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恩典
能保多久是多久,也算是告慰楚将軍九泉之下的英魂。
“禀陛下,楚姑娘的病素來是郭院正看的,他對楚姑娘的病情最清楚。太後娘娘還特意吩咐,要郭院正隔三日去一趟侯府,下回問診正好是明日。”
魏長福透過半阖的窗棂望望外頭天色,有些為難。
“現下天色已晚,侯府沒有長者在,宣劉太醫前去問診,會不會不太合适?”
劉太醫是陛下從北倉府帶回來的。
年紀雖輕,醫術卻很好,平日很得陛下和太後賞識。
為人圓融知進退,不争不搶的,在太醫院也算左右逢源,說不定還能接郭院正的班。
若貿然插手郭院正的事,恐怕日子會不大好過。
宮裏可沒一塊省心的地界兒,便是太醫院也少不了明争暗鬥。
劉太醫來紫宸宮請平安脈,時常替魏長福瞧瞧,魏長福承他的情。
魏長福思量着,又忍不住往深裏想了想。
楚姑娘一年幾乎半載時間都在病中,太後娘娘多有賞賜,名醫好藥是不缺的。
從前倒沒見陛下過問,怎的今日參加完帝師婚宴,突然有此吩咐?
“罷了。”宋雲琅擺擺手。
劉瑾這滑頭,連魏長福都肯維護他,可見在宮裏多吃得開。
魏長福惜才,卻不知劉瑾那厮正等着三年賭約一滿就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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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罷,既有郭院正診治,能活多久就看那小姑娘的命數。
宋雲琅松開雪寅,任由它跳到錦毯上追線團玩。
擡手取過另一沓奏折,他暗自搖頭,将戴着赤金苜蓿花長命鎖璎珞,細瘦單薄的柔弱身影抛諸腦後。
批完一道奏折,他又頓住。
想到當初皇兄執意降罪己诏讓位于他,唇角牽起一絲嘲諷。
母後如此厚待楚家姑娘,是在為皇兄贖罪吧?
這些年,母後待皇兄素來比他這個親兒子更上心。
只是不知,他日楚家姑娘知曉其中緣由,領不領母後的恩情。
魏長福托着飲完的乳盅出來,踢了踢正打盹的徒弟王喜。
王喜驚得一激靈,正要呵斥,擡頭一看是誰,吓得跳起來站好,舔着臉笑:“師父有事吩咐?”
“今日你跟着陛下出宮,楚家那邊可有什麽特別的事?”魏長福把承盤交給他,若有所思問。
陛下與定北侯府并無交情,若非太後娘娘親自相求,他原本只會去一趟帝師府的。
“楚家?”王喜端着承盤,略想想,趕忙應,“還真有事!定國公府的做派着實不大氣,正經掌事的不上門,派個和離在家的姑奶奶趕着吉時風言風語。幸好陛下出言維護,不然那起子不知好歹的,還要欺負到帝師頭上。”
眯起眼睛聽他說完,魏長福心中有數。
略颔首,把浮塵往肩頭一甩,擡腳往外走:“待會兒值夜機靈着些。”
難怪陛下無端提起楚姑娘,原來是這麽回事。
國公爺不通透啊,他越是對定北侯府不留情面,反而是把太後和皇帝的恩典往那母女倆身上推。
上位之人,更易同情弱者。
要不是定國公府鬧的這一出,陛下日理萬機,哪會注意到一位病弱的小姑娘?
回頭他得再叮囑郭院正一句,對楚家姑娘的病情多上心。
晴陽高照,屋頂上厚厚的雪慢慢消融,雪水順着瓦當間的蓮檐流下來,清泠有聲。
“娶妻娶賢,楚将軍多好的名聲,平白被不守婦道之人帶累了去。”
“有其母必有其女,生得再好,哪家敢結親?”
“說不定楚将軍就是被她克死的。”
“瘦骨伶仃的,一看就不能生養,光臉好看有什麽用。”
……
小鹦鹉站在廊外光禿禿的樹枝上,獻寶似的,把學來的話背給楚黛聽。
音色怪異,語氣卻抑揚頓挫,學得有模有樣。
“雲杪。”丫鬟香英聽不下去,舉起撥銀炭的火鉗子,瞪着鹦鹉,出言威脅,“再亂說,當心我拔了你的毛!”
楚黛含笑搖搖頭:“話又不是我們雲杪說的,別吓着它。”
再聽到這樣的話,她已不怕了。
宮中貴人表明态度,那些人再不痛快,也只能暗地裏嚼嚼舌根。
說笑間,她沖雲杪伸出手。
雲杪抓着樹枝,尖尖的粉喙微收,歪着雪白的腦袋望望楚黛。
繼而撲棱起晴藍色羽翅,飛到她上臂。
利爪抓着衣袖緞料,睥了香英一眼,昂首挺腹,沿楚黛上臂,極傲氣地踱步,走到她肩頭。
站定後觑着香英,音色怪裏怪氣學楚黛說話:“別吓着它!別吓着它!”
楚黛微微側首,臉頰輕蹭它柔順的羽翅。
唇角含着笑,重新拿起裙擺上倒扣的詩集,念給雲杪聽。
她嗓音軟糯溫柔,極有耐心。
很快,雲杪便記下她念出的詩句,一遍一遍學着她的語氣念,不再學那些傷人之語。
香英回屋斟茶,又抓幾枚撬開口的核桃,放在承盤上。
望着拿香籠烘衣的霜月,她心中仍憋着氣。
忍不住紅着眼眶控訴:“咱們家姑娘這麽好,她們卻背地裏嚼舌根,說咱們姑娘沒人要,好像誰看得上她們家公子哥似的。将軍大人在天有靈,就該叫她們爛嘴爛舌!”
“何必同那些人置氣?夫人嫁的好,姑娘模樣也好,宮裏又諸多恩典,皇帝還親臨相護,她們自然眼紅。”霜月搖搖頭,将熏好的上衫疊好,輕嘆,“咱們姑娘好性,心裏卻清楚,你別多話,免得惹姑娘郁結于心。”
“我曉得。”香英颔首,深深吸一口氣,心緒平複些,才穩穩端着承盤出去。
定北侯府冷清,楚黛病着,府中沒個主事之人。
回門這日,孟沅和顧懷誠相攜,回的是尚書府。
楚黛先一步到,被外祖母拉到花廳上首,吃的、喝的擺滿長案。
陪着說了幾句話,便見望門的丫鬟快步進來:“老夫人,各位主子,姑奶奶和新姑爺已至二門,很快就到!”
丫鬟話音剛落,楚黛眸光一亮。
她将手中嬰兒拳頭大的蜜桔放回果盤,虛虛撐着身側憑幾,準備起身去院門處迎。
“急什麽。”秦老安人拉住她,笑容慈藹,示意她坐回鋪着軟墊的圈椅中。
“你呀,自小沒離過你阿娘,這兩日沒睡好吧?外頭風大天寒,別出去受涼,又不是外人,安心陪外祖母坐着等。”
她細膩的眼皮下,泛着淺淺青色,秦老安人看在眼中,很是擔憂。
“臘月裏處處熱熱鬧鬧的,你這孩子一個人在侯府多冷清。”老安人拍拍她的手,忍不住勸,“不如搬過來,就住外祖母院子裏,跟我做個伴。”
立在一旁,替老安人捶肩的孟羽寧頓住,笑盈盈道:“祖母怎的同寧兒搶人?表妹搬過來,自當與寧兒同住。”
楚黛身子不好,老安人年歲大,睡眠又淺,住一起更不好照顧。
她也只是一說,祖父生前是太傅,他們住的是從前的老宅子,好幾處院子都空着,倒不至于真要擠着住。
“外祖母和寧表姐相邀,漪漪哪敢不從。”楚黛含笑應,“待我身子養好就來。”
衆人皆知是托詞,她這副身子,不等開春,哪裏養得好?
老安人張張嘴,正欲再勸,院中已傳來腳步聲。
楚黛側眸望去,只見一高一柔兩道身影走進來,一樣的書卷氣,明媚舒展,極是般配。
阿娘面上含笑,看起來氣色很好,楚黛終于安心。
在衆人的打量中,顧懷誠磊落大方,氣度、談吐皆是不俗,并未擺出任何架子,待秦老安人甚是恭敬。
楚黛看得清楚,顧叔同外祖母說話時,目光多半時候也是落在阿娘身上,不顯山露水,卻讓人感受到他的在意。
眼前的阿娘,眉眼柔和,唇角含笑,眼神有些刻意避着顧叔。
可楚黛看得出,阿娘很歡喜,是過往與爹爹相處時,她從未見到過的那種歡喜。
不多時,顧懷誠起身去外院書房。
花廳中,舅母羅氏順着外祖母,說了許多好聽話,哄得外祖母唇角壓也壓不下來。
“阿沅算是苦盡甘來,我呀,就是操心漪漪。”秦老安人拉住楚黛的手,忍不住輕嘆,“我這把老骨頭呀,總得親眼看着漪漪出嫁才能放心。”
說着,她忽而想起一事。
“劍書呢?”老安人四下望望,目光落在羅氏身上,“不是說今日告假麽?怎麽不見人?”
該不會是故意躲着漪漪的?老安人略思量,心下微沉,面色便不太好看。
她的心思,明裏暗裏提過幾次,羅氏哪會不清楚?
見老夫人變了臉色,羅氏忙放下茶盞,含笑解釋:“原本是告假的,可天沒亮宮裏頭就來人,說是陛下臨時起意出城狩獵,召了劍書随扈。”
如今海清河晏,四鄰朝貢,皇帝像今日這般臨時起意罷朝的次數,并不罕見。
朝政倒不曾荒廢,自有文華殿的幾位閣老同翰林先拟票簽,待皇帝回來再親自審閱、批紅。
“原來如此。”老安人颔首,拍拍楚黛手背,“沒關系,漪漪放心,等他回來,我再把他叫過來說說。”
說什麽呀?楚黛聽着,又慶幸又無奈。
幸而表哥不在府中,躲過一劫。
可惜聽外祖母的口氣,并不會就此作罷,像是要借着阿娘出嫁的喜氣,一鼓作氣把她嫁給表哥才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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