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好看(三合一) [V] (1)
他語氣漫不經心,眼神卻銳利,盯得人無所遁形。
楚黛辨不清,他是認真在問,還是因為宮宴上聽到有人誇贊陳公子容貌,才随口一問。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楚黛心中便有答案,可她不敢直言。
即便是茶餘飯後的,私底下品評京中俊美郎君,也沒人會把皇帝算在其內。
他是君,是天子,是百姓仰望的存在。
整個大晉,有人敢品評他的容貌嗎?
有,太後娘娘。
楚黛尚未想好措辭,緊張之下,嘴巴已不聽使喚地說出口:“在太後娘娘眼中,自然是陛下最好看。”
聽到自己的回應,她面色發白。
這回答似乎有些不倫不類,甚至答非所問。
宋雲琅凝着她有些招架不住的模樣,收回手,任由雪寅跳入她懷中,徑直逼問:“那在楚姑娘眼中呢?”
顯然,她絞盡腦汁的回應,宋雲琅并不滿意。
楚黛眼皮一跳,慌忙調整姿勢,把雪寅抱得穩當些,急中生智應:“陛下英武不凡。”
“嗬,看來還是朕好看。”宋雲琅愉悅地輕笑一聲。
終于滿意了。
楚黛心弦松下來,淺淺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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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量着,是立刻告退,還是喂飽雪寅再告退,頭頂傳來一道散漫的嗓音。
宋雲琅得寸進尺追問:“楚姑娘覺得朕哪裏好看?”
他倒沒特別在意容貌,戰場厮殺時,受傷也是有的。只是運氣好,未傷在臉上。
只不過,進殿之時,看到她盯着陳筠瞧,他心口便打了個結,直到此時也沒解開。
此刻逗逗她,心裏倒是愉悅舒暢。
楚黛粉頸微垂,心跳亂了節律。
她也不知皇帝哪根筋搭錯,要拿這樣的話問她。
讓她一介臣女,一個外人,來評點他的相貌,不會覺得大不敬嗎?
她唇瓣微抿,生怕自己再說出什麽不該說的。
平心而論,皇帝生得比陳筠更好些。
陳筠之俊美重在皮相,以及詩書浸潤出的點滴文人風骨。
皇帝的風華,讓人印象更深刻。
楚黛清晰記得,他獨坐高樓,仰頸飲酒時的潇灑疏狂。
似詩賦中獨行千裏,不為一人駐足的君子豪俠。
偏他收起豪情,為萬民守護錦繡山河。
懷中雪寅不安分,抓着她頸間璎珞下的長命鎖玩。
玉鈴響聲清靈,卻攪得她心神難以平複。
她身子不好,便向往一切生機勃勃的人和物。
眼前的皇帝是她遇到的人中,最英姿勃發的一個。
他身上,似乎有種任何詞彙都難描的風華,難怪陳姑娘願用大好年華等着他。
某個瞬間,她幾乎能感受到自己心緒,跳動到陌生的,讓人悸動的頻率。
“楚姑娘看都不看朕一眼,是想敷衍朕麽?”宋雲琅欣賞着她徬徨失措的模樣,出聲質疑。
“臣女不敢!”楚黛心內一慌,險些跪下去。
她隐隐猜到什麽,又下意識抗拒自己往那樣的方向猜。
不可以的,太後娘娘看中的是寧表姐。
宋雲琅撈回雪寅,順勢扶了她一把:“聽說楚姑娘擅長丹青,既不是敷衍,便請楚姑娘回去替朕作一副畫像。明日,朕親自去看。”
楚黛身披氅衣,立着說了一會子話,身上已覺得冷。
扶住她小臂的手,卻是熱的。
隔着厚厚冬衣,也能清晰感受到那暖意與力道。
魏長福拿來一只剔紅食盒,楚黛接過來,捧着食盒喂雪寅。
往常喂雪寅時,她總忍不住盯着雪寅,欣賞它可愛的吃相。
可今日,楚黛有些心不在焉。
腦中不由自主描繪着皇帝的面容,像是有一支筆,自動在她腦中作畫。
畫到沒把握處,她甚至下意識擡眸去打量。
待他有所察覺,回望時,她又匆匆收回目光。
栀栀曾說,皇帝很擅長給人出難題。
此時,楚黛才真的感同身受。
她遇到了有生以來,最難周全的難題。
目送皇帝離開後,楚黛渾渾噩噩繞過竹林,隐隐能聽到殿中宴飲談笑聲。
“楚姑娘留步。”陳嬈從暗影中走出來,嗓音勾着一絲恰如其分的媚,與她的人一樣。
她來了多久?看到了什麽?
楚黛攥着綢帕的指尖微微泛白,強自鎮定:“陳姑娘。”
“方才那男子是誰?”陳嬈朝竹林那邊的小徑望一眼。
盯着楚黛,語氣急切:“是陛下嗎?”
雖然陛下換了身衣袍,可那樣的氣度風姿,即便是背影,陳嬈也相信自己沒認錯。
“什麽男子?陳姑娘莫不是看錯了?”楚黛佯裝詫異。
她明白陳嬈對皇帝的關注,若讓陳嬈知曉那是皇帝,不知會如何揣測。
宮宴人多口雜,她不想多生事端,擡手搭在霜月小臂道:“只有我和霜月在,并無旁人。”
皇帝頻頻接近自家姑娘,霜月心裏沒底,有些恍惚。
聽到楚黛提她,趕忙颔首:“奴婢也沒看到旁人。”
她久久未歸,宋玉栀等人出來尋,楚黛便跟着回去。
“楚姐姐怎麽碰見陳嬈了?該不會是陳筠看上楚姐姐,求着陳嬈來同你說吧?”宋玉栀挽住她臂彎打趣。
孟羽寧和謝蘭姝也來了興致,姐妹幾人說說笑笑。
楚黛繃緊神經應對着,唯恐被人看出什麽。
面上被打趣得有些赧然,她心神卻脫了缰似的。
一遍一遍回想着,宋雲琅堵住她問話的情景。
她們每提到陳筠,楚黛腦中便想起那句。
“是陳筠好看,還是朕好看?”
她不想再聽到陳筠這個名字!
等她們一行回到殿中,陳嬈仍站在竹林外,癡癡望着小徑,眼底生出異樣的光彩。
她不會認錯的,一定是陛下!
陛下出現的地方都有人守着,她不敢太靠近,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麽。
可她親眼看見,陛下主動走近楚黛,還替她拂去兜帽上的落雪。
所以,陛下喜歡楚黛那樣的美人嗎?
回到國公府,陳嬈盯着菱花鏡看了半晌。
再想想楚黛弱柳扶風的模樣,對鏡中自己,越看越不滿意。
人人都說她生得美,她自認也不比楚黛差,只是陛下恰好欣賞楚黛那種嬌嬌柔柔的美。
沒關系,她願意改。
“替我把這些都收起來,明日開始挑些清雅的衣裙頭面。”
陳嬈側過身,精神振奮地沖丫鬟吩咐:“臉色畫白一分,最好顯出些病弱之氣。”
怕她們聽不懂,還特意囑一句:“照着定北侯府楚姑娘的樣子打扮!”
丫鬟确實一頭霧水。
姑娘平日裏不是喜歡華貴美豔嗎?再說,人家楚姑娘打扮的也不素淨,丫鬟沒覺着有太大差別。
“姑娘為何要學楚姑娘?”丫鬟詫異問。
陳嬈直率,卻不傻:“楚姑娘好看呀。”
她不想讓人知道,陛下喜歡楚黛。
楚黛身子不好,名聲也不好。
楚家先出個和離歸家的姑奶奶,又出個改嫁的兒媳,還有謝蘭姝那個人人避之的表姑娘。
誰家要同楚家說親,都得掂量一二。
陳國公府的姑娘可不一樣,她若能入宮伴駕,定然一心一意。
她比楚黛,更值得陛下喜歡。
楚姑娘看着心思純淨,原來同她阿娘一樣,很懂得如何招男子喜歡。
陳嬈越想越堅定,照着楚黛學,一定不會差。
第二日一早,丫鬟們依言,照着楚黛的妝容替她上妝,特意修飾出三分病弱之态。
陳嬈穿着與楚黛昨日相似的衣裙,款步去正院給國公夫婦請安。
丫鬟們跟在她身後,竊竊私語。
“你覺得像嗎?”替她上妝的丫鬟緊張問。
另一位替她挑選衣裙的丫鬟,連連搖頭:“氣度千差萬別,學也學不來,咱們姑娘還是平日裏更好看。”
到了正院,國公夫人看到最疼愛的小女兒,緊張得早膳也沒心思用:“快去請太醫,嬈嬈病成這般,你們怎麽不早來禀報!”
陳嬈:……
大年初一,京中大街小巷都熱鬧。
楚黛昨夜睡得不好,身子有些乏。
吩咐冷嬷嬷派人去各府拜年,她自己則倚在美人榻上,聽着遠遠傳來的爆竹聲,微微失神。
美人榻上置一方雲紋卷足矮幾,擺着筆墨,如意紋鎮紙壓着一張澄心堂紙,美人榻邊的渣鬥中還團着些廢棄畫稿。
往常,她對自己的畫藝頗有幾分自信,今日不知哪裏出了錯,總也畫不好。
她自己都覺得不好,皇帝哪裏會滿意?
他說今日會親自來看,楚黛很怕他白日裏光明正大來,更怕他夜裏來。
今日他去太廟祭祖,禮儀繁複,沒空或是忘記也有可能?
這一回,她心裏格外慌。
上次來還綢帕,他刻意強調她只是外人,她有什麽可慌的?
楚黛找到各種理由寬慰自己,終于稍稍靜下心來。
窗外陽光明媚,雲杪怪裏怪氣同香英對吵。
楚黛捧着手爐,到廊下喂雲杪吃了幾粒梨脯,這才打起精神,重新提筆。
腦中努力回想着皇帝的模樣,細細描摹。
不着朝服時,他常戴玉冠,墨發高束。
利劍似的長眉下,是一雙好看卻銳利的眼睛。
楚黛慢繪細描,他潇灑不羁的豐神躍然紙上,像是真的在審視她。
驀地,楚黛手一顫。
一滴墨汁落在他鼻翼側,又畫毀了。
懊惱挫敗之餘,楚黛深吸一口氣。
她提筆,大着膽子,從那處違和的墨跡開始,畫出多餘的線條。
很快,那些線條連在一起,是一只烏龜。
嗤,楚黛望着臉上被畫烏龜的皇帝,輕笑出聲。
“姑娘畫什麽呢?這般歡喜?”香英端着承盤進來,含笑問。
楚黛怕被她看見,慌忙拿另一張紙蓋住:“沒什麽。”
香英沒多打擾,放下熱茶和點心便退出去,姑娘作畫、看書時,更喜歡清靜。
待她出去,楚黛又重新拿起一張紙。
畫壞太多次,她索性豁出去,再不好,也比方才畫了烏龜的強。
天色漸暗,霜月進來掌燈時,楚黛終于畫好一幅,至少她自己還算滿意。
沐洗過後,拭幹發絲,為了不失禮,楚黛重新梳了發髻。
“姑娘,陛下真的會來嗎?要不奴婢在屏風外值夜?”霜月忐忑問。
有她在,皇帝多少會顧忌些吧?
雖然她只是個奴婢,人微言輕。
楚黛捧着書卷,細細想了想,擡眸望她:“也好,今夜你便宿在短榻上。”
屋裏地龍燒得旺,倒不擔心霜月冷到。
聽到屏風外,霜月鋪設短榻的聲響,楚黛心內那些說不清的心慌,悄然沉寂。
一陣細微響動,不知是風聲還是什麽。
楚黛擡眸望去,果然見一道颀長的身影走進來。
“陛下萬安。”霜月一直坐在榻上守着,看到皇帝進來趕忙行禮。
懷抱雪寅的宋雲琅,腳步一滞。
須臾,他看也沒看霜月,長指撫着雪寅脊背,舉步繞過屏風。
“楚姑娘從前是不留人值夜的,是在防着朕?前幾日不還說朕是明君麽?”宋雲琅立在榻邊,居高臨下睥她,面上笑意莫名,“這丫鬟,是你吩咐她離開,還是朕叫暗衛把她丢出去?”
後面半句,他咬得略重。
楚黛毫不懷疑,他說得出便做得到。
屏風外,霜月吓得動也不敢動,只牙關打着顫。
先前,她竟然以為自己能護着姑娘。
“霜月,回耳房吧,別驚動香英。”不知為了安撫霜月,還是寬慰自己,楚黛柔聲道,“我沒事。”
霜月回到耳房,香英睡得迷迷糊糊:“不是值夜麽?怎麽又回來了?”
“我……我擇床,姑娘見我睡不踏實,叫我回來睡。”霜月僵硬地往自己的床榻走。
“說話怎麽吞吞吐吐的。”香英沒多想,随口嘟囔。
霜月趕忙解釋:“冷的,外頭太冷了。”
皇帝那句話,簡直讓人如墜冰窟,姑娘一定也吓得不輕。
寝屋裏,楚黛抱着雪寅喂食,宋雲琅坐在榻邊,随手拿起身側備好畫像。
像是國子監的夫子,檢查學子課業。
“只這一幅?”宋雲琅看着畫像上的自己,唇角彎起,心口不一輕嘆,“楚姑娘不用心啊。”
其實他滿意極了。
看得出,她很清楚地記住了他這張臉。
她心裏念了他多少次,才畫出這般傳神的模樣?
國子監的學子,應對帝師布置的課業,那認真的勁頭,也不過如此吧?
楚黛就怕他會這般質疑,特意留下幾張畫得勉強能見人的。
當下,她騰出一只手,指着屏風外的書案道:“那邊還有。”
“臣女不敢怠慢,畫了許多才畫成這一副,陛下若不信,臣女拿來給陛下看。”
說着,便要起身去取。
宋雲琅擡手,長指輕落她細肩,将她按回去:“朕自己拿。”
言畢,他捏着她交差的這幅,繞過屏風,走到書案旁。
鎮紙下果然還壓着好些。
他一張一張翻看,想象着她認真作畫,又懊惱着,一次次重新落筆的模樣,眼尾暈開笑意。
直到最後一幅,他眼眸驟然眯起,眼神轉而銳利。
“在楚姑娘眼中,原來朕是這樣的英武不凡。”
豈止不凡,簡直匪夷所思。
宋雲琅望着畫中趴在自己臉上的烏龜,大開眼界。
他拿着那張澄心紙,步履潇灑,朝榻邊走來。
“陛下龍章鳳姿,臣女盡心誠意,也只畫出萬中之一。”楚黛聽到他誇贊,謙遜道。
心下卻嘆,滿意就好,拿上畫像快些走,別再折騰她了。
宋雲琅坐到榻邊,比先前坐的位置離她更近些。
他捏着畫紙兩側,朝楚黛攤開:“朕以為這幅畫得最誠心。”
是嗎?皇帝覺得另一幅更好?楚黛好奇是哪一幅。
環着雪寅,擡眸望來,楚黛看到畫上的烏龜,登時定在當場。
這幅畫怎麽會在書案上?她忘了扔掉?!
欣賞着她大驚失色的神情,宋雲琅眼底笑意深濃。
他将畫作丢至一旁,湊近一寸:“楚姑娘今日,盡心誠意在罵朕是烏龜王八?”
盡心誠意四字,他咬得極重。
雪寅吃飽,被畫作吸引住。
從楚黛懷中擠出去,擡起粉嫩的爪心,抓撓畫上的烏龜。
楚黛本就驚惶到極致,懷中一空,她心中惶恐更沒個依托處。
只得白着一張小臉,攥緊被角,低聲請罪:“臣女罪該萬死,求陛下責罰。”
“這樣怕朕?”宋雲琅輕笑,沒說罰,也沒說不罰。
“楚姑娘以為,朕為何要你畫朕的畫像?”
為了讓她證明,她誇他好看,不是敷衍啊。
楚黛恭順垂首,心裏默默應着。
卻不敢開口,只等頭頂懸着的利刃落下來。
“漪漪,朕希望你能念着朕。”宋雲琅傾身,長指捏住她小巧下颌,稍稍使力,迫得他揚起雪頸,與他對視。
高俊的身影将她堵在軟枕間,他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低語聲有些霸道:“就像朕心中想着你一樣。”
眼前光線被他遮擋,他離得太近,近到她聞到他身上專屬的衣香。
他輕輕的一聲低語,喚的還是她的小字,狠狠撥動她心弦。
楚黛吓得幾乎忘記跳動的心口,忽而劇烈地怦怦直跳。
昨夜竹風中,她隐隐猜到的,又刻意蒙上一重迷霧的念頭,乍然沖向腦海。
陛下喜歡她?
太過震驚,她睜大眼睛望着他,盈盈如秋水的眼瞳中,只映着他的影子。
宋雲琅輕嘆一聲,俯低身形,扶住她微顫的細肩,情不自禁貼上她未塗口脂的唇瓣。
陌生的柔軟,将先前所有刻意保持的距離,壓縮到極限。
楚黛纖柔的身形,緊緊倚在軟枕上。
細心梳理的發髻,壓在枕上,松散些許,墨雲似的。
雪腕被他輕易攥住,他掌心灼灼熱度順着她血脈直沖心口,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宋雲琅鮮少有失控之時。
即便她的滋味那樣美好,他內心叫嚣着,渴望着,也只是淺嘗。
小姑娘倚在枕上,發髻微亂,唇瓣紅得比上好的口脂更豔麗,像是世間最可口的佳品。
幾乎是品嘗到的一瞬間,宋雲琅便感受到。
心口那株幼苗蓬勃成長,開出一朵朵最美好的花蕾,霸占他整個心田。
他松開她手腕的同時,楚黛匆匆別開臉,面頰透着不自然的紅。
“陛下這算是責罰嗎?”楚黛顫聲問。
終是不想他們之間生出這樣的暧昧來,也不該。
“漪漪,朕說過,你若要朕答應選秀,那選秀名單上必有你的名字。”宋雲琅長指勾起她鬓邊微亂的發絲,一圈一圈繞在指尖,“畢竟,只有朕心悅之人才能管着朕。”
“你應了朕,朕便依你,是不是很公平?”宋雲琅勾着她發絲,輕聲蠱惑。
楚黛下意識搖頭,很着急地搖頭。
似乎晚一些,就真會被他蠱惑了去。
“英明神武,高見遠識。”宋雲琅慢條斯理念出她那晚誇贊的話。
忽而,他話鋒一轉:“那晚把朕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今夜又拒絕朕。楚姑娘不愧是将門之女,以退為進這一招玩得甚妙。”
皇帝說她以退為進?
“臣女沒有。”楚黛望着他,連連搖頭。
是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她和她阿娘一樣,都是會使手段勾人的女子?
可她什麽也沒做,阿娘也是。
楚黛心中委屈不已,她眼中泛着水光,忍得眼眶濡紅,卻始終不曾落一滴淚。
偏她這般倔強的模樣,比起梨花帶雨,更讓人憐惜。
宋雲琅忍不住暗罵自己不是東西,把人欺負成這般。
罵歸罵,要他放手,卻舍不得。
“當真就不喜歡朕?”宋雲琅不再逗她,氣勢低下來,帶着哄人的語氣問,“朕哪裏不好了?”
話音剛落,他自己先吃了一驚,他竟然也會耐着性子哄人?
楚黛倒是沒心思留意他的語氣,一心想着,他若非要一個答案,便給他一個好了。
“太後娘娘對臣女多有照拂,她看中的是寧表姐,臣女也以為,寧表姐才學出衆,品貌不俗,更适合入宮輔佐陛下。”
楚黛腦中亂糟糟,一時想不到最好的理由,只能想到什麽便說什麽:“臣女與表姐情誼深厚,斷不會與表姐争搶。”
“就為這些?”宋雲琅被她氣笑了。
他還沒選秀呢,這傻姑娘怎麽就先替他選好了?
“母後喜歡誰,是母後的事,她大可以挑些貴女去慈安宮做大宮女。至于輔佐朕,那滿朝文武,朕是白給他們發俸祿的麽?”
楚黛心思淺,被他說得一愣一愣。
宋雲琅看着,心中一片柔軟。
把玩着她枕邊長命鎖,又生出逗她的心思:“楚姑娘既說與你那表姐情誼深厚,一道入宮豈不更好?”
“臣女絕不與表姐共侍一夫!”楚黛梗着脖頸,急切開口,也顧不上大不敬。
“真急了?”宋雲琅放下金鑲玉長命鎖,擡指輕蹭她鼻尖,“朕逗你呢。”
目光不經意在她唇瓣處停留一瞬,又不自在地移開,對自己的自控力生出一絲絲懷疑。
“朕只要你一人罷了。”
那張烏龜畫像被雪寅抓得不成樣,小東西犯困,不知何時擠到楚黛身側睡熟了。
宋雲琅把雪寅撈起來,抱在懷中,凝着楚黛:“總之那些理由,朕不接受,楚姑娘再想個能說服朕的。”
這些還不夠嗎?
楚黛默默思量,終于說出自己最不想說的理由:“臣女身子弱,承受不起潑天的榮寵。”
這樣的話,像是把女子明明白白擺在被利用的位置。
她們家世再好,品貌再好,被選入宮去,也只為了侍奉君王,綿延皇嗣。
楚黛微微斂眸,默默消化這句讓自己很不适的話。
宋雲琅不明白她為何低落,只當她是為遲遲不見好的病體。
很想告訴她,她身上的毒可以解。
可說了之後呢?
再告訴她,即便解了毒,她最好也不要有自己的孩兒?
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宋雲琅覺得先給她希望,再給她另一種失望,很殘忍。
倒不如等她身上的毒完全解了,少一樁心事之時,再告訴她。
二來,她也不必因中毒之事,寝食難安。
“朕會讓劉瑾治好你的病。”
夜已深,宋雲琅清楚看到她眉眼間的倦色,他抱着雪寅起身。
“好好歇着吧。”他轉身,朝屏風側走去。
“陛下!”楚黛忽而想起一事,急急喚住他。
宋雲琅駐足,側身望過來。
聽到她軟聲求:“陛下若要選秀,能不能不要把寧表姐的名字去掉?”
方才為了讓皇帝打消念頭,她不得已說出來。
寧表姐應當是願意入宮的,而且她有機會入宮,楚黛不想連累到她。
不管皇帝有沒有這樣想過,她總得向他讨句準話,才能安心。
“若朕不答應呢?”宋雲琅語氣淡淡。
她一面将他拒之千裏,一面又替旁人考慮。她對至親之人是真的好,對他也真是無情。
別說吃醋,她甚至迫不及待把他往別人身邊推。
皇帝不答應?楚黛怔了怔,咬咬唇道:“陛下曾說臣女喂雪寅有功,要賞賜臣女。臣女只求這一樣賞賜,可不可以?”
用那賞賜,求他把孟家的姑娘留在名單之列?
玉勾挽起軟帳,佳人姣好玉顏倚在軟帳側。
帝師曾說,這世上每個人都會有軟肋,原本他不信。
現在信了,楚黛一出現就是為了拿捏他。
“選秀之事,朕答應你便是。”宋雲琅應。
如今,他願意退讓的,也只有眼前一人。
慈安宮中,前來請安的命婦們散了,只長公主和雲寧郡主在。
顧太後着人去請宋雲琅一道用午膳。
宋雲琅未乘禦辇,懷抱雪寅,一步一步走到慈安宮。
昨夜小東西在她榻上睡了一陣,身上便沾染上那熟悉的薔薇香,同她身上、發間一樣的香氣。
不知不覺,今日宋雲琅抱雪寅的時間格外多些。
“皇舅舅。”宋玉栀看到雪寅,眼前一亮。
雪寅今日看起來很乖順,會讓她抱嗎?
宋玉栀躍躍欲試:“皇舅舅,玉栀能不能抱抱雪寅?”
“拿去。”宋雲琅不知想到什麽,突然變得很好說話。
宋玉栀接過雪寅,雪寅正困着,雖不安分,總算還能捉得住。
“府裏那些貓倒不見你這般喜歡?”長公主無奈地笑,又沖宋雲琅道,“都怪皇姐把她寵壞了。”
“無妨。”宋雲琅聽了長公主的話,不動聲色謀算着。
“不一樣啊,它們都不及雪寅有靈性。”宋玉栀說起府中的貓,難免提起楚黛幼時養的那只。
“說來也奇,楚姐姐那只貓沒救過來,再也沒養過。咱們府裏的貓,女兒也沒敢讓它們靠近楚姐姐,怕她觸景傷情。”宋玉栀邊說邊捋着雪寅軟毛,“偏偏雪寅很喜歡楚姐姐,頭一回還不熟,第二回 便往楚姐姐身上撲,該不會是那只貓回來了吧?”
她越說越玄乎,自己興奮極了,長公主卻聽得心驚肉跳。
若皇帝把這些話聽進去,會不會嫌晦氣?
“栀栀!再胡說,午膳就餓着,省省力氣!”長公主拉長臉訓斥。
宋玉栀這才後知後覺,自己一時高興,說的有些過了。
“皇舅舅,都是玉栀胡說八道,玉栀知錯了。”
剛剛還因抱到雪寅而得意忘形,尾巴恨不得翹到天上去的宋玉栀,立時夾起尾巴做人。
本以為會挨訓,沒想到皇帝竟露出一絲笑意:“栀栀若喜歡,便抱回公主府養幾日吧,等回宮小住時,再給朕送回來。”
嗯?宋玉栀豎起耳朵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
她甚至下意識朝外頭望望,太陽也沒打西邊出來呀?
皇舅舅主動把雪寅交給她照顧,還讓她帶回府,這是什麽樣的榮寵啊!
之前皇舅舅讓楚姐姐照顧雪寅一兩日,那是雪寅自己霸着楚姐姐不放。
可她不一樣,她既不招雪寅喜歡,也沒立什麽功勞,皇舅舅為何突然待她好?
思來想去,宋玉栀只想到一種可能。
她方才那番話,皇舅舅聽進去了,并信以為真,有些厭棄雪寅,暫時不想看到這小東西。
思及此,再看懷中雪寅時,只覺得這小東西慘兮兮的。
若知道自己失寵了,還怎麽睡得着?
今日的皇帝有些不同,顧太後默默思忖着,認為可能是個好時機。
用罷午膳,幾人坐着品茶時,顧太後開口道:“除夕宮宴,三品以上官宦之家的貴女,差不多都到了,哀家瞧着個個知書達禮。皇帝年紀不小,春闱過後,便采選一批秀女入宮如何?”
“朕倒是沒多留意。”宋雲琅抿了口茶,将茶盞放到幾上,望向太後,“母後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選?”
顧太後不知他這是應了,還是沒應。
不過,他能主動關心有哪些貴女适合入宮,已比她想象的局面好了許多。
“陳國公家的嫡幼女陳嬈,你應當聽說過,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雖不算穩重,品行卻不差,樣貌最是出挑。皇帝若喜歡,可為四妃之一。”
“還有鄭将軍的千金鄭赟,沐恩侯府你的三表妹顧菱,都不錯。”
顧太後見皇帝并不排斥,便繼續說:“哀家覺得最好的一個,還是尚書府千金孟羽寧,就是你跟前孟卿家的嫡親姐姐,才學、品貌皆是上乘。她祖父曾是太傅,家風清正,哀家以為,是皇後之位最合适的人選。”
皇後之位?
宋雲琅淺淺彎唇,小姑娘果真不是編瞎話騙他,母後對孟家姑娘甚為看重。
宮宴上,莺莺燕燕的姑娘家多了,宋雲琅根本想不起孟羽寧長什麽樣。
暗衛倒是禀報過,陳家姑娘曾在竹林外看到他和漪漪。
他并不十分在意,只吩咐暗衛稍稍盯着些。
若她本分,就随她去。
若她管不住嘴,就幫她學會本分。
好在,那姑娘沒亂說話。
“朕會參考母後的想法。”宋雲琅淡淡應。
他語氣疏冷,對選秀之事,半點不積極。
顧太後卻激動不已,睜大眼睛望着他,傾身問:“皇帝答應選秀了?”
宋雲琅颔首。
等漪漪聽說這個消息,心裏該就沒有壓力了吧?
長公主也面露喜色,适時插話:“等開了春,不如先辦一場賞花宴吧?把京中适齡的貴女都叫進宮來,若宮裏不便,在公主府辦也成。”
“母後不是還想替楚丫頭擇一位郎君麽?把春闱高中的,樣貌好些的适齡公子也請來。眼見為實,總要細細看看他們真正品行如何。”
宋雲琅聽出來了,長公主更熱衷後者,幫他選秀只是順帶。
原本長公主對選秀敷衍的态度,宋雲琅很滿意。
可她敷衍的原因,是為了替楚黛擇婿,宋雲琅又很不高興。
“皇姐心裏有人選了?”宋雲琅狀若無意問。
長公主沒想到他還關心這個,想了想,大概是替顧懷誠問的。
“前兩日就同母後說過,翰林院的陳筠樣貌最出衆,能配上楚丫頭。”
長公主也沒只盯着這一人,畢竟家世好樣貌好的,暗地裏喜歡尋花問柳呢?
“還有袁閣老的嫡次子袁松,他是國子監中,少有的被帝師贊譽有加的。”
武将之家的她也留意過,可有楚铎前車之鑒,她總覺着那些舞槍弄棒的不會疼人,不值得托付。
袁松此人,确有幾分真才實學,寫出的策論不落俗套。
宋雲琅曾在帝師府書房,看到過他的課業。
長公主替漪漪選的郎君,确實都是好出身。
“朕還有事,不打擾母後和皇姐。”宋雲琅起身,面上神色淡下來,看着有些冷。
宋玉栀本能地退後一步,連已經醒來的雪寅也自覺地不敢去擾他。
“皇弟這是?”長公主不太懂他的轉變。
暗暗思量自己方才的話,她哪一句說錯了?
啊,該不會皇弟以為她只顧着為楚丫頭擇婿,對選秀不夠上心,喧賓奪主?
顧太後敬重先皇後,對長公主宋雲珠和先帝宋雲玓姐弟,比對宋雲琅還用心。
就怕一碗水沒端平,以致兄弟阋牆。
可惜,她只顧着長公主姐弟,對宋雲琅關注不夠,總猜不透兒子的心思。
“雲珠不必多慮,怕是又想到朝政上的事,他喜怒無常也不是一天兩天。”顧太後起身,扶住長公主小臂,“陪哀家去禦花園走走,折幾支梅花回來插瓶。”
宋玉栀貪玩,也抱着雪寅跟去。
沒走一段,雪寅便掙脫她,跳到地上,不知竄到哪裏去了。
宋玉栀招呼着慈安宮的宮婢,一通好找,終于在一處假山洞裏尋到它。
“還是戴上鈴铛項圈好,跑到哪裏都能聽見。”宋玉栀抱着它,走在禦花園。
經過某一處時,忽而憶起,楚姐姐入宮那回,就是在此處不小心沖撞了皇舅舅。
诶?她記得當時雪寅是戴着鈴铛項圈的?
皇舅舅對她們這些小姑娘,素來沒什麽好臉色。方才突然變臉,是聽母親說楚姐姐的親事,聽得不耐煩了吧?
初一過後,楚黛總有些心不在焉,去尚書府看秦老安人時,也是如此。
“漪漪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羅夫人擔心地問,“可找太醫看過了?”
“多謝舅母關心,漪漪沒事,可能是這兩日睡得不太好。”楚黛含笑應着。
羅夫人心疼她,又因兒子的心思,忍不住多叮囑幾句,要她飲食得宜,早晚添衣雲雲。
這些話,孟沅也交待過,楚黛未表現出絲毫不耐,細細聽着。
羅夫人瞧在眼中,很是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