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阿哥潇灑小道士的天花确診, 是在一個晴朗的夏日午後。太陽光烈烈煌煌地照耀人間,花草樹木都卷起來葉子枝條,焉巴焉巴的。位于郊區的福莊裏, 氣氛更是死寂。

用潇灑的話說, 這裏到處都是出花子的味道, 此刻這裏又多了一份出花子的味道。

這個時候的潇灑小道士,雖然害怕自己變醜變臭,但他還是不怕的。

“師兄, 皇上,潇灑不怕。”潇灑小道士眼淚花花的,卻是安慰着關心他的人。

潇然道長面容嚴肅, 摸摸他的腦袋,囑咐道:“師弟乖, 怕也沒有關系。師兄在這裏。”

潇灑道長點着腦袋, 剛要說話, 卻是沒有精神,上下眼皮打架, 就要睡覺。

“睡一會兒, 師兄守着。”潇然道長的話音一落,潇灑就睡了過去,其實, 是昏迷過去。

乏力、頭痛、高熱、寒戰、四肢酸痛, 體溫急劇升高,甚至伴随昏迷,驚厥、嘔吐……這都是天花前期的表現。潇灑小道士之前出現發熱, 他們還抱有一絲絲希望, 可伴随着昏迷和高熱不退, 已經斷絕了他們所有的僥幸之心。

皇上站在床邊,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失而複得的小麽兒,一顆心絞痛着、翻湧着,卻只能死死地壓制着。

皇上需要保持理智,盯着十九阿哥的治療,看顧宮裏的皇太後,皇上不能倒下。

“五貝勒家裏的小三阿哥,聽說已經熬過去第一波發作。皇上,現在治療天花的方法也比之前好了很多,皇上請相信師弟。”潇然道長很不放心皇上的狀态。

“朕明白……可是潇然道長你不明白,朕多麽害怕,朕昨天夜裏做夢,還是當年的那場行宮大火,朕失去了汪貴人,丢了自己的十九阿哥。”皇上眼裏含淚。

潇然道長默然片刻,望着皇上那渾身壓抑的氣息,輕輕回答:“皇上,師弟很堅強很勇敢。皇上……心魔至此,是大患。”

皇上自嘲地笑,看一眼潇然道長,和他一起坐到寝室外間的暖閣裏,眼見他燒水沏茶,緩緩笑道:“這話,也就道長和朕說了。小十九,到底還是太小。”小小的孩子,看出來他身上的那份暴虐之氣,只說“你是壞皇上,潇灑也認你……”

皇上的心裏暖了暖,心情平複一絲絲,用了一杯獅峰龍井,舒出一口氣,頗為感嘆:“朕不是一個好父親。朕的太子,沒有教導好……朕有時候想,朕的晚年,就是老天爺對朕的懲罰。”

“皇上是好皇上。”潇然道長對此很肯定,續上一杯茶,又說,“皇上也是一個好父親。”

“好父親……好皇上,朕認了。”皇上的眼裏有一份自豪,那是開創基業平定天下的帝王才有的驕傲。“你師父他們不進京?”

“……不進京。”潇然道長眉心緊皺,随即松開,“不光是師父他們,江南,……都不會有動作。”

皇上點頭。

這些都是很知機的人。

這個時候,不動,是最好。

“朕有時候想啊,退下來,每天種種花草,養一條懶貓,養的胖胖的,晚上提着一個鳥籠子,和四九城的老頭子們一樣溜着大街,多好?你師父一定就是這樣,神仙也不換的美日子。”

“老百姓都想做皇上。做皇上,可以用金鋤頭鋤地,頓頓肉包子吃一個扔一個。師弟以前聽說書的說故事,就問:‘皇上是不是用金蒲團打坐念經’。”

皇上樂呵呵地大笑。

“朕一日三餐,不過野菜湯羹,雖然不是明朝tai祖皇帝的四菜一湯小蔥拌豆腐,也是極其清淡,什麽季節吃什麽,有什麽吃什麽。”皇上對此真是哭笑不得,“朕啊,活這麽大,沒有用過燕窩魚翅養身。”

“皇上的養生之道很好。人都說燕窩魚翅好,其實,白菜豆腐一樣好。”

“燕窩魚翅少見,吃的那份‘物以稀為貴’罷了。”皇上笑着搖頭。

“皇上身在其中,還能保持清明。可敬可佩。”

“不清明。不清明。朕聽潇然道長誇一回,朕心甚悅。”

皇上笑得好似老友,潇然道長也當皇上是老友,兩個人品着茶說着話,又聊回來一開始的話題。

潇然道長:“言傳身教,對于皇子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父親。皇上當他們是‘子’,他們當皇上是‘父’。所以才會和皇上鬧騰。”

皇上沉默。

皇上自己打小兒父母親緣薄,就很是向往民間人五代同堂的幸福,上面孝順長輩,下面教養兒女,親善妃嫔們,厚待老臣們……皇上傾盡心力打造的前朝後宮,到處蔓延着這股子皇權下的濃濃的人情味兒。

年長的皇子們鬧騰,都覺得,我就鬧一下怎麽了?汗阿瑪還能把我怎麽了?

妃嫔們鬧騰,都覺得,我一個陪着皇上的老人了,皇上還能把我怎麽了?

朝臣們也是。

皇上苦笑搖頭。

潇然道長心裏一凜。

“人心,不能這樣折騰,不能試探。就是民間尋常父子都為了家産争鬥,更何況皇家?”這是師父安排他們進京時候說的話。

潇然道長也沉默。一旦太子或者大郡王的行為出了界限,皇上就會手起刀落,一刀一個砍西瓜一樣。師弟該如何?

兩個人各有各的思量,安靜地,一起用茶。

潇灑小道士從昏迷中醒來,感到右邊臉上癢癢,伸手就要抓,叫守着的皇上一把抓住他的手。

“不能抓。”

潇灑費力地睜開眼睛,就感到右邊臉上癢癢的,皇上給他用了藥膏,還是癢癢的,想抓,想撓一撓。

“抓了會留疤,看到汗阿瑪臉上的麻點兒嗎?這就是抓出來的。”

潇灑果然害怕。

“潇灑不抓。”

皇上聽着他聲音也變得無力,心裏一痛,臉上卻是笑道:“朕信十九阿哥。可記着了,千萬不能抓。癢癢了,就抹抹藥膏。”

“潇灑記得。”有關于“英俊和風流”,潇灑小道士很重視。

皇上看出來他的想法,無奈地笑。接過來宮人手裏的毛巾給他擦擦眼睛,臉上沒有抹藥膏的地方,嫌棄道:“世人哪有光看臉的?朕這一臉麻點兒,朕也是皇上。”

“不一樣。”潇灑小道士爬出來被窩,接過來毛巾自己擦擦手,眨巴大眼睛看着皇上,伸手指按住左臉頰的一個麻點兒,再松開,确認:“有麻點的皇上,和沒有麻點的皇上,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皇上還是想要糾正一下熊孩子的一些觀點的,真心教導,“人老了,臉上不都是皺紋?看人要看內在,你都知道要看你九哥的內在。”

“九哥有內在。”

“……”皇上真樂了,“難道你八哥沒有內在?”

“八哥……”潇灑的俊臉微微皺起來,不知道怎麽表達,“八哥好像廟裏的塑像。”

皇上:“!!!”皇上重重咳嗽一聲,忍住笑意:“胤禝說得對。你八哥就一個完美的泥菩薩塑像,欠打。”

潇灑思考一下,重重點頭。

“八哥被打打,更好看。”

“那太子那?”

“太子被打打,更可愛。”

皇上真的是忍不住了,摸摸他毛茸茸的亂發,笑着點頭:“好,等胤禝好起來了,朕給胤禝權利,去打他們。”

“潇灑會打他們的。”潇灑鄭重承諾。潇灑認為,他這是給太子和八貝勒治病,太子和八貝勒多多挨打才健康。

皇上給他穿衣服,臉上還是情不自禁的笑兒。

潇然道長進來,瞧見皇上的情緒緩和,放下心來。這個時候是晚食時間,皇上要回去宮裏處理事情,他們師兄弟兩個用飯,因為擔心師弟吃不下,特意去廚房做了兩道南京小菜。

“待會兒吃飯的時候,要是吃不下去,就運功。一定要吃下去,知道嗎?”

“知道。”

潇灑小道士答應好好的,一眼看到師兄做的蘆蒿香幹、茭兒菜炒雞蛋、菊花腦鴨蛋湯,更是開心。可他吃了兩口,突然整個人五髒六腑都翻江倒海的刺痛。

“運功。”潇然道長說着話,一只手放在他後背上幫助他運功,硬生生地壓下去那股子要心髒都碎裂的疼痛。

潇灑眼淚花花的沒有精神,說話也沒有力氣。

“師兄,沒有肉。”他認為是沒有肉的原因。

“有肉更吃不下。這段時間一般都是豆腐青菜和蛋類。”潇然道長給他盛一碗菊花腦鴨蛋湯,喂着他喝,又不由地心軟,“師兄明天做面湯,加野菌鮮蝦、還有你喜歡的酸筍。”

“還要吃魚。”

“新鮮花鲢清蒸。”

“謝謝師兄。”

潇灑吃了一桌子的草,吃的不舒坦,那胃也時不時地鬧一鬧,很是難受。可是師兄說:“不吃下去,沒有力氣和天花打架。”他就必須一邊運功一邊硬吃下去。

如此這般,那消化就很快,吃了四盤草,又用了兩碗湯,兩碗米飯,還是不覺得飽。

“再吃一些。晚上還要泡藥浴練功。”

潇灑:“……”

生病也要練功。

出花子也要練功。

潇灑倒不覺得什麽,宮人們都沒忍住,哭了出來。王嬷嬷端着熱水進來,看到小主子乖乖地自己脫了衣服,那眼淚就止不住。

吃了飯熱氣一蒸騰,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絲血色,那右邊臉上的小紅印子,額頭中間的紅印子襯托着俊秀的臉蛋兒,好似觀音座前的金童一般。可那不是金童臉上的胭脂,那是天花痘子。

潇灑哄着宮人們:“不哭不哭哦。”王嬷嬷答應一聲:“老奴不哭。”硬忍着不哭,心裏卻是更難受。

“藥浴舒服。”潇灑小道士開心地和他們分享。潇然道長笑着點頭,手上刺銀針的動作不停。

潇灑小道士今天泡藥浴,奇跡般的,覺得很舒服:泡浴很疼,疼着疼着就不覺得身上癢癢的難忍了,他恨不得泡在裏面不出來。

潇然道長聽着他哭嚎也沒有力氣,卡着時間提溜他出來,在一個清水熱水捅裏洗幹淨,擦幹淨,發現他已經睡着了,心裏驀然一痛。

這只是開始。

宮人輪流守着,潇灑小道士在夜裏驚醒,打寒戰,聽着宮人一句句提醒“殿下千萬不能抓,運功。”昏昏沉沉的就知道運功,昏迷中也運功,醒來也運功抵抗那股子抓心的癢意,12個時辰無時無刻不在運功,這就要他感覺餓,餓了就要吃。

皇上擔心他光吃素身體扛不住,将宮裏收藏的各種滋補好物兒都給送來,反正只要他能吃下去,那就要人心喜高興地直念佛。

潇灑小道士的天花剛剛開始,五貝勒府裏的小三阿哥的天花,已經過去第一波發作,到第二波。

持續高燒七八天,渾身酸痛,頭很暈,一些結疤的痘子奇癢無比還不能抓,身上一會兒特別冷一會兒又特別熱,蓋被子也不是不蓋被子也不是,下人給不停的擦溫酒,喂熱水,但一點都不降溫,胃裏一陣難受,那就要吐。

嘔吐非常難受,渾身虛脫沒有力氣,更沒有胃口。

半夜裏好不容易昏迷一會兒,叫胃裏的一陣刺痛驚醒,口幹舌燥,又想吐。下人端來一碗溫水,喝完水肚子裏還是痛,趴在小桶裏吐得稀裏嘩啦,白天艱難吃的那點兒食物全吐了出來,膽汁都吐出來。

那味道不敢想象,可是小三阿哥越吐越上瘾,恨不得将腸胃五髒廟都吐出來。

下人擔心他,運功替他緩一緩,擦擦臉,再喂一杯水,休息一會兒,又開始吐。這次是水也喂不下去了,喝口水都吐出來。

小三阿哥虛弱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到幾不可見。不管太醫和下人怎麽擺弄他,他都沒有意識了。

五貝勒擦擦眼淚,趴在他耳朵邊,輕聲哄着:“你十九叔叔和天花打架很勇敢哦。你十九叔叔說,等你們都好了,再帶着你一起玩,玩飛飛飛。”

小三阿哥的眼睫毛動了一下,顫顫巍巍的,好似大雨中剛出生的小昆蟲。看得五貝勒又是一陣心酸。

治療天花的過程太過痛苦,全靠一股子力量撐着,不管什麽藥物都是輔助,關鍵要撐住。熬過兩次發作,自然就好了,甚至不需要用藥。

可這是那麽好熬的嗎?一千個得天花的人裏面,能熬過去一個,那就很好了。

這些日子,小三阿哥也就聽到“十九叔叔”,有點動靜。其他時候,一點意識都沒有。

戶部衙門,八貝勒、九阿哥、十三阿哥又是一天腳不沾地的忙碌,急匆匆地用一碗湯,抓一個燒餅出來衙門,幾口進肚子,上馬就朝五貝勒府趕。

到了五貝勒府,看了三侄子。和五貝勒一起打馬直奔福莊,這個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黃昏暗淡,夜幕降臨。

福莊裏,皇上不在,一幹兄弟都在,哥四個進去看一眼,果然開始出花子了,都是心裏震蕩着,沉默着。

五貝勒內心的煎熬無以複加,自責、愧疚、痛苦……十九弟天花确診的打擊,要他無法正常思考。

而這種沉默,要他幾乎崩潰。

九阿哥和五貝勒是一個母親的親兄弟,可他想說什麽安慰五哥,說不出來。

“五哥,三侄子的生母害了同屋的侍妾,同屋的侍妾要害三侄子……五哥,你不能再有顧慮。”

“五哥……知道。五哥想要福晉養小三阿哥,福晉不同意。”

九阿哥瞪大眼睛,一幫子兄弟們都不敢置信地看着五貝勒。

九阿哥憤怒:“五哥,你說什麽那?五嫂無辜流産的案子還沒斷清楚,你?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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