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找靠山
四小姐前世待她的好,和今生‘初遇’借一幅畫調戲她的壞,好與壞彼此纏成一團不可分的亂麻。
郁枝被亂麻裹着,如同被蠶絲環繞的蛹,猝不及防心湖砸下一顆名為‘魏平奚’的小石子。
石子砸下去,湖面泛起層層漣漪。
不等漣漪撫平,郁枝一覺醒來就要忙着賺錢養家,攢銀子為阿娘治病。
流水巷三教九流粗略來講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人:混吃等死和咬牙不服輸、向日葵一般随着太陽轉的人。
郁枝與郁母是後者。
天沒明,郁枝起床收拾幹淨背着竹簍去山上采花。
她走後沒半刻鐘,瞎了眼的郁母摸索着做點力所能及的活計,但見她手指翻飛,編織簡單易學的小竹籃。
就這點能耐,也不知是被竹子割傷過多少回才練出來的熟稔。
母女倆不争饅頭争口氣,懷着同樣的決心拼命把日子過好。
手上賣不了四文錢的竹籃編好,郁母不停歇地繼續忙碌。
日頭漸漸升起。
天色明朗,春風怡人。
郁枝背着竹簍走在一道道長街,瓷白的臉蛋健康紅潤,柳葉眼暈着四月天的春光。
她不急着往行人跟前湊,總要從面相分辨是好人還是歹人。
賣花專賣給斯文老實身邊有女伴相随的書生,或笑聲清脆年輕愛美的小姑娘。
“這花怎麽賣?”
“兩文錢一束。”
鮮豔欲滴的花兒被麻繩系得漂漂亮亮,清新自然更添三分雅致。
花瓣柔嫩舒展,沾染晨起晶瑩的露珠,花香清淡,白的、紅的、粉的、黃的,顏色缤紛,點綴人眼。
聽到兩文錢的要價,對方撇撇嘴,大抵是嫌價高。
郁枝溫聲細語:“嬌花襯美人,妹妹與這花極為相配。”
買花的是附近花樓妓子身邊的婢女。
一個在外人看來身份低賤的下等人,如何能夠與富貴明豔的牡丹相配?
那姑娘多看了眼,看出賣花女發自肺腑地贊揚她,神态沒有半點嘲諷輕蔑之意,她心裏受用,又看郁枝穿着窮酸,忍不住道:“來十文錢的。”
郁枝人美臉嫩,嬌滴滴的,誇人時神情真摯,聲線溫溫軟軟,亭亭立在那比整個春天的花要有韻味。
罵人都能罵得人心軟,何況存心誇人?
一刻鐘賣出去十幾束花,郁枝背着竹簍離開這條街。
一路避開不好招惹的風流子弟,避過同行的眼紅排擠,停在人來人往的交叉路口。
“四小姐?四小姐?”
魏平奚笑吟吟扭過頭來,美眸流轉,綢緞莊的掌櫃捧着昨兒新進來的好貨,立時噤聲。
此處是陵南府城內繁華地帶,不成想能在這見到教她魂牽夢萦的美人。
魏四小姐興致高昂,步子往前挪,想看得更清晰。
昨日紅着眼眶軟綿綿嗔她不講理的姑娘,今日換下那身洗得發白的刺繡妝花裙,一身粗布麻衣,木簪挽發,樸素無華。
沒了任何豔麗裝飾,尤其顯得天生麗質。
見到她,魏平奚陰郁了一大早的心情登時好起來。
美人逢人便笑,不緊不慢推銷她竹簍裏的鮮花,一簇簇春花擁着這位好姑娘,直看得魏平奚心癢。
“過來。”
綢緞莊掌櫃屏着呼吸上前。
魏平奚見了郁枝心情好,乍見掌櫃拿她當祖宗敬着的架勢,笑:“本小姐還會吃了你不成?”
掌櫃被她取笑,心弦放松跟着綻開顏:“能被四小姐吃,還是小人的榮幸呢。”
奉承話誰都會說。
魏平奚眼底掠過一抹涼薄,視線重新停在郁枝臉上,須臾,唇畔再度有了明豔生輝的意味。
“來看看她好不好看?”
順着她指尖望去,掌櫃看清郁枝的模樣身段,道:“好看。然比之四小姐,仍是雲泥之別。”
“雲泥之別?”魏平奚嗤笑:“你眼睛瞎了?”
她驟然翻臉,不是呵斥的語調,而是不陰不陽氣哼哼的調兒。
掌櫃忙騰出一只手打臉:“嗐,可不是瞎了?竟沒看出是四小姐看中的人。”
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魏平奚懶得同他置氣。
“為她做一身石榴色的刺繡妝花裙。”
她玉手輕點:“用你店裏最精貴的料子。”
“是。”
店裏的女裁縫為近距離估算郁枝身量尺寸,特意跑去買了一束花。
買來的花被魏四小姐看上,四小姐一手拈花,作沉吟狀。
她不說話,沒人猜得透她在想什麽。
身邊的婢女翡翠、瑪瑙随着小姐一并眼巴巴去瞧容貌勾人的郁姑娘,旋即被一把折扇敲了腦袋。
“看什麽看?”魏平奚眸子含笑:“那是本小姐的人。”
翡翠瑪瑙自幼伴她身側早懂得察言觀色,見她興致正濃,觑着她模樣打趣:“還沒到手呢。”
魏四小姐不以為然。
“去把她竹簍剩下的花買了。”
“是,四小姐。”
翡翠人離開,瑪瑙接着問道:“小姐不去吓一吓那位姑娘?”
“芝麻膽子,吓她做什麽?”魏平奚悠然轉身,倏爾燦笑:“還不是本小姐的人呢,等做了我的人,再欺負也不遲。”
瑪瑙聞言朝窗外看去。
郁姑娘喜笑顏開地将剩下的花紮好捧給翡翠,觀口型似在對翡翠道謝。
真是個好姑娘啊。
……
郁枝今天賣花順順當當,趕在花最新鮮的時候全部賣完,她收好錢袋,背着空竹簍往家走,沒防備有一富家公子賊眉鼠眼地跟在後面。
出了綢緞莊的門,魏平奚領着翡翠瑪瑙将人堵在一處窄巷。
公子哥乍然得見此等美人,喜得一臉□□。
沒等他大放厥詞被美人身邊的婢女一腳踹在膝蓋,灰頭土臉跪了個徹徹底底。
四小姐人美性冷,笑裏藏刀:“誰的人你也敢動,不要命了?”
溫溫柔柔的嗓音,殺人如麻的漠然。
富家公子看清她的眼,惶惶然一瞬從暖春墜落寒冬。
……
郁枝喘着氣行到拐角,等了等才敢探出頭。
确認沒人尾随,她心放回肚子,只道自己疑神疑鬼膽子太小。
今日收獲不錯,遇到豪氣的買家足足賺了五百文。
收工早,回家還能拿阿娘編好的竹籃送到店裏賣。
賣完竹籃,午後幫人抄書還能再賺三十文。
她小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鼓足勇氣拐去藥鋪請了經驗豐富的大夫上門就診,滿懷期待地朝流水巷直奔。
流水巷。
郁母一頭栽進家門前的深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沒人理她,多是看笑話的。
巷子一年到頭陰暗潮濕,路也狹窄,尋常時候郁母鮮少出門。
這次被鄰居以“郁枝被人欺負”為由頭騙出來,拄着拐杖才出門,沒防備被人推進坑裏。
人心有多壞,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腐朽與惡意滋生。
流水巷的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活着都懶得用力,自然沒工夫去管別人家的閑事。
刁婆子記恨郁枝不同意做她家兒媳,特意在郁家門前挖了坑。
瞎眼的婦人跌在坑裏爬上不來,掉下去時恰巧崴了腳。
刁婆子是名寡婦,仗着有兒子,欺負起孤兒寡母來絲毫不手軟。
她站在坑外幸災樂禍看人出醜,兩手叉腰:“活該!瞎老太婆,成天做夢要你女兒攀高枝,想得倒美,眼都瞎了還敢看不起我家柱子,我呸!看你女兒誰還敢娶?”
大老遠郁枝聽見刁婆子刺耳的咒罵聲,那句“瞎老太婆”入耳,她小臉煞白,忙不疊往家跑。
“哎,姑娘!”
老大夫背着藥箱喊了聲,沒人應。
“阿娘!”
郁枝到了家門口看見阿娘跌在深坑,火氣上來怒瞪刁婆子。
刁婆子人如其名,被瞪得心虛,越心虛氣焰竄得越高。
“瞪什麽瞪,瞪什麽瞪?沒人要的狐媚子!”
郁枝氣得眼眶發紅,四周圍着的人多,都在袖手旁觀。
“枝枝,枝枝……”
郁母哀哼一聲,鑽心的疼襲來,疼得沒力氣和刁婆子對罵。
再者真若打起嘴仗來,她也不是刁婆子的對手。
母女倆勢單力孤,還有人趁此機會調戲郁枝要她喊聲“情哥哥”才肯幫忙把郁母從坑裏拉上來。
郁枝下唇快要咬出血,一聲不吭尋了竹竿費力地想撈她阿娘。
刁婆子在旁煽風點火,蠱惑巷子裏的地痞去摸郁枝白嫩的臉蛋和筆直細長的腿。
正熱鬧着,深坑裏的郁母一聲哭嚎,撕心裂肺不管不顧地罵了出來。
平時脾氣最好的瞎子陡然發了瘋,衆人再看下去也沒了趣味。
左右沒人幫忙拉一把,就讓這對母女晚上在家門口和星星月亮一起過罷!
過得不如意的人,總想看旁人過得更不如意。
最後是趕來的老大夫發善心,幫忙拉郁母從坑裏出來。
“阿娘,阿娘!”
郁枝腳下發軟撲通一聲跪下去,母女倆摟着流眼淚。
老大夫一把年紀見過很多可憐人,只是這世上但凡為了生計忙碌的,誰不可憐?
他是來賺診金的。
為郁母看眼前先為她處理好腳踝的傷,直等到看完眼睛,他心涼了半截。
這眼疾他治不好。
“大夫,我阿娘的病情怎麽樣?”郁枝擦幹眼淚,紅着眼圈問道。
“這……”
換了喪良心的大夫,說不得順勢敲詐這對母女一筆。
只是老大夫瞧郁枝生得好,年紀與他的小女兒相仿,再看瞎眼的婦人實在可憐。
他嘆道:“與其銀錢浪費在眼睛上,不如搬出這地方,再找個房子住罷。”
随着他話音落地,郁枝眼底最後那點希望也破滅了。
白日那雙柳葉眼有多明亮,此刻就有多黯淡。
“大夫,真就沒救了?”
“老朽學藝不精。”
比起女兒的難過,郁母反而坦然些,無聲握着女兒的手,企圖給她支撐下去的力量。
入夜,白日那場鬧劇遠去,郁枝窩在娘親懷裏默默掉眼淚:“咱們搬走罷,咱們不住這了,阿娘,我好怕……”
“不怕,不怕枝枝,是娘不争氣,是娘拖累了枝枝……”
“阿娘……”
郁枝淚濕衣襟。
憶起刁婆子撺掇無賴摸她臉摸她腿的情景,她身子發顫,重新嘗到前世被逼死前的絕望。
她是跳水淹死的。
上輩子沒能讓壞人占了一分便宜,重活一世,白日人多眼雜,那些男人只敢用淫邪的目光看她,沒敢受刁婆子教唆。
可萬一呢?
萬一哪天他們忍不住了呢?
到那時,莫非她還得死上一回?
死了一回,知道死的痛苦。
郁枝憤恨無助地想:為何她就要這樣活着?阿娘她救不得,自己也保護不了。
孤兒寡母,無權無勢注定是被人欺負的小可憐。
她憑什麽就要當小可憐?
長這麽大,她不偷不搶,一句過分的話都沒和人說過,怎麽就要人善被人欺?
她好恨!
“枝枝,枝枝別哭了。”
“阿娘!”
郁枝一嗓子哭出來,連同上輩子的凄楚哭在裏頭,哭得婦人心腸都要碎了。
“阿娘……”她哽咽道:“如果,如果女兒做了不好的事,阿娘會原諒我麽?”
郁母是個一向以女兒為重的慈母,綿羊性,若非白天那些人鬧得太過分,好端端的她也不會瘋子似的破口大罵。
“母女之間,哪有原諒不原諒一說?枝枝是阿娘的心肝寶貝,阿娘只恨自己,委屈了我的寶貝。”
“不委屈,女兒不委屈。”
郁枝吸了吸鼻子。
她想清楚了。
她要給自己、給阿娘,找條充滿光明的生路,找個斷無人敢欺的靠山。
魏四小姐就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