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心人

生就一臉刻薄相的婦人,巷子裏的人私底下都偷偷喊她刁婆子。

刁婆子夫家姓刁,人也刁,回回見到她郁枝心頭都禁不住一咯噔。

婦人熱情洋溢地迎過來,瞧稀罕景一般上下打量郁枝,毫不掩飾眼裏的狐疑探究。

郁枝今日去見‘貴人’,特意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衣裙,洗得發白,隐隐約約能辨認出是一件褪了色的刺繡妝花裙。

絲帶交纏,襯着一把小蠻腰,男人的手若是搭在那,用勁大了說不得人都能掐沒了。

再看郁姑娘眼尾點着淡緋,小臉紅撲撲的比塗了胭脂還魅人,弱柳扶風,活生生好大一只狐媚子。

刁婆子暗暗啐了一口,生出潑天的嫉妒——若她生得這副好模樣,早就飛上枝頭做鳳凰去了!

便宜了這個狐媚子!

心裏這般想着,她笑得合不攏嘴:“郁姑娘好鮮豔的顏色,這是做什麽去了?”

她綠豆大的眼瞅着郁枝捂在腰側的布兜,看那布兜似是裝着要緊物,她留了心計。

對上她郁枝不願多言,她前頭才哭過,這會正為沒法為阿娘延請名醫感到惆悵,謹慎應對兩句,問明刁婆子堵她在這的來意。

“嗐,能有什麽事?”

刁婆子揮了揮灰撲撲的手絹,身子前傾,鬼鬼祟祟的:“這不是郁姑娘年紀大了,怎麽也說不上好夫家,你看我家柱子怎樣?”

你家柱子?

郁枝腦海浮現長得五大三粗,一笑能把小孩吓哭的漢子。

做了多年鄰居,前世的經歷裏她依稀記得過不了半月刁鐵柱會因偷竊罪被關進大牢。

她有心提醒刁大娘一句。

才張了張嘴,聲都沒流出來,刁婆子受不了她溫溫吞吞的性子,以為姑娘家不樂意,登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陰陽怪氣:

“你還不願意呀!我家柱子以後那是要考武狀元的,他都不嫌你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你這人,怎的這麽不識好歹?”

她夾槍帶棒好一通奚落,郁枝眸子低垂,道她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幹脆裝啞巴,索性不再理睬刁鐵柱的死活。

刁婆子越說越上頭,她早就對這郁姑娘有意見了!

起先怎麽也不同意柱子迎娶這女人進門。

好好的姑娘,生的和狐貍精沒兩樣,走起路來小腰扭着,屁股上沒幾兩肉,愣是能扭出讓男人看直眼的風韻。

這還是沒嫁過人的,要是嫁了人再添幾分風情,哪戶人家養得起這樣的尤物?哪個男人鎮得住這樣的禍水?

被她迷死在床上都不稀奇。

奚落的話說到一半,刁婆子才慢悠悠想起兒子拍着胸膛的保證——保證這女人娶進家門,能降得她服服帖帖,為老刁家生個三兒一女。

刁鐵柱年二十五,前年勉強混了個舉人,後因做事不厚道得罪權貴被廢除功名,勒令三年之內不得再參加武試。

刁婆子抱孫心切,狐媚子哪哪都入不得她的法眼,可若借着狐媚子的肚子生出幾個靈秀的娃娃,也是一樁美事。

思及此,轉而對着郁枝有了好臉色,笑模笑樣地去捉郁枝的手,被對方靈活避開。

她面上不好看:“你這孩子,我家柱子哪點不好了?”

郁枝被她攔了去路,擰着細眉看她。

她二十三歲了,這些年不嫌她家貧來提親的人家,什麽樣的家世沒有?

能保住這一身的清白不容易,被她拒絕過的人也不止十家八家。

好歹在陵南府有點財富名頭的都愛惜臉面,對付那些人容易,只要抓住軟肋就行。

但對付早就不要臉的刁婆子,郁枝懶得和她掰扯,口齒清晰:“我這輩子都不打算嫁人了,嫁了人也不會生孩子,我要和我阿娘過一輩子。”

她說話輕輕柔柔,刁婆子一愣,趁她愣神的功夫郁枝趕緊往家走。

走出沒一段路身後傳來刁婆子聒噪的咒罵聲。

無非是罵她妖媚,不正經,看着是沒嫁人,背地裏不定早爬了誰的床,今兒個穿得花枝招展的不定又跑去做了哪戶人家的皮.肉生意。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郁枝氣紅了眼,心知不能和這等刁婦計較,長吸一口氣,捂着胸口加快腳步。

刁婆子戰力強悍,隔着幾道牆都能聽到她的罵聲。

在小院苦等女兒回來的瞎眼婦人支棱着耳朵聽了幾句,聽出刁婆子在罵她家枝枝,氣得身子直哆嗦。

門打開,郁枝拴好門,還沒來得及擦去額頭熱汗,驚呼一聲:“阿娘?!”

“我要找她去,我要找她去!”

瞎眼婦人聽不得刁婆子污蔑她的寶貝女兒,一心想和人對罵。

“阿娘!”

郁枝抱穩她的胳膊。

她文文弱弱的好性随了阿娘。

她不怎麽會罵人,阿娘活了幾十年也愣是沒學會罵人,去到刁婆子跟前保不齊要被噴個狗血淋頭,落不了好還惹得一身騷。

何必呢?

郁枝好言勸說:“阿娘,咱們別理會那刁婦,女兒行得正坐得直,沒做虧心事,不怕她亂說。”

婦人握着她的手直顫:“可是枝枝,已經好幾年沒人家來咱家說媒了,可不是這刁婆子壞了你的名聲?”

婦人眼睛看不見,面相生得倒是好。

常言說見到了女兒便能想到當娘的,話反過來,見了她這位當娘的,就不會疑惑為何女兒能生得如此嬌美。

“阿娘……随她說罷,嘴長在她身上,咱們哪管得了?”

郁枝知道阿娘最大的心願是要她嫁個好人家,可她做不到自個潇潇灑灑嫁人,留阿娘孤零零凄苦度日。

那些上門提親的人家只想要一個溫順可人的尤物,哪肯白養一個瞎老太婆?

見過一張張挑剔醜陋的嘴臉,郁枝嫁人的心早就冷了。

她不願多提自己的婚事,笑道:“阿娘,今天女兒碰見好心人了。”

“好心人?哪來的好心人?”

她扶着婦人進屋,關上門,從布兜摸出兩錠銀子交到阿娘手上:“這就是好心人給我的。足足二十兩呢。阿娘,咱們有錢買藥治眼睛了。”

婦人被沉甸甸的二十兩銀子墜得心裏發慌,臉白了又白。

思及刁婆子不堪入耳的話,她急得差點咬了舌頭:“銀子哪來的?怎麽就平白無故給你銀子了?枝枝,你別吓娘,你是不是被誰欺負了?是不是?”

“沒有……”

郁枝搖搖頭,臉蛋發紅:“阿娘,我沒被欺負。”

魏四小姐只是請她‘賞畫’,畫不正經,也沒真想欺負她。

聽她說“沒有”,婦人到底是信她的,心懸在嗓子眼:“那這銀子……”

“我早年幫過她,也是陰差陽錯幫了一把手,誰知道人家還記得我這個人,一眼就認出來了。

“說是一飯之恩當湧泉相報,她請我吃飯,我急着回來見您,沒去吃,飯錢被換成了銀子,我不要,她非塞給我,不要不行。”

一番話真真假假的被郁枝流利地說出來——這是她一路提前想好應對阿娘的說辭。

話說完,她臉紅得不行,腳趾蜷縮,指尖搓了搓耳垂,一陣汗顏。

分明是四小姐對前世的她與阿娘有一飯之恩,重活一回事實被她颠倒過來,哪怕魏平奚沒在這,她也羞得擡不起頭。

“真的?”

婦人半信半疑。

“真的!我不要,她兇巴巴地塞到我掌心,不要還不肯放我走呢!”

她語氣若有若無地流露嗔怪,婦人一驚:“那你這朋友性子真夠霸道的。”

“可不是?”郁枝努了努嘴。

“枝枝,你這、你這朋友……可是男子?”

“是女子。”郁枝打心眼裏誇贊道:“長得可美了,全天下的姑娘加一塊兒都沒她一個指甲蓋漂亮。”

聽說是女子,婦人懸着的心徹底回到肚子,是女子,總該不會對她家枝枝起了垂涎之意。

不過她對女兒的話不贊同:“怎麽就比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美了?我家枝枝最美。”

“不對,是阿娘最美。”

婦人被女兒的甜言蜜語哄得眉開眼笑,煩心事也随之散開。

“既是人家知恩報恩送你的銀子,可別亂花,得收起來攢着當嫁妝。”

“當什麽嫁妝?”郁枝對嫁人之事不熱衷:“銀子是要留着給阿娘請好大夫的。等眼睛治好了,咱們母女倆勤勞點,何愁養不活自己?”

“傻姑娘。”婦人忽的起了哀思:“娘可陪不了你一輩子。”

郁枝才消下去紅眼圈,須臾又起了淚意:“我不管,就是要給阿娘攢着請大夫的。”

她打小就愛哭,婦人如今眼瞎了,見不到她哭紅眼的樣子,更怕她哭,好說歹說勸停她滾在眼眶的淚。

郁枝破涕而笑:“阿娘,你就聽我的好了。”

婦人拍拍她的手,怨惱一把老骨頭幫不上忙,反拖累女兒拖到二十三還沒出嫁。

夜深,服侍阿娘睡下,郁枝蜷縮身子卧在小木床,身上蓋着薄薄一層被子,回想白日的見聞,她翻來覆去睡不着。

一念慶幸自己沒做出令阿娘失望的事。

一念又遺憾恐怕今後再見不到魏四小姐那般無常的怪人。

她是想着魏平奚入睡的。

入到夢裏都是前世與魏四小姐初遇的景象……

猶記得那年大雪茫茫,陵南府寒冬降臨。

好名聲的世家往常都在這時搭棚施粥,郁枝聽從阿娘之意,母女倆攙扶出門到粥棚排隊領免費的米粥喝。

臘月天,太冷了,冷得人牙齒直打顫。

排隊的人很多,排到最後郁枝四肢冰涼,臉蛋被凍得通紅,呼出的白氣方吐出來被風雪吹散。

好不容易她和阿娘蹲到兩碗熱騰騰的米粥,約莫是看她們孤兒寡母好欺負,到手的粥碗被突然插.隊的壯漢搶走。

熬粥的鍋見了底,再勻不出多餘的兩碗。

天寒地凍,負責維持秩序的家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願和鬧事的無賴計較,揮揮袖子打發了她們。

她和阿娘饑寒交迫地走在落雪的長街,許是模樣太慘了,被人請上樓。

那是她初見魏四小姐。

一身白裘的四小姐矜貴地如同瑤池飛下來的仙女,不嫌她們穿着寒酸、形容狼狽,邀請她們同桌進食。

她與阿娘自是誠惶誠恐。

四小姐生就明眸皓齒,笑起來更顯年輕貴氣:“真心請你們吃的,天兒這麽冷,別不給面子。縱是不給我面子,也得給這一場風雪一個顏面。”

風疾雪烈,填不飽肚子,僥幸不被餓死在街上,也得凍死在這冷酷的臘月。

那日的四小姐溫柔良善,将長筷塞到她與阿娘手中,眉眼清柔:“快吃罷。”

随後她朝小二要了一壺酒。

酒是桃花酒,酒味醇美,她一口酒一口菜,食量小,吃飽了也沒急着離座,一雙充滿故事的眸子望向窗外纏綿不絕的風與雪。

郁枝捏着筷子偷瞧她一眼,只覺眼前人美得和畫裏的神仙無二,心腸也好。

最後的最後,四小姐摸了摸她的發頂:“可憐見的,好好待你阿娘,好好活着。”

她之後又嘟囔一句,似是在說女兒家活在世上不容易。

郁枝目送她離開,并不知她一心認為慈悲純善的神仙人物,下了樓竟吩咐下人打斷搶粥之人的腿。

而後過去好久,關乎四小姐的風言風語她聽了太多。

再聽聞,便是四小姐的死訊。

嚣張了一輩子的四小姐,安安靜靜死在三月的春天。

她死後,人間轟轟烈烈,哀嚎不斷。

郁枝埋在女人堆裏為一飯之恩的大恩人哭腫了眼,直接把自個哭醒了。

眼淚打濕睫毛,郁枝還沒從夢裏緩過來,小聲抽噎。

哭到一半她迷迷糊糊想起白日與四小姐的‘重逢’,心裏羞窘無措:那麽好的人,怎麽就那麽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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