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潇然道長記得那個春寒料峭的早春天, 師父又去紫金山喝酒,回來的時候,懷裏抱着一個光溜溜的小嬰兒, 一雙眼睛比嘴巴大,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亮的眼睛, 一眼對上,差點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小嬰兒見到他,嘴裏“啊啊”的歡樂地喚着。他師父開懷大笑, 說:“可愛吧,師父這次給你帶來一個師弟。”

“啊啊”小嬰兒又喚着,露出剛萌出來一顆小牙齒。藕節一樣的胖胳膊朝他伸着, 天真純淨的樣子看得他心裏一顫。

小嬰兒肥嘟嘟的,白嫩嫩的, 全身都是小胖肉肉。師父不會照顧孩子, 一路上就用內力給捂着。他趕緊接過來拿道袍包着, 擔心還是冷繼續用內力給捂着,手上一試小嬰兒的經脈就知道, 這是一個練武的好苗子, 千年不出的天才。

怪道師父這樣高興,今天還沒有喝醉。可這麽小的嬰兒,哪裏來的?

“為師有這樣一個徒弟, 這輩子可不愁了。你那些叔伯老姨們不知道會多羨慕師父。你可給師父看好了, 可別給那些不要臉的叔伯老姨們搶走了。”

師父老糊塗了,潇然道長很清醒:“師父,這孩子的家人那?怎麽沒有衣服?”

“可別提了, 師父在山上狼窩裏搶來的, 那一窩窩狼豹老虎還在山上嚎着那。”

“……既然有緣, 徒弟自然養着。山上的狼豹老虎……也要客氣對待,而且孩子需要吃奶,不能離開他們。”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小嬰兒的父母不知道哪裏找,山上的狼豹老虎……都是家人。他每天帶着孩子上山找狼媽媽喂奶,和小嬰兒說話,教導人類的語言,一眨眼,就是三年。

澄澈的太陽光洋洋灑灑地落在人間,輕吻床上的孩子俊秀的眉眼。

瘦了下來,雙下巴沒有了,臉頰上也沒有肉了,骨頭都能看到了,眉目間帶着一絲絲虛弱和忍耐的無精打采,那長長纖細的眼睫毛也是無精打采的,都是被病痛折騰的痕跡,卻是依舊自戀自信且開心的。

潇然道長給他穿好道袍,發現他朦胧醒來了,照顧着他洗漱用早膳喝藥,發現今天的太陽好,抱着他出來曬太陽。

“師弟,到時候,害怕了,就哭出來。”太陽光融融,潇然道長聽到自己如是說。

“師兄,潇灑一定哭。”潇灑表示自己聰明,“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師父說的話都是至理名言。

潇然道長情不自禁地笑,抱着懷裏的孩子迎着太陽掂掂分量,口中誇着:“師兄的師弟最聰明。”

“潇灑聰明,師兄不哭哦。”

“師弟不聰明,師兄也不哭。”

“……那師兄,潇灑聰明不聰明?”

潇灑迷糊了,師兄很擔心他,他知道。他想要師兄開開心心的,這個時候的十九阿哥潇灑小道士,對于天花,對于治療,他還是不怕的:秦淮河邊最英俊風流的花花小道士,只怕自己長得不夠英俊風流,不夠花花。

“師兄不哭,那潇灑就想聰明就聰明,不想聰明就不聰明?”潇灑問着,費力地睜開眼睛,看着師兄,等着回答。

“師兄不哭。師弟想聰明就聰明,不想聰明就不聰明,師弟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潇然道長聽到自己如是回答。

果然,小小的孩子沒有聽懂,卻是笑了出來,開心的,輕松的。

“師兄棒棒噠。”潇灑在師兄的懷裏,腦袋蹭蹭師兄的肩膀,和他小時候每一次一樣。

潇然道長笑着,笑容裏難得的放松和釋懷。

潇然道長堅定自己的想法,只想師弟開開心心的,健健康康的。

潇灑用了藥,曬着太陽身上暖洋洋的,不一會兒又睡了過去。藥效和身上的天花毒性沖突,引動他身上的幾股內力亂竄,他的心神沉浸進去,專心給打架的幾股力量拉架。

他聽師兄的囑咐,時刻在運功,睡覺也運功,一呼一吸都在運功,即使運動這幾股不屬于他的內力,要他經脈暴起,疼的他滿身汗,他還是堅持。

堅持,堅持,一刻也不停。

還要保持一定的意識。

這般的專注力,一般的成年人都沒有,更何況一個小小的貪玩的孩子?

一屋子的宮人太醫都不忍心看。皇上雙手握拳面容緊繃,孩子身上的疼,比疼在他自己身上還痛,他卻不能露出情緒。

“……他身上這些內力,平時疼嗎?”皇上的聲音都顫抖。

“不疼。師弟的經脈異于常人的寬闊堅韌。”

皇上還是心疼兒子,兒子悶哼一聲,就跟割他的肉一般,心一抽一抽的痛。

“……這樣用藥物強行催動,和水到渠成的融合,有區別嗎?”

“有。……整個治療方法都類似拔苗助長,後續需要不斷溫養鍛煉經脈,大約需要四五年的時間。”

皇上放了心,四五年不是大事,只要能養回來就成。

皇上輕輕閉了眼。

潇然道長,全神貫注地盯着師弟的反應,時刻準備以防萬一有意外發生,對此沒有多想。

皇上因為十九阿哥身上的這些內力,再一次認知到這些世外高人的看重,如果、如果,他兒子沒有找回來,如果他兒子做了中原武林領袖,将來彙同天地會一群人反清……父子兄弟戰場上見,皇上都不敢去想。

他沉默地坐在床邊,看着一屋子的人時刻準備着應對各種情況,目光凝注自己的兒子,脊背挺直,一動不動。

戶部裏,八貝勒、九阿哥、十三阿哥,哥仨埋頭辦公,下到照顧茶水的小厮,上到滿漢兩部尚書,都盯着他們的動靜。

這裏有皇上的親信,有太子的親信,有大郡王的親信……還有各家王公貴族,南北兩派漢家大臣的各種關系網,複雜至極。他們都想知道,這三位皇阿哥是做完一個月就走,還是長期呆在戶部,還是做一個吉祥物,還是真要做事?

四貝勒那樣實打實做事的,眼裏不容沙子的皇子阿哥,就這麽一個就夠他們受得了!他們真心不想再出來一個兩個:最要他們擔心的是,和四貝勒走得近的十三阿哥。九阿哥喜歡銀子,那就一起花銀子就成。

戶部的人都不着痕跡地觀察三位皇子阿哥的行事。一般人不敢湊上去,滿人尚書穆和倫,喜塔臘氏,滿洲鑲藍旗人,圓圓的臉,圓圓的身子,笑眯眯地進來看一眼前方桌子上的三位皇子阿哥,恭敬謙虛地微微鞠躬行禮,笑着問:

“午時了,八爺、九爺、十三爺,去休息嗎?”

八貝勒從小山一樣的案牍中擡頭,身子一動,那脖子就“咔嚓咔嚓”地響。他起身,動動胳膊腿兒,笑着感嘆:“這算賬的活計,是真熬人。坐着一天比跑馬一天還累。”

穆和倫笑得更真誠:“八爺年輕,身體好。我們想熬,也熬不下了。”

八貝勒端起茶杯用一口茶,又是一笑,标準、謙虛、親和:“昨兒汗阿瑪還說,年輕的時候有精力沒經驗,這年輕,也就這點好處,不怕吃苦。”又感嘆:“等爺到尚書這個年紀,不知道能不能有這個經驗。”

“八爺,穆和倫這點本事對于您不值得一提。”穆和倫笑得跟一家人一樣親切,自稱“穆和倫”論皇家的家禮,不論君臣。八貝勒的笑容越發禮賢下士,越發親近。穆和倫心裏高興,給還沒動靜的九阿哥和十三阿哥一一鞠躬,随着八貝勒出去偏堂,盡職盡責地照顧八貝勒午休。

八貝勒都大方地受着。穆和倫的心安一安。

等九阿哥和十三阿哥也過來,穆和倫陪着三位皇子阿哥用完午膳,微微鞠躬着,一身親近歡喜地回來自己辦公的側堂。

面容一變,正襟危坐,目視着前方,一身朝服下的他,官威自然就顯現出來,讓人十分懼怕。戶部的幾個滿人官員等着他。

“大人,工部在研究的測謊儀,據說有很多大臣反對大量制造,說此物有違背人和,恐為歹人所用。”

“大人,下官收到消息,目前太醫院打算用測謊儀做探測器,據說可以探測人的心髒跳動,很有用。工部想要大量制造,還上奏皇上要在天津衛建造作坊,……大人,此事有我們戶部負責?”

“是啊,大人,這給天下的大夫用的,這數量……”

穆和倫終于開了口:“此事,當有‘戶部’負責,不管是工部還是太醫院,都名分不正。”

“此乃正理。”

“全仰仗大人。”

“有大人這句話,下官等就安心了。”

一人一句,穆和倫姿态放松下來,依舊是動作霸氣,官威具顯,一看就是朝中的重臣,讓人不敢接近。

另一間戶部官員辦公的屋子裏,漢人尚書王鴻緒的跟前,也聚集着一夥官員。

“大人,測謊儀改為探測器,制作出來給天下的大夫們用,若在天津衛建造作坊,此事,工部、太醫院都會争。”

“大人,放大鏡可用的地方不多。但探測器絕對是大量制作。我們戶部……”

王鴻緒大人摸着保養得宜的胡須,穩重謙和中透着一股子官威,要人親近又要人自覺地保持距離。

“諸位都不用擔心。三位皇子阿哥自有決斷。”

“大人言之有理。”“是下官等人自尋煩惱了。”……一人一句,都覺得,三位皇子阿哥在戶部,這差事,還能搶不過工部和太醫院?這不是自尋煩惱是什麽?

戶部裏的官員們也都去午休,用午膳,一人一個鼻煙壺賽神仙。

三位皇子阿哥聚在一起,摸着下巴,就看着。

九阿哥“好奇”:“一面擔心、警惕我們哥仨,一面又想将我們當吉祥物用一用,想的咋這麽美那?”

十三阿哥豪邁一笑:“不光想的美,長得也真美。”

八貝勒看着這兩個弟弟,溫潤如玉如沐春風:“人之常情。這樣很好。”

兩個弟弟一起看他,九阿哥眼皮一番:“八哥,這探測器的銀子,到了他們的手裏,那就進他們的口袋了。估計我們的汗阿瑪還要因為一個‘給大夫們做慈善’的名頭,朝裏頭貼銀子。”

十三阿哥咬牙:“他們敢!不光是他們。工部也是。建造塞外避暑山莊,工部的銀子就用的不對,這事情還沒找他們算賬!”

“千裏當官為了發財。”八貝勒笑容不變:“不為了錢財權勢,誰這樣拼命當官?”

九阿哥、十三阿哥互看一眼:就不想和八貝勒說話,真的。

八貝勒:“……”

哥仨休息一會兒,摸出來鼻煙壺聞一聞提提神,開始下午的事務:四貝勒派人來告訴他們,十九阿哥要大清國的其他孩子都一起玩放大鏡。皇上也認為應該大量制作,至少要大清國的小孩子們,進了童學,都去認識認識這些新事物。

不光哥仨懵。戶部的人都懵。

反應過來,都說十九阿哥一片赤子之心,皇上仁慈……布拉布拉。

再反應過來,趕緊地,争取負責這個項目啊。

三位皇子阿哥面無表情。

放大鏡出來,帶給人一波極大的熱情,手裏有閑錢的人家要買放大鏡,什麽都不做,拿在手裏顯擺,那也是歡喜。而四貝勒的提議,要他們更加認識到,新事物大量制作的可行性。

工部不甘心,要搶。太醫院、內務府、國子監……各家自覺有面子的皇親國戚,都想插一手。如果是以前的他們,那也要搶。

九阿哥問:“晚上我要先去和幾位洋人朋友喝酒,再去看十九弟,你們那?”

十三阿哥放下毛筆用口茶:“我要去看十九弟。”

八貝勒按按揉揉手腕:“我也去看十九弟。”

九阿哥點頭。

他想去看十九弟,去看看十九弟今天的治療進展,可他要安排船隊出海,必須和洋人打好關系,他只能忍着。他需要做一些事情,否則他會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做什麽。

洋人傳教士都很能喝,喝大清的燒刀子,老白幹,喝他們自己的威士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聊得話題打開:洋人們給大清進貢的“玻璃”,都是從意大利買的。

意大利一家獨大,法蘭西的路易國王花了幾十萬兩金子買玻璃,還花費重金挖意大利的玻璃匠人。

九阿哥心裏震驚,示意下人送上來專門準備的歐洲美食,自己用一口那個“咖啡”苦的他差點吐出來。用一口茶緩緩,眼見這些洋人對着“咖啡”享受的樣子,故作平常地問:“我聽說玻璃貴重,也在研究。真有幾十萬兩金子?”

“真的。不瞞九阿哥。法蘭西的國王不光重金求購玻璃打造他的凡爾賽宮,還耗費巨資去意大利挖匠人。只要大清能造出來玻璃,在歐洲一定大賣。”

九阿哥心裏火熱。

九阿哥極力克制自己,不露出來情緒。

“玻璃的事情我會加大研究速度,一定不會忘記諸位的友誼。在此期間,我想派船隊出海幾趟,賣賣絲綢茶葉,熟悉熟悉商路。幾位有什麽建議?”

一位洋人傳教士朋友眼睛一眯,九阿哥就是大方,當下說道:“九皇子要出海,需要海圖、保護海船的船隊,通往歐洲幾個關鍵海峽占有國的友誼,羅馬教廷的友誼。”

九阿哥重重點頭:“別擔心。這些本阿哥有辦法。”九阿哥不認為這是大事。他之前一直不敢動手做海貿,生怕皇上疑心他溝通洋人買賣軍火啥的,現在他也顧不得了。

“羅馬教廷駐大清的主教大人,有什麽愛好嗎?”羅馬教廷駐大清的辦事處,在南京。九阿哥并不熟悉。

另外一個洋人傳教士想了想:“九皇子要出海,是大好事。我聽說主教大人在尋找他的小學生,潇灑小道士,大約三四歲,進了京。當然,現在可能已經找到了。但九皇子若能找到這位小道士照顧一二,就是主教大人的好朋友。

九阿哥用他畢生的定力,沒有大喊出來,這就是我十九弟!

潇灑小道士在民間長大的事情民間的人并不知道。當年十九阿哥失蹤,皇上也是捂着消息的。這次昭告天下,也沒說。畢竟十九阿哥還小,都以為養在深宮裏。除了皇家人自己,也就朝裏的大臣,王公貴族知道一二。

九阿哥實在沒想到,他的十九弟還有這樣的生活,這樣精彩的生活。

他以為十九弟是小土包子進京,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才是那個“土包子”。

他送走這些洋人,出來酒樓,撒腿就朝福莊跑,跑到一半,又想起來皇上這個時候在陪皇太後,又轉頭朝皇宮跑:十九弟如今身份變了,再和洋人交往那就不一樣了。需要先和皇上說一聲。

九阿哥心裏酸酸的難受,他變成替人着想的好哥哥了,他很歡喜。

他人長得胖,跑到皇宮的時候,累的呼呼直喘氣。皇上不在宮裏,剛出宮去了福莊,他又打馬朝福莊去,累得一身汗,身上的一件夏日薄衫都濕透了。

皇上和一幹皇子們一眼看到他這樣,簡直沒眼看。

九阿哥趕緊接過來毛巾擦擦臉上的汗,氣喘籲籲地說:“汗阿瑪,兒子聽說,十九弟和南京的主教大人是好朋友,汗阿瑪,兒子想做海洋貿易,求汗阿瑪,水師退下來的老兵和戰艦。”

皇上正在喂十九阿哥用水,随口一句:“你要出海,找朕要船隊?朕不會自己派船隊出海?還要你?”

九阿哥腦袋一懵,眼見哥哥們都一樣的震驚,看一眼專心喝水的十九弟,呆呆地問:“……汗阿瑪,兒子拿錢,在造船廠裏造。”

“朕自己會造。”

“……那汗阿瑪,你總需要人負責此事。汗阿瑪,兒子是最合适的人選。”九阿哥發現,事情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鼓起勇氣問出來:“汗阿瑪,您真要派船隊出海?下西洋?”

“朕還在考慮。”皇上認為,他作為父親要關注一下十九阿哥未來用銀子的事情,萬一這些哥哥都靠不住那?哥哥們不知道皇上的想法,哥哥都驚呆了:汗阿瑪您要自己做海貿?!

九阿哥最着急,又看一眼專心用水的十九弟,問另外一個問題:“汗阿瑪,兒子和洋人打聽出海的事情,十九弟和羅馬教廷在大清的主教……您也知道?”

九阿哥通過皇上很是嫌棄的表情,反應過來,就他好像,很多事情不知道?

看一眼兄弟們,也有不知道的,心裏平衡一絲絲。

皇上派人去查十九弟這幾年的生活,能不知道?知道才正常。

九阿哥想通了,一低頭,正好對上十九弟疑惑的眼神。潇灑不明白九哥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九哥要找主教老師?”九阿哥點頭又搖頭,卻因此更是不甘心:他答應了十九弟,要給運來全世界的珍寶,他要自己做到!

九阿哥用盡他的勇氣,又問:“汗阿瑪,目前大清要想戶部有銀子,必須做海洋貿易。我們大清目前的海洋貿易很大,但問題很多。兒子和八哥、十三弟這些日子在研究,已經有了初步計劃……汗阿瑪,兒子是最合适的人選。”

“這個事情,朕自有計較。你們既然有心,回去寫一份章程上來,朕來看看。”

皇上完全沒有任何保證的一句話,九阿哥要感動的哭了有沒有。

“兒子謝汗阿瑪。”九阿哥舒出一口氣,蹲下來抓住十九弟的手握一握,又有了勇氣,又有問題。

皇上不用他問也知道他要問什麽。

“請問汗阿瑪,十九弟曾經說,他要吃蘇祿群島的榴蓮,他,兒子知道這些年江南不少人下南洋,和洋人交往信奉基督教……”

“他跟着他的師父、師兄,去過蘇祿群島,和西班牙總督認識,和英吉利的皇商東印度公司的人也認識。”

皇上掏出來準備好的答案。九阿哥越聽眼睛越睜越大,到最後他只有一個念頭:“合計,我真是小土包子?”

“老九啊,你以為你那麽點本事,能做什麽?”皇上對這個兒子,那是真看不上眼。

九阿哥意識到自己說出來了,又挨了一句奚落,那真是悲憤欲絕。

就見九阿哥紅着眼睛咬牙發誓:“汗阿瑪,兒子一定會做出來一番功業。汗阿瑪,兒子還打聽到西洋人現在最稀罕玻璃,玻璃是好物兒,法蘭西國王願意花費幾十萬兩金子購買。汗阿瑪,兒子一定盡快把玻璃造出來。”

皇上放下水杯和湯勺,看這些糟心兒子們一眼。十三阿哥讨巧地問:“汗阿瑪,我們真想做成這個事。汗阿瑪,九哥說得對,這事情您交給我們,比其他人強。”

皇上将懷裏的孩子給太子抱着,漱口,擦手,冷冷的環視一圈:“用你們,和用內務府有區別?你們在戶部要大力做海洋貿易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兩廣總督、江浙總督、山東巡撫,甚至水師大軍發來請旨,要帶人去大西洋的海上打擊‘海盜’。”

!!!一幹皇子們那真是刺激大了大了大了:兩廣總督、江浙總督、山東巡撫,這些人聞到肉味要行動不奇怪,水師居然要去“黑吃黑”?!汗阿瑪能給水師自己賺銀子的可能?!

那當然不可能要軍權和金錢集中!兩廣、江浙、山東……也不容做大!皇上只說:“你們最近折騰的事情,有點想法,但很是稚嫩。都再回去想一想。大清要擴大海貿,港口夠嗎?出海的船隊安全怎麽保證?你們以為,行走大海洋那麽容易?”

不容易。

他們自然都知道不容易。

潇灑聽着他們談話,模糊聽明白。他今天的治療适應很好,身上的天花毒性、藥效、王爺爺、林爺爺……傳給他的內力,互相打架,他給安排好,不停運動,身上的疼痛輕了一點,頭痛、高燒也好了一點,人有了一點精神。

他在太子的懷裏看看皇上和哥哥們,皇上和哥哥們也看他,皇上慈愛地問:“不想睡覺,再玩一會兒?”

潇灑點頭,目光落在九阿哥的身上,帶着詢問。

九阿哥一抹臉,一彎腰放大一張俊臉,故意搞怪地苦笑着:“九哥很傷心啊,九哥今天才知道,九哥是一個‘土包子’。”

潇灑小道士自以為聽懂了,重重點頭:“九哥是土包子。潇灑也是土包子。九哥不傷心,潇灑帶九哥飛。”

九阿哥樂了,一夥哥哥們都樂了。

大郡王問:“你去過西洋和南洋,你九哥都沒去過。你還土包子?”

潇灑看着大郡王,目光崇拜:“師父和師兄說,潇灑還沒去過西域,沒有去過昆侖山,也沒有去過蒙古和朝鮮。四哥說大哥去過蒙古和西部,大哥棒棒噠。”

大郡王自豪:四弟居然會在十九弟面前說我的好話?我果然是最好的哥哥。

太子憤憤不平:“西部和蒙古哪裏稀奇,我們都去過。”

“哇哇,哥哥們都棒棒噠。”潇灑很開心地鼓掌,眼睛亮亮地伸手比劃着,“等潇灑長大,潇灑去西部和蒙古,還有沙俄國。英吉利人說,外面的世界大大哦。”

十四阿哥眼睛一亮:“将來十四哥帶十九弟去。”十四阿哥夢想着建功立業開疆拓土。

潇灑歡呼一聲:“好,好,一起。十四哥,西班牙總督說,我們吃的紅薯,玉米,都是從美洲傳來的。從美洲到西班牙,再到蘇祿群島,再到大清哦。很遠很遠的大海洋。西班牙人棒棒噠。潇灑也要棒棒噠。”

!!!皇上一愣。皇子們也都愣住。

南海是西洋人最先登陸的地方。尤其當年明朝小朝廷在南方經營的幾年,大力拉攏洋人,如今江南都已經有不少大清人信奉基督教。皇上幾次和西洋各國往來,對他們的消息也都知道不少,皇上第一次聽說,紅薯玉米這些高産作物,是從美洲來的!

“美洲在哪裏?紅薯和玉米,是從美洲運來的種子?不是西班牙?”皇上不敢相信。

“不是西班牙哦。在海洋的另外一邊,坐船,一直朝西去,一直朝西。”潇灑努力表達着,“南京主教說,歐洲信仰新教的人都跑去美洲求生,就和江南人下西洋一樣。說那裏和黃河、恒河、湄公河一樣産糧食。”

小孩子清脆中帶着虛弱的聲音,宛若一道驚雷炸在耳邊。皇上和皇子們的面容嚴肅。

歐洲開始強大,皇上早就擔心歐洲早晚有一天打來大清,只是礙于大清內憂外患,兒子們争來鬥去的,無暇他顧。皇子們,也知道,和皇上一樣的想法。

“朕一直認為,歐洲地方貧瘠,只能在海上讨生活……”皇上身上黑沉沉的,皇上一直認為,他還有時間布置。

四貝勒張張口,心髒“砰砰”地跳,一出口,嘴裏都是血腥的鐵鏽味。

“汗阿瑪,美洲若适合耕種,一旦歐洲人占據了美洲,有了糧食來源,大清危險。”

“朕知道。”大清是怎麽起家的?大清那時候在老林子裏也沒有糧食,是占據高麗朝鮮,搶了高麗朝鮮的糧食,才有資本和大明打那幾仗。

糧食很重要。皇上深呼吸一口,摸摸十九阿哥的腦袋,輕聲說道:“汗阿瑪要和你幾個哥哥商量事情,胤禝要哪一個哥哥照顧?”

潇灑看一圈,目光落在八哥身上:“要八哥。”

皇上笑了,皇上以為他看不慣老八的泥菩薩樣子,要打老八。太子卻是不甘心地問:“為什麽要你八哥?”

“八哥今天笑得樣子,這樣,這樣……”潇灑發現哥哥們都看着他,八哥也笑着看着他,學八哥笑的樣子,上下唇角上翹一個弧度,再上翹一個弧度。“比以前高了一點點。不一樣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反應過來的一幹皇子們那個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捂肚子。

皇上沒忍住,臉上肌肉抖動。

冰山四貝勒沒忍住,臉上肌肉抖動。

八貝勒傻了,怒了。一對上十九弟的小眼神,就更傻了。

十九阿哥潇灑小道士的小眼神,很是鼓勵安撫,跟哄着膽小不敢笑的小夥伴一樣。

“十九弟,說得對。哈哈哈……”九阿哥笑得受不住了,捧着肚子,眼淚都出來。

“三哥第一次知道,八弟的标準微笑的弧度,是有變化的,哈哈哈。三哥剛剛都沒注意,八弟再笑一個,來。”三郡王仗着是哥哥,笑得很是放肆。

八貝勒氣急了,一向面具一樣的溫和面孔龜裂了,維持不住了,變黑了。

八貝勒真氣急了,抱着十九弟,臉上不光黑,肌肉抽動着,那個扭曲。

即使皇上和其他兄弟都不在,八貝勒想打十九弟一頓屁股,還是不敢不能不舍得。

“八哥這是……親近人的習慣表情。”實際上,這是八貝勒對着銅鏡專門練習出來的笑容,“八哥這是應該的。”這不應該。可他不這樣,大臣們怎麽會親近他?

潇灑小道士打個小哈欠,帶點困倦地哄着道:“八哥的鼻子長長哦。八哥不怕哦,八哥的笑容會越來越大的。”

被指出來撒謊的八貝勒肅着臉回答:“八哥不需要笑容越來越大……八哥需要這樣。十九弟小孩子,不明白。”

“潇灑都明白。”小孩子最不樂意被人喊“小孩子”,潇灑小道士也是,鼓着瘦下去的臉頰強打着精神反對:“潇灑知道,八哥是泥菩薩,八哥放心,潇灑會要八哥變成真菩薩哦。”

“……八哥謝謝十九弟。”八貝勒咬牙切齒的說出來,卻是抱着十九弟,一顆心顫抖。

小小的孩子執着的要一個答案。

八貝勒苦笑,笑着笑着,眼裏有淚,他輕輕一眨眼,哄着強打精神不要睡覺的十九弟:“八哥知道了,八哥會考慮的。十九弟快睡。”

“八哥棒棒噠。八哥不哭。”潇灑撐不住了,眼睛一閉,人就睡了過去。

12個時辰時時刻刻地練功,實在要他精力消耗過大。

八貝勒抱着他,輕輕地放在床上,給脫去鞋子和外衣,蓋好被子。呆呆地守在床邊,好似看到這麽大的自己,在後宮裏艱難生存,宛若一只沒人能看見的醜陋的毛毛蟲。

他的存在,就是醜陋的吧,對于皇上來說。

他是怎麽變成這個泥菩薩的樣子的那?

他以前,也是一個有愛有恨的人,他會高興會痛苦會哭會笑,他也有情緒有感情,他娘親良妃曾哭着說,他的表情非常豐富。

可他自己都快忘記了。

他抖着手,接過來宮人的毛巾敷在十九弟的額頭,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

太子是太子,能力有,勢力有。

大郡王是大郡王,軍功有,序齒為長也站優勢。

三郡王不争不搶的,也站着序齒優勢。

四貝勒養在先皇後身邊,怎麽說也有烏雅氏這個母族照應着,也有底氣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一個皇子……

他有什麽那?母家卑微、序齒靠後,生母還不招皇上待見。

他只能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要活着,就要割舍掉很多對他來說奢侈的東西。要必須走一條不一樣的路才有出路,才能活得勉強有個人架子。

他看着睡着的孩子,即使在病中,五官眉眼也是舒展的,放松的。

這是天然的強大,從投胎到出生都幸福的孩子,二者兼備才有的安全感和大度胸襟。

幸福哪有那麽常見那?八貝勒癡癡地看着,臉上又變回那廟裏菩薩才有的标準微笑。

八貝勒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太醫和下人退下,潇然道長過來,他都沒有意識到。

好一會兒,他動一動僵硬的身體,轉身,看着這位世外高人,臉上還是标準的微笑。

“道長想必早看出來了?”

“沒有。”潇然道長搖頭,“八貝勒的僞裝很好。”

“就當是,道長的誇獎吧。”八貝勒再次微笑,緩緩說道:“皇上估計要再次禁基督教。這事情,商議了好幾次了,皇上對羅馬教廷幹涉大清政務的行為很是憤怒。”

“這樣很好。”潇然道長一點都意外,“羅馬教廷有好處,也有不好處。他們規定大清人不許拜祖先,不許拜孔子,只能拜上帝,這是要将大清變成羅馬教廷的一個國,‘中央之國’,自然不能答應。”

“中央之國?”八貝勒微笑,“汗阿瑪曾說過,西洋将是‘中央之國”的大患。”是中央之國,不是大清。八貝勒暗想,可能等西洋打來的時候,大清都亡了吧?他的臉上多了一抹諷刺。

潇然道長卻是搖頭:“唐宋元明清,都是‘中央之國’。八貝勒,國家、朝代不同,但也相同。現在的‘中央之國’,就是大清。

八貝勒一擡眼,看向潇然道長。

“道長之言,要胤禩不能不感動。可是胤禩不明白,為什麽要教導十九弟這些東西?西班牙話、英吉利話,出海……”八貝勒溫和的眼睛裏有兩束冰刀子,發着冷光。

“八貝勒露出來鋒芒,也很好。”潇然道長鎮定自若地回答:“如果師弟不是來京認親,他會是下一代中原武林領袖,不光是傳承傳統武學,更要教授西方教育,學會西方的火铳。”

八貝勒心神震動之下,就感覺腳下的地磚地面都在晃動。

“江南人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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