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許程珏走後的每一天我都會夢到他。他找到了新工作,比之前工作的互聯網大廠稍次些,但待遇很好,職位也比原先高。他又開始日複一日地趴在電腦前,被屏幕中大片大片眼花缭亂的字符吞噬,仿佛全部生活重心都在這裏。他為了盡快還清嚴杉的那二十三萬,竟然偷偷在外面接私活,給一個外包團隊寫代碼,每月能額外多賺不少。
我在夢裏旁觀一切,覺得不值得,許程珏這是在拿命賺錢,我已經不止一次看到他在淩晨三四點依然對着電腦屏幕,雙手哆嗦着敲打鍵盤,打着打着猛然站起來捂住嘴巴,快步沖向衛生間幹嘔。一陣毫無美感的嘔吐聲過後是嘩嘩的水流聲,我站在旁邊,對許程珏無聲地說:“回來吧,快回來吧。”
夢裏的許程珏不知是在回答我還是自言自語,吐完以後他洗了把臉,把兩頰皮膚搓/揉得泛紅,呆滞地望着鏡子裏那張消瘦凹陷的面孔,說:“很快就還完了,再忍忍,還完再攢十幾萬我就辭職回家,在中學門口開個小賣部或者奶茶店,然後養一條狗。”
我本該開心得蹬蹬蹄子,但不知為什麽,一股沒由來的心悸像飓風一樣在我體內不斷翻騰,把我的心肝肺攪得七零八落,怎麽也說不出高興的話。
有一天晚上我夢到許程珏哭了。他那時剛做完一項工作,淩晨三點。許程珏把筆記本合上,扭頭看了看窗外的夜景。他住在楊浦區,周圍全是老舊的居民樓,絲毫沒有金融區燈火通明的景象,有的只是一片漆黑,整座城市像被潑了滿滿一盆墨一樣,連縫隙裏的月亮都茍延殘喘地發着一丁點細微的光亮。偶爾幾艘軍艦似疾行的出租車在大道上飛馳,小區裏有和他一樣的異鄉同命人剛加完班,拖着疲憊的身軀趕回狹小的出租屋。許程珏看着看着,忽然趴在桌子上哭起來,我第一次聽到許程珏嚎啕大哭,褪成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撕扯着咽喉擠出一陣撕裂的哭喊:“我想回家!我想家了……”
我想安慰他,但夢裏的我是透明的,只能心痛又無措地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還有一次我夢到嚴杉,他還是老樣子,吊兒郎當的二世祖,一頭飄逸的齊肩卷發,一側掖在耳後,正好凸顯他那一溜比太陽還閃的耳釘鼻釘,一身從煙灰缸和香水罐子中撈出來的味道,混在一起叫人頭暈目眩。他借着許程珏欠他錢的由頭,時不時就要造訪許程珏剛租來沒多久的一居室,并樂于親自動手把它改造成一個淫窟。跟他一起造訪的還有一箱子情趣用品,以及嚴杉那根不老實的屌,他那根屌和他本人長相完全不匹配,他有點女人相,但骨骼還算淩厲分明,不似青春期那會兒被人當作女生,可他下面那根東西倒是長得威武雄壯,沒幾下就能把許程珏捅得飄飄欲仙。
嚴杉不知抽了什麽瘋,不愛在自家寬闊舒适的卧室做,非要跑來許程珏這小破地方和他擠,還偏偏對越破爛的地方越情有獨鐘。他總在高/潮後摟着許程珏,環住他整個身體,全然忘記剛剛自己如何施暴,假惺惺又含情脈脈地說:“你們家那地方景色真美,我們要能在那裏生活一輩子就好了。”
每當他說起這句話時,許程珏面上總會露出些松動,我猜他可能在想:兩個人開間小賣鋪或者奶茶店似乎比一個人更好,即使嚴杉是那麽惡劣。
這就是我恨嚴杉的原因,他把許程珏徹底改變了,哪怕許程珏依然喜歡女生,卻還是在潛意識中把嚴杉規劃進自己的未來裏。
關于許程珏的夢在某天戛然而止。
最後一夜,我又夢到那片火紅的天,如翻滾的岩漿在天空上方翻騰,我仰起頭觀察天空,看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四周傳來源源不斷地尖叫聲。
“小許在工位上暈過去了,怎麽回事?”
“小劉,你先把他背下去,我打電話…”
一陣刺耳的救護車鳴笛撕扯我的耳膜,我在夢裏把馬廄欄杆撞得快斷裂,那股心悸和不好的預感像漲潮一樣呼嘯着湧上來,把我本就幾近稀爛的心髒徹底淹死。
我緊閉着眼,強迫自己不去看夢境裏任何東西,可我沒有手,我的蹄子無法捂住耳朵,周圍嘈雜的人聲不斷湧進我腦海裏,滔天巨浪一般不斷撞擊我的耳膜,把它們撞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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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死……”
“太可惜了,才二十六。”
“聽說他偷接外包私活,太拼了。”
“年輕人啊!不要老熬夜了,真的會猝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