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約兩百多人。估摸着時間差不多,我跳下馬車,命送我出城的人回去。馬車的目标太大,接下來只能騎馬前行。
好在烏恩其細心,不僅幫我準備了路上吃的幹糧,還備好了蓑衣鬥笠。待看着馬車走遠,我便穿戴妥帖跳上路邊的馬匹,不緩不急地跟上去。
約莫走了十幾裏地,大雨便如針般落下來。隔着重重雨幕,我隐隐見到前方山體的拐角處商吉的隊伍正停下來休整,未免被人發現,我趕緊打馬退到路邊的草叢裏,預備等他們休整完畢再繼續前行。
天地灰蒙蒙的一片,重煙包裹着周遭的山巒。我靜坐馬背,口中喝出一團白白的霧氣,四下靜谧,耳邊只餘雨水落在地面、植被、蓑衣上“噼噼啪啪”地聲響。再凝神細聽,除落雨的自然之聲外,夾雜其中的,還有一陣整齊的馬蹄聲從身後的方向傳來。
我心下奇怪,這樣訓練有素的隊伍會是什麽人?
原本第一反應是安王的鷹衛,但一想到鷹衛沒有出城追商吉的動機,便又停止了這個猜測。
總之不會是什麽好惹的人。我想。
本打算找個地方先避一避,但馬蹄聲已經十分接近,面前也沒有什麽可躲避的遮擋物,我一咬牙,幹脆就直挺挺坐在馬上,等他們從我面前過去。
馬隊不急不緩地奔過來,約莫二十人左右,統統穿着蓑衣鬥笠,帽檐壓得很低。路過我跟前時掃過來一眼,我方才看清,二十個人中每個人臉上都蒙了黑色的面巾。這打扮簡直跟我一模一樣。
不知為何,隊伍行至我方才的地方竟也停了下來,直挺挺地立在一邊。為首的男子警惕地打量着我,面巾之下,目光忽明忽暗,似頗有疑慮。
我倍感壓力,不明白這些人的來意。但略微一想,便知道他們跟我一樣,也是在跟蹤前往樊城的商吉。
我與那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動。眼光碰撞下,空氣仿佛凝結,這般刺骨的嚴寒之下,我卻覺得背心早已浸出汗濕。感官五識都緊急調動起來,心跳得極快。這些人不明來路,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突然發難。
二十人對一人,簡直沒有勝算。
正思考着如何應對,為首的人忽然一揚手,整個隊伍又行動起來,緩緩地開始前行。
我暗松了口氣。看來眼前任務要緊,他們并不願打草驚蛇。
待這些人走遠,我才遠遠地跟了上去,一路上不斷揣測他們究竟是哪路人馬。但王都這樣訓練有素的隊伍太少,而想算計商吉的人又太多,委實想不出答案。只盼這些人最好跟我目的相同,否則交起手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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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第二日中午,雨勢小了許多,天色依舊灰蒙蒙的。商吉的隊伍在前方搭夥做飯,跟蹤他們的這些人也停了下來。由于附近地勢比較平坦空曠,我與這些人一起躲進了路邊的林子裏。如建立了默契般,我們一致保持互不幹擾的原則,始終保持兩仗左右的距離。
吃幹糧的時候,我試圖從他們裝幹糧的袋子上找出些許有關身份的蛛絲馬跡,卻仍是一無所獲,所有人使用的都是極普通的布袋,而制作的布料大街上随處可見。
這些人必是經過十分嚴格的訓練,不僅謹慎得路上不發一言,連眼光都極少看過來。我跟了他們一路,他們既不驅趕也不阻攔,似乎只要不過分幹擾,便能相安無事地和平共處。
然而此時離南木林峽谷只有半日路程,我不得不開始擔憂起來,倘若這些人的目的不是殺掉商吉,便勢必會成為此次任務的極大阻礙。
我側頭看了為首的黑衣人一眼,想從他的眼光中讀出點什麽,發現他也正意味不明地看着我,似在認真思索着。我敢肯定,倘若他們此行的目的與我一樣,那麽他現在所思考的,定是要不要趁我在礙事之前除掉我。
但不知道為什麽,依舊相安無事。
一直到天色黑下來,商吉的人開始就地紮營,他們依然沒有動作。只悄無聲息地隐在黑暗裏,遠遠地看着。
我滿心疑惑,卻也慶幸,趕緊棄馬越過這些人,潛入夜色中尋找巴圖留下的标記。商吉的行程和我們所料的相差無幾,此地離南木林峽谷不足三裏,周圍有山谷遮蔽,巴圖他們多半就藏在這附近。
我弓着身子,将鬥笠蓑衣放在草叢中藏好,這些東西不僅目标巨大,且行動時容易發出聲響,不利于潛行。
順着商吉他們紮營的另一端摸過去,極易地便找到一棵大樹下壘砌的石頭。再一路摸過去,大概行了兩裏,便在官道後的一處山坳裏找到了他們。
我将路上的事講給巴圖聽,順便吩咐他帶十名弓弩手繞到營地北邊,子時一到便朝着兵器庫點火放箭。而另外三十人則潛入營地南邊,待火勢一起便群起而上吸引守衛們的火力,我則帶着剩下的十人從西邊直入商吉的營帳。
各部位領命,紛紛應道:“是。”
巴圖湊過來:“東邊是來時的路,無人堵截的話,萬一商吉從東邊逃走了怎麽辦?”
“東邊就不用管了。”我看着來時的方向:“我來的時候黑衣人就藏在營帳東邊,但目前還沒弄清楚他們的身份和目的,未免打亂計劃,我們只需兵分三路即可。倘若他們也是來刺殺商吉,自會開始行動。倘若不是,也正好避免了與他們正面交鋒。”
巴圖點點頭:“那公主小心。”語畢轉身一揮手,示意底下的人開始行動。
此時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我們還有充足的時間準備。
初步确定,商吉的營帳在整個營地的中心點,而北邊的兵器庫正好在巴圖隐藏的射程範圍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有兩個守衛執勤。到時火勢一起,守衛們勢必要先跑到北邊的兵器庫殺敵救火,而這時南邊的三十名刀兵便趁機殺進去。他們人數衆多,侍衛們定然視為主力全力抵抗。而我所處的西面地勢較高,正好縱觀全局,等大部分人都湧向南面,便迅速殺入直取商吉的首級。
匐在草叢中休息了一陣,子時很快到來。
我屏息凝神,耳邊清晰得可聽見營中官兵們熟睡的呼吸聲。下一刻,正北方火光突現,數十團光點随着箭矢急速沖向不遠處的灰色營帳。雖是微雨,但沾過桐油的棉團緊貼而上,帳篷便迅速被點燃。
火勢很快燎起來,四面值勤的守衛不斷叫喊,焦急地拿起手邊的兵器撲向叢林中的弓弩隊。但位置較遠,即便極速沖過去也需要時間,這個空隙足夠弓弩手們搭弓射箭。幾輪下來,竟無一人可靠近營地邊緣,幾乎是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
看這陣勢,剩下兩個離得遠的幹脆不再上前,直入帳招呼同伴。而等到多數人爬起來,急急沖向北面時,南邊又突然殺聲震天。三十名刀兵舉械齊上,瞬間将南面的防守破開極大的一個缺口。
官兵們瞬間慌了神,往東南西北跑的都有。
營地上火光燎人,被雨一澆,化作彌漫的濃煙,場中凄厲地叫喊、痛苦地哀號連綿不絕,四處殺聲震天。
眼見時機成熟,我抽出腿間的匕首,朝身後道:“記住,我們的目标是太子,不用在其他人身上浪費時間。”語畢深吸一口氣:“行動!”
“是!”
數十人自草叢中應聲而出,直往商吉營帳!
大火灼得皮膚刺痛,連濕透的夜行衣也極快烘幹,到處滾滾濃煙,我隔着面巾都熏得睜不開眼。随手劈開一個官兵的手臂,僅穿着寝衣的商吉即刻出現在眼前。兩尺長的闊劍疾揮,素白色的寝衣輕擺,正與我們的人纏鬥在一塊。
我足尖短暫蓄力,趁他背過去時迅速近身,匕首繞腕而下,直刺背脊。但商吉渾身肌肉堅硬,這一刀刺得不深,他吃痛側過身來,闊劍立時揮下。
我連忙矮身躲開,一旁的部下卻躲閃不及,瞬時被劈了攔腰。鮮血濺起,撒了我一臉。而黑衣人倒地抽搐了幾下,便再沒了動靜。
沒時間管其他。這商吉力大無比,闊劍揮下非常人能承受得起,我只能一面躲閃商吉的重刃一面找機會再次靠近。但幾個回合下來,不僅毫無進展,我的部下還都紛紛挂了彩,局勢堪憂。若繼續下去,我将面臨與他一對一單挑的劣局。
正在着急,身側突然一柄長劍尖嘯而來,替我擋開背後的一個官兵,迅速加入了陣營。
緊接着兩個、三個、四個……蒼天保佑,正是路上遇見的那群黑衣人。
情勢急轉,商吉立時被團團圍住,喝道:“你們是什麽人?可知現在對陣的又是誰?我可是大安的太子商吉!”
場中卻無一人答話,只長劍紛紛出鞘,發出凄厲地尖鳴。
☆、頹雲駃雨(2)
正是時機。
我趕忙一個箭步飛身過去,一腳踹上他的膝彎。
商吉被迫半跪在地上,情急之下只手抓住刺過去的長劍,用力一掰,将劍生生斷成兩截,握着劍尖便朝一名黑衣人的胸膛猛刺下去。與此同時,另外一柄長劍破空而過,一劍刺入他的下腹。
商吉雙目圓瞪僵直了一瞬,卻依然沒有倒下,退出兩步大吼一聲,竟轉手死死将劍身抓住。
眼看執劍的人動彈不得,而商吉又失血過多行動遲緩,我趕緊一個跪膝蹦起,匕首從他的後頸紮了進去。
鋒刃刺穿頸脖,鮮血不斷從傷口處溢出來,流入胸口、滴在地上,似暗夜中的玫瑰突然盛放。商吉脫力,抓住劍身的手終于松開,甩出一地紅猩。
我緩緩地退到一邊,呆呆地看着他倒退兩步,直挺挺倒了下去。
商吉落地時雙目圓瞪,一臉地不可置信,左手無意識地一抓,竟準确地将我裹住頭部的面巾和頭布一齊抓了下去。
我愣了半晌,這才注意到盤在頭頂的長發不知什麽時候散落在了腰間,我蒙住的臉也暴露在了人前。情急之下一把拔出刺入商吉腹部的長劍就朝面前的黑衣人刺過去,他反應過來用手一擋,手臂登時被隔開一條深深的血痕。
我繼續朝他攻去,他卻只是躲閃,并不還擊。也不知是使了什麽身法,幾個回合便繞到我身側一掌劈掉了我手裏的長劍,怒道:“你做什麽!”
我反手将他抓住,狠狠道:“你看見了我的容貌,今日非死不可!”
估計誰也沒想到,共同的目标解決了,兩方的頭領又莫名交手。短短一瞬時間,雙方的部下都各自聚攏過來,站好陣營,舉械禦敵。
“誰都不許動!”黑衣人冷喝一聲,試圖将手從我這裏抽出來,但我死死扣住,他掙了兩下沒能成功。半晌,大笑一聲:“姑娘的容貌極好,藏而不露且不可惜?”
“放肆!”巴圖護主心切,立時将兵器擺上了那人頸脖。
“主人!”幾乎同時,我的脖子上也頃刻間架滿了冰冷的刀刃。
誰都不肯先放下武器,局勢變得焦灼。
如此站了一會兒,黑衣人看一眼天色,緩緩道:“再這樣站下去天就亮了,安王的鷹衛趕到可怎麽好?不如來個公平交易,我也揭開面巾給你看,看完便各走各的路,如何?”
我想了想,此時要殺他怕是不能了。如此也好,互相看到了對方的容貌也就都知根知底,互相抓住了把柄。況且,我平日是作男子打扮,此時卻是女兒身,即便來日遇到,認不認得出還得兩說。
我朝巴圖道:“放下劍。”
巴圖冷了冷眼色,警告道:“別想耍什麽花樣!”緩緩地将劍移開了。
對方的人見狀,也紛紛将兵器收起來。
眼見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情勢緩和了不少,我擡手便要去扯黑衣人的面巾。不想還未碰到臉頰,竟被他生生擋回去。
“我自己來。”
我眼看着他極緩地将手伸到自己耳後,觸到面巾時用力一扯,一下子将扯下的面巾抛了過來。我急于躲閃,一時間沒來得及看清,他轉身足尖一點就沖了出去。他們的馬就在前方,短跑一陣,爬上馬背便疾馳而去。
我追了兩步停下來:“算了,不要追了。”
巴圖恨恨地将劍插在地上,大罵道:“卑鄙!”
“這件事我自會應對,你們不用擔心。”我回頭拍拍巴圖的肩膀,朝身後的部下道:“帶受傷的弟兄們回寨中休息,今日辛苦了。”語畢又看向巴圖:“沒事的,随我回去吧。”
“嗯。”
回到府上時王城已炸開了鍋,各路傳言紛沓而至,矛頭直指二公子商允。
我和司徒楠向來與二公子走得近,商吉的屍體運回來當晚便立刻一同被傳到廷尉府問話了。
幸而出門時做足了準備,路上并無一人瞧見。加之出門時淋了好幾日的雨,患了輕微的風寒,詢問中我只堅稱在家卧病,并時不時咳嗽兩聲,極輕易地便應付了過去。而司徒楠這幾日也不知着了什麽魔障,日日都準時應卯,散職時更是窩在家中哪也不去,這就更沒了作案的嫌疑。
臨走時我向廷尉大人提醒:“太子殿下武藝高強,出行時又帶着兩百餘随從,我們這種芝麻綠豆的角色怎麽可能動這樣大逆不道的心思?恕下官多言,下官覺得,此次主使刺殺之人定然偷偷在府中養了一批高手,目的不純。”
廷尉大人年近六十,聽完眉頭一緊,癡癡地望着窗外,似在思索着什麽。
我估摸着自己的嫌疑已然洗清,便拉着司徒楠出了門。
路上,司徒楠問我:“這幾日你果真是在養病?”
我奇怪地看着他:“看我這模樣,難道不像?”
“不像。”他搖搖頭,高深道:“蘇小姐賜婚當日才向你表白了心意,你又說此事當場被三公子抓了個現行,緊跟着第二日你便馬上說病了,誰信啊?”他拿胳膊肘捅捅我的手臂:“君卓,你該不是害怕蘇小姐再來找你,特地躲家中避禍吧?”
“咳咳咳……”經他這麽一分析,倒還真是合情合理。倘若再有人懷疑到我頭上,我還真不介意将此事抖出來。低頭咳嗽了兩聲,我央求道:“司徒兄,這件事你知我知,可千萬不要說出去,到時候掃了三公子的顏面,可有我的苦頭吃了。”
他大笑道:“知道知道,我們什麽關系?我賣了誰也不能賣了你啊!”
我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豪氣十足:“果然是好兄弟!改日請你喝酒。”
“行啊!”他高興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怎樣?”
“不行不行。”我忙擺手:“太子大喪,倘若被人瞧見我們……”
“唔!”
說話時正好繞過宮牆的拐角,一不注意竟撞上個人。這一下撞得極狠,此人被我撞得悶哼一聲,我也整個人倒退了好幾步,等他擡起頭來,立時驚我一跳。
“三公子……”
我驚呼一聲,低頭慚愧道:“下官不長眼,竟沖撞了三公子。”
司徒楠見狀,也趕緊行禮:“三公子千歲。”
不想低着頭等了半天,三公子卻沒理我們,只用力捂了捂自個兒的左手手臂,臉上有些扭曲,似在極力忍耐着什麽。
我趕緊關切道:“不是方才撞到哪了?可是撞疼了?”
他這才蹙眉道:“罷了,下次小心點便是。”說完扭頭就走。
我回頭看着他的背影,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想也不想就小跑幾步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臂:“三公子……”
“你做什麽!”他極快地用力甩開,退後兩步,将手籠進了寬闊地氅衣裏。氣勢淩人地問我:“你可知冒犯本宮該當何罪?”
我趕緊惶恐道:“下官知罪。下官不過是想起此前因蘇小姐的事令三公子不大痛快,方才又無意中沖撞了三公子,情急之下本想上前求得公子原諒,誰知愈急便愈加沒了分寸,實在不是有意,還望公子海涵。”
他見我說了這一籮筐的話,先是愣了愣,接着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擡手捏住我的下巴,令我正視着他,緩緩道:“你倒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一張臉笑得愈發燦爛。
我看着他這個笑,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亦趕緊跟着賠笑了兩聲。
他将我的下巴松開,淡淡地掃我一眼:“好了,今日我還有事,改日再見。”
待他走得遠了,司徒楠幾步跑上來,抹了抹額上的汗,溫怒道:“小命不想要了是不是啊?你勾引了人家老婆,人家沒找你麻煩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你怎麽還不知好歹地往槍口上撞?吓死我了你。”
“呃……”方才我過去那一拉不過是為了試探,看到司徒楠如此着急,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
看我不說話,他又問:“不過,方才他捏着你下巴是怎麽回事?”
這個好答,我道:“他說我是個有意思的人。”
司徒楠不明白:“什麽意思?”
其實我也不明白,便搖了搖頭。
但三公子還說“改日再見”,這句話就大有深意了。前幾日在南木林峽谷時,我總覺得那個黑衣人的聲音有些熟悉,卻怎麽想不起究竟在哪聽過,待回到府上才想起來,這個人的聲音與三公子十分相像。加之方才的那一撞、那一次試探,及三公子的那一連串動作,我幾乎就可以肯定,刺殺太子的人就是他。
這個人從一月前在歲首宴上的第一次相見就表現得極為古怪,從他的眼神、言談來看,分明是知道什麽。可這麽久過去,他卻什麽也沒有道破,究竟是想做什麽?威脅我?利用我?還是想拉攏我?
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有人往府上送了封信。
寫信的人邀我三日後的清明節一同去城外的佛陀山祭奠亡人,信尾沒有署名,從筆跡來看,此人并非熟悉之人。我思來想去,覺得這個人多半是三公子了。
來得正好,看來我們之間有些事就要挑明了。
☆、頹雲駃雨(3)
三日很快就到,一早我便讓馬車送我至山腳,緊接着便獨自提着備好的香燭紙錢步行上山。
青石階在腳下蜿蜒,道路兩旁盛滿了純白的山茗,重重竹林婆娑,山泉清幽畸零。也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排,這樣的日子,佛陀山竟一個人也沒有。我一路觀景,一路提着竹籃慢行,直到山腰處才遇上一個和尚,自稱來自山中的孤寒寺,奉命前來接引。
我任由他接過我手中的竹籃,緩緩地跟在後面。
小和尚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模樣,長得甚是清秀。走路時腳步輕盈,落地時卻極沉穩,像是個習武已久之人。
我忍不住問他:“小師父如何稱呼?”
他提着籃子不急不緩地走:“施主稱我觀雲便是。”
“哦,原來是觀雲師父。”我又問:“三公子常來寺中嗎?”
“常來。”
“平常他都來做什麽?”
“飲茶、禮佛,都有。”他頓了頓,又補充:“大約是寺中讓人覺得平和,便來得多了吧。”
“哦。”我點點頭。
所料不錯,邀我之人果然是三公子。飲茶、禮佛?步步為營的間隙還有空做這些,他倒是挺有閑情逸致。
我再想問時,觀雲一望前方的寺門,回頭道:“施主,這便是孤寒寺。三公子吩咐,請施主一人前往。”
我也跟着望過去,只見巍峨寺門輕掩,木質的門框上雕刻着繁複的紋路,色彩斑斓豔麗,盡顯佛家莊嚴,讓人肅然起敬。
“有勞觀雲師父了。”我接過他手中的籃子,微微額首。
走近了推開寺門,浩大的佛堂和前院展現在眼前,四處都是塗了金漆的高大佛像,卻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并不信奉鬼神,也不知曉這些佛像分別對應的是哪個名字,只右側的地藏王菩薩認得,便恭敬地上前上了炷香。
聽聞地藏王菩薩是地府最高的神明,象征着因果和寬恕。我不指望菩薩能寬恕我的罪孽,只祈求善惡有報,讓殺害我阿爹和哥哥的人能得到應有的懲罰,要他用沾滿血腥的手去償還,望地藏菩薩多加照拂,令死去的族人們安息。
我雙手合十,虔誠地望着頭頂的佛像。佛面威嚴而又安詳,盤坐蓮花座上俯視着我,像察覺世間萬事,又并不理會。
我嘆了口氣,正欲起身,身後便傳來輕淺的腳步聲。
“衆多佛像,你唯獨只拜地藏王菩薩這尊,為何?”
回頭時正見三公子自佛堂後走出來。
我道:“我只認得這尊。”
他愣了愣,突然一拍腦門,笑道:“疏勒原上的人只信奉長生天,我竟給忘了。”
盡管能猜到他早已摸清我的底細,聽到這句卻仍是心下一驚:“你知道我是誰?”
“八年前疏勒國破,國主穆木仁及其長子穆岱欽戰死,卻不見了悅維公主穆凝和王長孫穆邵陽,按你的年齡稍稍一推算,不正是悅維公主又是何人?”他上下打量我一圈:“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做了男子打扮,且混入敵人的眼皮子底下多年,恐怕任是誰也想不到吧。”
我籠在袖子裏的拳頭緊了緊,八年過去,聽人這樣直白地提到父兄,我仍是不能夠淡然。
看我不說話,他又道:“當年衛昭兩國聯合抵抗我們北淮,又試圖拉攏世代臣服北淮的疏勒,盡管穆木仁并未同意配合,卻仍是招來滅國之禍,說來确實冤屈了些。但國事上舉棋不定實乃大忌,倘若不盡快站隊只會落得個孤立無援的境地。你父親當年雖未同意結盟,卻也并未向北淮示忠,這就是犯了大忌。”
我額上的青筋突突跳了兩下,拳頭握得更緊了些。盡管聽得懂他并非要數落我阿爹的錯處,而是話裏有話想給我個警醒,以達到拉攏我的目的。但說這些難免令人感到不快,此時我心中已有些溫怒,便也嘴上不肯留情,道:“我阿爹是錯在猶疑不決,那你的母親青芸夫人又是為何?她該不是真如世人所傳,通敵賣國吧?”
此話一出,他的臉色也變得僵硬起來。不快的神情滞留了一瞬,平靜道:“世人傳說全憑當權者引導,我母親當年究竟因何而死我最清楚不過,怎麽?莫非公主你也有興趣?”
我笑笑:“不過是想多了解一些,兩個痛失至親之人來日也好相互慰藉。”順便探探你我的對手是否相同,若要合作,沒有共同目标可怎麽行。
他也笑起來:“既然公主想聽,我們就坐下慢慢說。”他甚有禮地退到一邊,朝佛堂後指引道:“請。”
穿過佛堂後的小院,我跟在他身後左拐右拐了好一陣,終于進入到一間狹小的禪房中。房內布置精簡,顏色籠統不過黑白灰三色,用具雖是上好,卻也只有茶具、書案和床鋪等。除此外,屋子裏便只剩正北方的供桌。桌上白燭香爐一應俱全,就連爐中的香火都尚未燃盡。只是不知為何,供桌後的牆面上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商桓約莫看出了我的疑惑,勾了勾嘴角,轉身在供桌前動了動。許是觸到什麽機關,供桌後的牆頂“嘩啦”一聲,突然降下來一副丹青。丹青上的女子青衣黑發,身邊百花盛開彩蝶飛舞,倒成了整個禪室中最明媚的色彩。
商桓淡淡道:“這是我的母親。”
光潤玉顏,輕愁眉間,原來這就是青芸夫人。
商桓凝視了許久畫上的女子,回頭時眉目間竟也染上與她相似的愁容:“我母親一生郁郁,至死都未得到過安王的喜愛,加之背負叛國的罪名,死後更不準祭奠,為寥表孝心,我只好暫且将她供奉在這裏。”
我點了點頭,不禁想到了阿爹和大哥。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從未幫他們畫像和立碑,更沒有正式祭奠過,委實不孝。
還沒來得及傷感,商桓已在我對面坐下。只須臾間,面上的愁容消散殆盡,換上一副笑盈盈的模樣。一邊為我斟茶一邊道:“我知道公主也是個孝順之人,不如我們做筆生意。如何?”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做生意我不擅長,但既然三公子有這個意思,倒是可以說來聽聽,只要不吃虧,阿凝還是願意一試。”
他将盛滿的細茶碗擺在我面前,低垂着眸子,緩緩道:“當年我父王為威懾各國,攻破疏勒後将穆木仁和穆岱欽的頭顱擺進了囚卑塔。我知道,此事一直是公主的一個心結,奈何囚卑塔守衛森嚴,公主多次輾轉都沒有尋得入塔的機會,”他忽然擡頭看着我,嗓音低沉着:“倘若桓能了卻公主的心願,公主是否也能了卻桓的一個心願呢?”
我伸出去握茶碗的手猛地頓住,也擡頭認真地看着他。這事确是我多年的心願,如今終于有人肯幫我實現,心底自是激動不已,但這些悲喜皆不能寫在臉上。未免成為他人的把柄,越是想要的東西越要表現得不在乎,否則就只會落得像商吉一個下場。
我收回手,鎮定地凝視他的眼睛:“我憑什麽相信你?”
他亦是目不斜視地凝視着我:“就憑那日歲首,我明知道你的計劃卻沒有拆穿,救了你和你的部下幾十條性命;就憑太子失寵,我們聯手殺了商吉,成了同一條船上的人;就憑商允氣焰太盛,我們現在的對手都是同一個人……” 商桓自信地揚了揚下巴:“還要再說下去嗎?”
我笑了笑,緩緩将視線移開:“既然三公子如此誠意,敢問阿凝有什麽地方可以效勞呢?”
“扳倒商允。”他狡黠地眯了眯眼睛:“你既是他府上的幕僚,那麽,要收集他的罪狀應該不是難事吧?”
“自然。”我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但如今商允是我的主子,一旦有事他定會保我周全,可若是幫你除了他,他日你要過河拆橋的話,我豈不是只能自咽苦水?到時你就是安王唯一的兒子,若是将我的身份揭穿,再将殺害商吉的事一并算在我頭上,不僅可以取得安王的信任,還能除去我這個礙事的棋子。如此一舉兩得的好事,你該不會告訴我,你不會做吧?”
商桓聽完一愣,轉而笑着搖頭道:“你倒是謹慎。但我可以告訴你,要是真有那麽一天,我不但不會過河拆橋,還會設法保你周全。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若實在是不能信任于我,先幫你取回父兄的頭顱也未嘗不可。”
“哦?”我不可置信地睨着他:“你就不怕我賴賬?”
他卻毫不在意:“當年我父王屠你疏勒,殺你父兄,我就不信你潛伏在這裏只是為了取回頭顱這麽簡單。商吉一死,大安現在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便是商允。仇人的兒子,你怎麽會輕易放過呢?”
煮沸的茶壺被澆上一瓢水,霧氣氲上來,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太清明。
我手指敲打在茶桌的邊緣,提醒道:“別忘了,你也是我仇人的兒子。”
“哈哈哈。”好似聽到什麽好笑的笑話,商桓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完頓了頓,自信道:“商濟是我的仇人。俗話說仇人的仇人就是盟友,況且,你不會殺我的。”
“為何?”
“等到了那一天,你自然會知道的。”
溫濕的霧氣散盡,商桓再為我斟上一杯茶,舉杯道:“那麽,就請公主等我的好消息了?”
我仔細地看着他的眼睛,将今日之事在腦中過了一圈,亦跟着舉杯道:“敬候佳音。”
☆、忠孝之願(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