狠道:“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如今即便找到他我也再不會認他!”

看到這等模樣,我不禁笑出來:“想不到老伯還是個倔脾氣。不過,北淮攻下疏勒原,遲早是要派人接管的,讓疏勒原上的領主接管總好過讓他們的人來吧?興許您的兒子也是迫不得已呢?”我撫撫他的胸口:“您消消氣。這樣吧,這次我就破例讓你跟着護送的隊伍随行,到時你若願意留在疏勒原便在那邊養老,若不願意,便跟着巴圖回寨子裏,我讓他給你安排些清閑的差事,如何?”

“公主說的可是真的?”老兵将煙杆從嘴裏抽出來,呆了半晌,執煙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眼中有淚光閃爍,一個勁掙紮着要起來給我下跪:“公主大恩!公主大恩……”

我趕緊扶住他坐回去:“好了好了,你要是真想謝我,不如把你的煙給我抽一口?小時候我阿爹也抽,我卻總嫌他嗆人,如今都長這麽大了,還從來沒試過呢!”

老兵連說:“好……好……”忙雙手将煙杆奉上來。

我拿着端詳了一會兒,對準上面的銅嘴便吸了一口。

“咳咳咳……”嗆喉的濃煙入口,熏得我眼淚都流出來。“這什麽啊!嗆死我了!”

老兵卻“哈哈”大笑:“公主是頭一回,抽不慣,但抽得久了若突然停下來,還真少它不得。這玩意兒就像老婆,最初在一起時覺得她管東管西,有時候十分厭煩,可日子久了,突然有天她不在了,這心裏就跟空了似地。”他看看我:“不過煙草過肺,終究傷身,女娃兒不學也罷,不學也罷啊!”

☆、無妄之災(1)

我的喉嚨還澀澀的難受,捏了捏嗓子,問他:“您說您當年跟我阿爹征伐過各部落,不如說說我阿爹年輕時候的事吧?聽說我娘親是我阿爹摔跤比賽贏回來的,是真的嗎?”

雖然這些早就在烏恩其那裏聽過數次,但見到與阿爹一般年紀的人,我總想再聽聽他們口中的阿爹是什麽樣子。還有我那素未謀面的娘親,從來只聽說她是疏勒原上的大美人兒,卻因為生我時難産早逝,一次也沒有見過。

聽到我問起,老兵緩緩地抽了口煙,目光變得深邃起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吧?說起這件事,疏勒原可謂是家喻戶曉啊!國主當年還是王子,常與疏勒原上的男兒打賭摔跤,但每每都輸給那時候聲望極高的高勒其。”他拿煙杆子指了指西北方:“就是現在接管疏勒原的領主。有一次甚至連衣服都輸光了,還被老國主罰了跪。但國主就是個不服輸的性子,苦練了兩年,又去找高勒其比試,至于賭注嘛,就是高勒其的未婚妻拖娅諾敏。誰知道還真贏了回來,倒成了段疏勒原人人傳誦的佳話……”

我接下去:“所以高勒其後來背叛了疏勒原,帶着他的部隊去了北邊沒什麽人煙的圖娅城。中途又與我阿爹打了幾回,結果被打得屁滾尿流,還簽下停戰協議,将永遠臣服疏勒國國主穆木仁。”

“是啊!”他笑起來:“那時候疏勒原上的男兒只要是跟着國主的,都覺得臉上有光,高人一等,我剛加入那會兒子,走路時脊梁都挺得直直的,可神氣了。現在,唉,要不是商濟那個老東西忽然發難,背棄了北淮和疏勒原永世修好的盟約,我們疏勒原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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