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失态 [V]

按事發前的設想,一切會很順利。

待瑄王掌控住形勢,勝券在握之時,他便讓人射殺瑄王,再嫁禍給宋雲琅。

如此一來,皇位便會落到他手中。

他跟在瑄王兄身邊出謀劃策,鼎力相助,為的是繼續當個閑散王爺嗎?

虧得瑄王兄能信。

方才,林金忽而反水,形勢急轉直下,他迫不得已讓私兵射殺林金,否則情況只會變得更糟。

那私兵卻蠢笨如豬,半點不知變通,依然射的是瑄王兄。

瑀王閉上眼,深感大勢已去。

若他事先約定射殺宋雲琅,是不是不會功敗垂成?

不,他還沒敗。

瑀王睜開眼,指着宋雲琅,環視驚恐地望着他的朝臣。

眼神帶着近乎瘋癫的狂熱:“是他讓人射殺瑄王兄,他做賊心虛!林金真的是楚铎,真的是!”

“瑀王這是得了失心瘋麽?”楚黛聽到有人低問。

她不明白,那箭原本是要射瑄王、林金,還是宋雲琅?

瑄王倒在高臺下,殷紅的血沿着地磚間的罅隙蜿蜒流動。

楚黛心口悶悶的,她不敢去想,若那一箭射向的是宋雲琅,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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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護在身前的孟劍書,她嗓音發着顫:“表哥,你去護着他,快去呀。”

恐慌和擔憂占據上風,她甚至忘了,宋雲琅曾親自領兵沖鋒陷陣,且身手不凡。

“陛下早有安排,表妹不必擔心。”孟劍書警惕地環顧四周。

目光掠過身側阿馳時,略頓了頓,表妹身邊這位馬夫倒是忠心耿耿。

一來一回的對話,孟羽寧聽得清楚,被顧懷誠護在身後的孟沅也聽得清楚。

驀地,孟羽寧想到哥哥曾告訴她,陛下中意的皇後,不會是她這樣的。

又想到,來行宮的路上,她看到陛下養的貓在漪漪懷中親昵撒嬌的情景。

想到瓊林苑中,她刻意留哥哥與漪漪單獨相處,哥哥不僅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甚至要她以後不必如此。

哥哥是從何時起,不再尋着機會親近漪漪的呢?

孟羽寧有些想不起來。

可她心思越來越清明,終于意識到一件她從未想過的事。

陛下中意的皇後是漪漪,漪漪也很在意陛下。

她與漪漪全然不同,難怪哥哥說陛下不會中意她。

祖母時常嘆氣,說漪漪生得太好,性子又弱,嫁去尋常人家,怕對方護不住,嫁入高門,又怕被人欺負。

這可好了,皇帝揚言只立後不納妃,太後也喜歡漪漪,若漪漪真能嫁給皇帝,倒是最好不過的事。

孟沅聽着卻有些不敢深想,她怕自己想岔。

漪漪那句擔憂,是不是過于急切了些?怎麽沒見羽寧這般擔心皇帝安危?

不好直接問女兒,她下意識望向顧懷誠。

顧懷誠握住她的手,輕輕嘆了口氣,孟沅便什麽都明白了。

登時,她面色更白一分,幾乎站立不住。

知女莫若母,她一直覺得女兒藏着什麽心事,女兒不說,她便沒追問,她也是從二八芳華過來的。

可若是,女兒在宮裏被人蠱惑,受了不能說的委屈,或是誘騙呢?

孟沅只想想,心口便是一陣揪痛。

她狠狠盯着宋雲琅,只覺對方比宋雲玓更可恨。

“瑀王叔瘋了,把他拉下去。”宋雲琅嘲諷地擺擺手,目光掃過瑄王死不瞑目的慘狀。

玄冥衛得令,緊緊鉗制住瑀王兩臂,拖着他往高臺左側去。

“本王沒瘋!他是楚铎,他真的是楚铎!”瑀王不甘心地嘶吼着。

很快,被玄冥衛塞上嘴,才被迫安靜下來。

“他說自己是林金,瑄王叔和瑀王叔則執意說他是楚将軍,想必衆位愛卿同朕一樣疑惑。”宋雲琅目光淡淡掃過百官,最終落到某處,嗓音沉下去,“請定國公!”

“老臣在。”定國公警告地望了身側國公夫人一眼,側身站出來,走到禦前。

宋雲琅立在臺階上,身姿潇灑如山巅勁松:“還請國公爺親自認認,他是不是楚将軍?”

“是!”定國公躬身應。

言畢,側身走到林金身前,細細打量着他。

方才只能看到側面,覺着不是。

可眼下看到正臉,定國公對上林金望他的眼神,又有些困惑。

“草民林金,拜見國公爺。”林金施禮,語氣誠惶誠恐,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野村夫。

“像,确實像。”定國公本能地點點頭,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林金,語氣遲疑,“可是……老臣也不确定,是不是犬子楚铎。”

眉眼有相似之處,氣度卻全然不同。

這個不确定落在朝臣們耳中,只覺是委婉的否定。

哪有老父親不認識親兒子的?

才短短三年罷了,又不是相隔十來年。

更何況,也沒聽說國公爺老糊塗了啊?

“有勞國公。”宋雲琅随口讓人退下。

繼而望向昌遠伯,薄唇牽起一絲輕嘲:“朕不心虛,袁閣老等人也非愚忠。朕倒是有事想請教昌遠伯,令公子為何沒來參加春狩?”

謝逍被抓,朝中倒有不少人聽說過。

可這樣終日流連花街柳巷的纨绔子,沒多少人費心思惦記。

聽到皇帝的話,衆人下意識四下望望,果然沒見到人。

不是喝多酒,在畫舫中信口雌黃麽?還沒放出來?

皇帝此刻提起,又有何用意?

朝臣們個個豎起耳朵,山風吹來,寂靜得駭人。

“回陛下,犬子頑劣無狀,尚在玄冥司。”昌遠伯端着手,硬着頭皮禀報。

他費了多少心血,也沒能把人換出來。

瑄王是怎麽保證的?不是說在玄冥司有細作,能悄悄找個死囚把逍兒頂替出來?

如今,瑄王已被一箭穿心,瑀王也被拖走,他還能指望誰?

昌遠伯脊背汗水已然濕透裏衣,想到方才他大義凜然的一番話,更是騎虎難下。

“嗬,朕倒不知,昌遠伯為人如此謙遜。謝逍被抓,只因頑劣無狀麽?”

說話間,宋雲琅長指探入袖中,拈出一張沾着血色的狀紙,丢到昌遠伯面前:“謝逍受人指使,傳播謠言,意圖助瑄王謀朝篡位,罪證确鑿。”

望着兩股戰戰,額角不住淌汗的昌遠伯,宋雲琅語氣緩下來:“昌遠伯要不要看看,這上頭他親口供認的指使者,姓甚名誰?”

昌遠伯自然沒敢動,他盯着狀紙上沾血的指痕,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一臉驚恐頹敗。

還是袁松上前,拾起地上狀紙。

掃一眼上面的供詞,姿态清俊儒雅遞給昌遠伯:“原來是把寵妾滅妻一道走至極致的伯爺您,失敬失敬。”

不知是昌遠伯此刻失魂落魄,與不久前的正義淩然差別太大,還是袁松的話太過諷刺,竟有人忍不住笑出聲。

孟羽寧竭力忍着,沒笑出來。

晴陽照在袁松錦衣上,泠泠生光,孟羽寧遠遠望着,看不清他神情。

在宋雲琅的對比之下,袁松看起來自然算不上多俊朗。

可不知為何,孟羽寧忽而覺着,他看起來也沒那麽讨厭。

昌遠伯府衆人被玄冥衛帶走,謝蘭姝和楚岚亦在其中。

楚黛親眼看着謝蘭姝被帶走,很想替她求情,可眼下顯然不是時候。

楚岚嘴裏罵罵咧咧,聽不清在說什麽,謝蘭姝卻垂眸失神,甚至沒往楚黛這邊望一眼。

“表哥,有沒有辦法救救蘭姐姐?她不可能幫瑄王謀反的。”楚黛嗓音哽咽。

昌遠伯算是什麽父親,蘭姐姐沒享受到什麽伯府小姐的榮光,倒是要被拖累下獄。

孟劍書也希望能幫忙,可他與孔肇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想動手腳比登天還難。

聽到楚黛求助,他只是默然。

瑄王的屍身不知何時被擡走,只留下一灘殷紅血跡,染紅高臺下的青石,觸目驚心。

“宋雲玓,你就這樣被人利用了?”長公主扶着顧太後的手上前,望向一身僧袍的宋雲玓時,眼神嘲諷又失望,“修行三年,紅塵俗念沒見斬斷,倒是變得越發厚顏無恥。”

宋雲玓攥了攥身前佛珠,微斂的眼眸波濤紛湧。

又是失望,他受夠了皇姐對他說話的語氣。

“雲玓,三年前,分明是你執意退位。若你後悔了,想要回皇位,光明正大回來,哀家自會替你做主。你為何要與瑄王聯手,弄一位假楚铎來蒙騙百官?”顧太後很心痛。

她能接受宋雲玓把皇位要回去,卻不能容忍他颠倒黑白。

“母後都站在宋雲琅那邊,認定那是假楚铎了,還要貧僧說什麽?”宋雲玓壓下心中不甘和恥辱,盯着顧太後,一字千鈞,“別再做出端莊大度母儀天下的嘴臉,令人作嘔。”

瑄王說得對,顧太後表面上處處以他為先,可實際上呢?

他的皇位在宋雲琅手裏,他心儀的女子嫁了顧懷誠。

若說其中沒有顧太後的功勞,他死都不會信!

顧太後扶着長公主的手,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失魂落魄地後退一步,仿佛不認識眼前滿身怨怒的人。

“這便是母後教養、維護之人。”宋雲琅淺淺彎唇,語氣淡漠鄙屑,“不過如此。”

他應當感到痛快,又似乎并沒有。

言畢,他快步走下禦階,大步流星離去。

魏長福捧着浮塵,朗聲傳旨:“陛下有旨,春狩順延一日,明日開獵。三日後,按獵物數目,論功行賞!”

楚黛與孟羽寧相攜往回走,走了幾步,想起楚馳。

回眸望去,只見楚馳死死盯着一人,垂在身側的手攥得發顫。

察覺到被一位少年盯着,定國公下意識望一眼。

本想問對方是誰,看到楚馳的穿着打扮,又毫不在意地收回視線。

一個不懂禮數尊卑的馬夫罷了,同對方計較,未免自降身份。

“阿馳。”楚黛輕喚。

聽到姐姐的聲音,楚馳登時洩氣。

他松開手,面上堆笑,作出尋常模樣追上來。

不知是高臺下血腥氣未散,還是旁的什麽緣故,楚黛總覺得,楚馳望着定國公的那一眼,透着殺氣。

“阿馳,這裏是行宮,不許沖動行事。”待他走到身側,楚黛開口叮囑。

“阿馳都聽姐姐的。”楚馳笑笑,氣度桀骜耀眼,笑意卻未達眼底。

他若沖動,方才就會沖到高臺下,求皇帝替祖母和外祖母做主。

眼下,在所有人眼中,定國公是痛失愛子後,又遭受打擊的可憐老者。

即便他提起當年的冤情,皇帝會在意兩位默默無聞女子的性命,秉公處置嗎?

且不說他沒證據,在皇帝眼中,比起謀朝篡位,這可能是根本不必在意的小事,大抵随手丢給順天府便打發了。

北疆都有官官相護,更遑論京城。

他不信皇帝,不信順天府,他要自己報仇。

不過,得先找到阿娘。

“這小兄弟倒是嘴甜,總喚你姐姐。”孟羽寧沒太在意楚馳,只當他不太懂規矩,楚黛才特意叮囑的。

孟羽寧湊近楚黛,沖她眨眨眼道:“午膳去你屋裏用,有話問你。”

“好。”楚黛沒意識到她要問什麽,柔柔颔首應下。

太後娘娘看起來不太好,她是想跟過去陪着的,可阿娘和長公主不讓她們去,連栀栀也被長公主安排人送回寝屋看管。

細細一想,有些事确實不是她們小輩能插嘴的。

回到寝屋,她捧起一卷書,準備請教孟羽寧。

誰知,孟羽寧将她書卷接過去,看也未看,便扣在書案上。

隔着書案,沖她搖搖頭,輕道:“你倒是沉得住氣,前兩日,聽到外頭傳言,祖母和母親不知多擔心。幸好你爹爹是那林金假冒的,若是真的,姑母怎麽辦?”

說完,她又覺自己食言,匆匆補救:“我不是不盼着你爹爹回來,我只是……”

“寧姐姐,我明白的。”楚黛不在意地拍拍她的手,如今是她自己不盼着爹爹回來。

既然做了三年林金,便永遠以林金的身份活下去,楚黛很滿意宋雲琅的安排。

今日,瑄王特意當着朝臣的面發難,還請來宋雲玓,他站在高臺上卻是那樣泰然自若。

楚黛心弦放松,下意識彎了彎唇,他是不是早就安排妥當,只等這一日把他們的陰謀踩在腳下?

這世間,有什麽事能難倒他嗎?

“笑什麽呢?”孟羽寧輕輕推她,笑問,“莫不是在想陛下?”

楚黛怔愣一瞬,心口怦怦跳動起來,急急否認:“寧姐姐說什麽呢,我怎麽可能……”

“表哥,你去護着他,快去呀!”孟羽寧嗓音放柔,努力模仿着她的語調。

說完,凝着她花容失色的小臉,語氣又恢複如常:“漪漪莫要瞞我,快快坦白,何時對陛下起的心思?”

孟羽寧語氣裏滿是好奇,聽不出半分嫉妒或是不悅。

她當時對宋雲琅的擔憂,表現得有這樣明顯嗎?

寧姐姐不在意,是不是她并沒有喜歡宋雲琅?

楚黛紅着臉,稍稍安心。

正欲應她,忽而心弦又猛地揪起,焦急又無措地拉住孟羽寧的手:“寧姐姐,我阿娘是不是也聽見了?”

作者有話說:

孟沅:聽得真真切切。

宋雲琅:岳母大人!

孟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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