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綢帕
睜開眼,九枝燈的光照入昏暗錦帳。
雪寅縮在他枕邊,圓鼓鼓的身子中間團着什麽,睡得正香。
宋雲琅掀開錦被,被中熱烘烘的燥暖散開,身上熱度也消減。
寝衣粘在身上,異樣的不适令他失神,只一瞬,他起身朝盥室走去。
走開兩步,又退回來,坐到榻邊。
長指拈起雪寅身子中間的布料,動作小心,一點一點扯出來。
柔軟的一團攤開在他掌間,是一方綢帕,同她軟帳一樣的煙紫色,角落裏繡一支梨花。
宋雲琅閑閑掃一眼雪寅,它昨夜在楚姑娘枕邊順手抓的?
綢帕手感順滑,散着淺淺雅香,他将那柔軟的料子往指骨上一纏,擡手湊近鼻端。
淺淺薔薇香鑽入鼻腔,是同她身上一樣的香氣。
不濃烈,不像是特意烘熏的,更像是沐浴時滴過香露,沾染上的,清雅自然。
夢中種種猶在腦海,宋雲琅輕笑一聲,随手将綢帕搭在雪寅熟睡的臉上。
繡着梨花的位置擋住雪寅鼻息,随着它呼吸的頻率,雪白梨花輕輕發顫。
楚黛睡得沉,一覺醒來,天光已大亮。
剛支起身子,霜月、香英已捧着盥洗的盆盂棉巾進來。
“姑娘可算醒了,表少爺來得早,等了足有一個時辰。”香英笑盈盈迎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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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身扶楚黛下榻,服侍她淨面、梳洗。
昨日阿娘同她說過,今日要去尚書府送年禮,順便小住兩日,陪陪外祖母。
楚黛沒想到表哥會親自來接,還來得這樣早。
“表哥今日不當值麽?”楚黛親手在妝奁中挑選珠釵,随口問。
“夫人也問了,奴婢聽表少爺說,上回夫人回門時他未能作陪,有失禮數,此番特意向陛下告了假,要好好陪夫人說話盡孝。”香英含笑回應,望着菱花鏡中的楚黛,眼中閃着興奮光彩。
楚黛看懂她那眼神,無奈斂眸,假作不知。
香英見她不懂,更是忍不住,替孟劍書說好話道:“依奴婢看,表少爺陪夫人是假,想陪陪姑娘才是真。”
姑娘生得如嬌花弱柳,表少爺英武不凡,在她看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雖然姑娘曾拒絕過表少爺,可表少爺顯然沒想放棄,香英也盼着自家姑娘心有所系,更努力地去養好身子。
“香英,莫要胡說。”楚黛眉心微颦。
自家姑娘的反應不是羞赧,而是不悅,香英眼裏興奮迅速降下來,忙道:“奴婢多嘴了,請姑娘責罰。”
她忘了,姑娘素來有主意,她不該去左右姑娘的想法。
“罷了,這兩日你便留在府中,照看好雲杪。”楚黛輕嘆一聲,開口。
香英、霜月兩個,都是自小在她身邊的,沒什麽壞心思,楚黛舍不得罰。
只是也不想香英跟去尚書府,無意中好心辦壞事,讓她和表哥為難。
霜月收拾好楚黛換下的衣裙,見楚黛已穿戴好,便躬身去取她枕邊長命鎖。
“诶?這榻上怎會有貓食?”霜月拿着赤金璎珞羊脂玉長命鎖,騰出一只手,捏起錦被旁散落的碎屑,一臉驚詫。
瞬時,楚黛神情有些不自然,站立的姿态也略僵硬。
香英忙着歸整首飾,沒注意到。
“前天雪寅不是來過麽?定是它留下的。”楚黛忐忑地解釋,勉力維持鎮定。
昨夜困倦不堪,她竟忘記善後,楚黛有些懊惱。
早知如此,還不如昨夜把雪寅留下,即便被霜月她們知道,對方是皇帝,誰敢怪他?
轉念一想,又更洩氣,是沒人敢怪皇帝,可敢編排她和阿娘的人不少啊。
明裏暗裏多少人指責阿娘不守婦道,若再叫人知道,皇帝夜入她閨房,不知又會說出多難聽的話。
她幾乎不參加宴請,那些話傳不到她耳朵裏,可她不能不為阿娘考慮。
“可奴婢明明記得,床褥裏裏外外都換過呀。”霜月眼神茫然,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出現差錯,她側眸問,“香英,你記得我換過床褥吧?”
香英張張嘴,正欲開口,被楚黛搶先:“不好叫表哥久等,髒了回頭再換掉便是。”
言罷,楚黛步履匆匆跨過門檻。她走在前面,聽到身後腳步聲,步子邁得越發快。
她怕霜月看到,此刻她臉上無處掩飾的慌亂。
寒風吹得她裙擺翩然,是蕭瑟冬景中最亮眼的顏色。
進到暖閣,她放下兜帽,露出一張姣好的芙蓉面。
立在窗畔的孟劍書側眸,心口怦然跳動,眼底是竭力掩藏的驚豔。
當他看清自己的心意,每回見着她,心意都更明朗一分。
孟劍書無數次懊悔,為何他沒早兩年認清心意,待她及笄便定親,此刻她該已是他的妻。
“表哥久等了。”楚黛面含歉意,柔柔施禮。
“表妹身子弱,祖母不放心,特意叫我來接,希望沒打擾到表妹歇息。”孟劍書嗓音溫潤,君子端方。
他面上鎮定,內心卻不平靜。
早早來接表妹,是他自己的心意,并非尊祖母之言。他想讓表妹知道,又怕她同上回一樣拒絕他的心意。
簡單用過早膳,府中管事已将年禮裝好車。
孟劍書随顧懷誠上馬車前,側眸往後頭一輛馬車望一眼,那道纖柔的身影鑽入馬車,他才登車。
馬車緩緩駛動,楚黛捧着手爐,一擡眼,便撞上阿娘打趣的眼神。
“漪漪,你覺得劍書好不好?”孟沅含笑問。
太後有意替女兒說親,可孟沅還是更希望女兒嫁入尚書府。
孟家是她娘家,兄長和母親對漪漪的疼愛自不必說,劍書和嫂嫂對漪漪也好。
且家風清正,後院沒有亂七八糟的事,京城再難找出第二個這樣好的。
從前以為女兒治不好,可現在知道女兒是中毒,且劉太醫有法子治,她希望女兒有個好歸宿的心思,又熱絡起來。
“阿娘,表哥很好,可漪漪與表哥只有兄妹之誼。”楚黛含笑,眸光澄澈。
女兒對劍書沒有一絲男女之情,孟沅有些惋惜:“你對劍書無意,可阿娘看得出來,劍書對你很上心,今日他的目光多半時候都在你身上。”
只有真心愛慕一個人,才會這樣用心地去關注她。
“有嗎?”楚黛疑惑,她确實沒發現,也可能根本沒在意孟劍書。
孟沅本來還想多說幾句,見她如此,又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
在她眼中,劍書千好萬好,愛慕女兒,可女兒不喜歡,她便不執着。
十餘年來,宋雲玓待她的心思何其執拗,她吃過苦,更希望女兒嫁給真正心愛的良人。
“罷了,你外祖母若提起,不必怕,有阿娘在呢。”孟沅坐到楚黛身側,攔住女兒瘦削的肩。
宮內演武場,宋雲琅手持良弓,利箭搭在弦上,細韌的弓弦被拉開到極致,似随時會崩斷。
簌地一聲,利箭破空射出,偏離靶心,貫穿箭靶,篤地釘入石壁。
魏長福遠遠望着完好的靶心,頭一回覺着那紅色紅得滲人,他抹了一把額角的汗,下意識後退兩步,躲得更遠些。
陛下箭法非凡,能百步穿楊,打中靶心于他而言,就像用膳飲水一般簡單。
可今日,陛下已是第五次射偏。
早朝上出什麽大事了嗎?魏長福左思右想,想不起來,倒是猛然想起龍榻上憑空出現的,那詭異的綢帕。
宋雲琅沒了興致,沐洗畢,處理完奏折,天色已全然暗下來。
展臂舒動筋骨,一擡眸,撞見殿門口探頭探腦的魏長福。
“魏長福!”宋雲琅沉聲喚。
魏長福無法,面色苦不堪言地抱着雪寅進來:“陛下,雪寅還是不肯吃東西。”
昨夜給陛下的食盒,幾乎被雪寅吃得幹幹淨淨,想來陛下是有法子喂它的。
若不是怕雪寅餓死,魏長福也不敢在皇帝陰晴不定的時候來打擾。
宋雲琅把雪寅接在懷中,冷肅的眼神奇異地柔和一分,長指捋着雪寅脊背軟毛,頭也不擡,沖魏長福吩咐:“食盒留着,退下吧。”
待殿門合上,外頭恢複寧靜,宋雲琅将食盒放入袖袋,抱着雪寅起身:“就這麽惦記她?沒出息。”
作者有話說:
雪寅:你說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