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頭肉
在魏老爺子眼中,女人皆玩物,而玩物也分為可玩弄和不可玩弄的。
譬如為他捧腳捶腿的婢子,是可玩弄的。
譬如鳳位上端然安坐的,是不可玩弄的。
他這兒媳敢如此大膽地斥責于他,無非因着這是他愛子愛逾性命的發妻,是頂級世家的嫡次女,更是後宮之主感情深厚的嫡妹。
魏夫人站出來制止這場單方面的棒打,魏老爺子沉沉看她兩眼,目光終是落在被打得皮開肉綻還一臉挑釁神色的孫女。
氣不打一處來。
老爺子淡然拂袖:“哪裏是要打死?兒媳說話太難聽了。”
魏夫人素日多溫柔的人,此刻卻不依不饒:“難聽也總比親祖父打死親孫女要好聽。”
魏平奚疼得麻木,聞言噗嗤笑了出來。
她有恃無恐,靠山來了,腰杆也直了。
只是被打斷的腿和被打折的脊骨使她沒法站起身。
魏夫人沒好氣地睨她,被那斑駁血色驚得火冒三丈,魏平奚沖她人畜無害地笑笑,小拇指翹起,指向郁枝所在的方位。
這是在管她娘要人呢。
修身養性多年的美婦人一朝破功,不知是心疼多一些,還是惱怒多一些。
她深呼一口氣,寸步不讓:“不過是一妾,想要就給她,打死我的寶貝女兒,公公可想好怎麽和我交待,和顏家交待,和皇後娘娘交待?”
連貫的三問問出來,老爺子臉色比鍋底還黑。
這世上,仗勢才能欺人。從來都是他欺人。
皇後娘娘喜歡這個外甥女,也是陵南府距離皇城有段路程,否則魏平奚免不了隔三差五進宮陪陪這位姨母。
在娘娘身邊挂了號的,別說人,就是一只貓一只狗,誰不得捧着敬着喊聲‘小祖宗’?
打死了不省心的孫女,不說當娘的不幹,當外祖的不幹,魏家可想好怎麽面對娘娘的怒火?
這番話掰開了去說可謂不給人留顏面,老爺子在陵南府稱王稱霸,多少年沒被擠兌過,一腳踹在婢女心口:“慈母多敗兒!”
他氣得拂袖就走,管家等人跟着離開,誰也不敢在這傻乎乎地當魏夫人的眼中釘。
戲伶閣一霎安靜下來,少了那股死寂的冷清,春風揚起,血腥味兒熏得人頭暈。
魏夫人急着去看女兒,魏平奚撐起最後一分力氣捉了郁枝的手,很快暈死過去。
魏家一下子忙碌起來。
書房,魏大公子得知母親火急火燎地趕去戲伶閣,為了妹妹不惜與祖父硬杠,捏在指間的筆杆頃刻斷折。
“又是這樣。”
他吐出一口郁氣,想不通四妹哪裏好,值得母親一而再再而三護着。
從小到大四妹都得母親偏袒,偏袒的沒了邊,仿佛為了妹妹一人母親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她可以因為妹妹不願關在房裏學習女紅和父親冷臉,可以為了妹妹一句“想學賽馬”專門建一座賽馬場,妹妹一句話往往抵得過他們兄弟三人說一百句。
魏家的孩子,哪個不是學文習武不分寒暑?
唯獨這一個例外。
“又是這樣!”
魏三公子摔碎價值百金的青紋白玉盞:“祖父怎麽不打死她?回回都是母親護着!”
守在身邊的婢女知道他說的是氣話,心想虎毒不食子,四小姐再如何荒唐,老爺子再怎麽惱火,哪能真的打死呢?
宛若龐然大物的魏家只容得下一道聲音,就是老爺子的聲音,老爺子打了四小姐,就真只是在打四小姐嗎?
打的哪是四小姐啊,隔山打牛,打的是魏夫人。
誰讓四小姐是夫人的心頭肉呢。
誰讓夫人勢強,想和老爺子争掌家權呢。
當夫人的心頭肉,太難了。
魏三公子耷拉着眉眼,猶豫好久,問道:“她傷得如何?”
……
“腿骨斷折,脊骨骨裂,傷勢嚴重。”
魏夫人坐在床沿聽完老大夫的診斷,向來慈眉善目的一張臉陰沉密布。
魏家三位公子彼時守在四妹所住的【驚蟄院】,各個不服氣,不服氣母親對幼妹的偏愛,不服氣人昏迷不醒,母親一道指令命他們前來看望。
翡翠再次端着一盆血水從屋裏出來,陽光照在那片血色,刺眼地很。
魏二公子不似兩位兄弟那般怔神,輕嗤一聲:“就她是母親的親骨肉,咱們哪回傷了病了母親有過這份擔心?”
多年的偏待,硬是生分了一母同胞的血緣親情。
“她怎麽就想納妾呢?”魏三自言自語:“母親不會真教她如願罷?”
“說起來還沒見過妹妹領回家的那女人,聽說長相極媚,柔柔弱弱,和護城河岸的柳條似的。”
二公子笑得不懷好意:“納妾是男人的事,四妹湊什麽熱鬧?難怪祖父生氣,希望挨頓打她能老老實實嫁人,少丢咱們魏家的臉面。”
他明顯對妹妹領回家的女人動了念,魏大公子以拳抵唇清咳兩聲:“少胡說了,四妹這一遭能不能扛過來還說不準。”
“禍害遺千年,死不了。”
魏三公子擔心地伸着脖子朝裏面瞧了瞧,回頭瞥見兩位哥哥眯縫着的眼,不自在道:“我說的是實話!”
實話經不起念叨。
驚蟄院,主屋,昏睡一天一夜的魏平奚慢悠悠睜開眼,郁枝趴在她床邊哭得眼睛紅腫,哭聲哀哀切切。
淚珠子連成線墜下來,小臉蒼白,身上的衣裙多出些褶皺。
天光大亮,喜鵲在牆頭叽叽喳喳叫,魏平奚安安生生地躺在那,唇瓣輕掀,露出一個惬意的笑。
和她預料的半點不差。
打不死,卻也打了個半死。
她眼底的光明明滅滅,不知在思量什麽,一只手伸出,搭在郁枝顫抖的薄肩:“別哭了。”
郁枝哭得投入,沒聽清。
四小姐笑容多出兩分真摯,肌膚勝雪,尋不見一絲血色,一指彈在郁枝細腕:“還沒死呢。”
冷不防被彈了下,郁枝有點懵,懵勁過去,她擦幹眼淚,氤氲水霧的眸子望見熟悉的面孔,眼淚唰地淌下來:“你、你吓死我了!”
她打了個哭嗝,笑得魏平奚眉眼漾開柔情春色:“多大的人了,怎麽還是個哭包?”
郁枝為她擔驚受怕一整夜,一整夜都沒合眼,四小姐醒來就打趣她,她惱狠了,又不忍對一個瘸子冷臉,湊近過去,嗓音輕柔:“你……你還疼不疼了?”
“疼。”
斷骨之痛,哪能不疼?
魏平奚笑容隐去心尖冒上來的狠厲,很不正經:“過來,讓我親親。”
都什麽時候了還想着占她便宜?
郁枝瞪她。
“我昏睡的這段時間,沒人難為你罷?”
看她面白如紙還惦記着自己,郁枝心腸頓軟,眼睛紅紅地問:“你要親哪?”
魏平奚喉嚨一動,點在唇瓣。
美人羞臊地瞅了瞅身後,內室唯她二人,她捏着帕子主動送上門。
呼吸交纏,魏平奚重傷在身,偏生忍着疼扣住那把纖腰,可了勁兒地咬在郁枝下唇。
她吃疼哼了聲。
甫一分開,唇瓣滲出細小血珠。
郁枝有苦說不出,只道四小姐不愧是四小姐,被打得床都下不來還有着這樣的兇悍。
“幫我拿紙筆來。”
郁枝欲說還羞地看她,魏平奚揚眉:“快去。”
她一時半刻死不了還有精力欺負人,郁枝放下心,轉身眼淚差點又掉下來。
筆墨紙硯送到床邊,她一臉不解:“怎麽還要寫信?”
“不寫不行啊。”魏平奚心情好得不得了,斷骨的疼打醒了她,更打散了她的奢望,她輕笑:“知道我為何上趕着挨打麽?”
郁枝氣道:“你皮癢。”
“我是皮癢,不僅皮癢,還賤得慌。”
“你……”
郁枝想說“你別這樣說”,可看四小姐冷下來的眸色,瞬息吓得不敢吱聲。
棍棒加身打折了骨頭都是笑着的,郁枝沒見過這樣的人,總覺得害怕。
“不挨一頓打,怎麽納你為妾?”
魏平奚傷勢看着厲害,但前世腸穿肚爛的疼她都受過,這點傷她不放在眼裏。
藥辰子有先見之明,料定她回家一趟少不得傷筋動骨,送的都是有錢買不着的好藥。
她信手揮筆:“帶不帶你回來,這頓打都免不了。宋家扶不上牆的爛泥誰愛要誰要,反正本小姐不要。不想要就得付出代價,想納妾也得付出代價,祖父打了我,當然更得付出代價。”
洋洋灑灑寫完一頁紙,魏平奚笑道:“從前我就是太傻了。別人打我我就受着,我憑什麽受着?他們不在意我的死活,我為何要想着給他們留面子?面子裏子都沒了才好。我得讓他們知道。”
她忽然停下來。
郁枝小聲問:“知道什麽?”
“知道……”
紙頁掀開發出輕微的響,她斂去所有表情:“知道我不僅是魏家的孫女,還是顏家的外孫。”
魏夫人腳步一頓。
珠簾被挑開。
魏平奚落下最後一筆,擡眸:“母親。”
“你說的不錯。”魏夫人從容邁進來:“你不僅是他們魏家的孫女,身體裏還流着顏家的血。老爺子打了你,固然為人祖父的教訓孫輩名正言順,可你腿斷了。”
“來人!”
“夫人。”
薄薄的一封信轉交到侍婢手中。
“快馬加鞭送往京城太師府,我的話不管用,那就要顏家來替我兒讨個公道。”
侍婢捧着信躬身告退,魏平奚眼睛漫開笑:“母親何必動怒?我認真瞧了,祖父也不是要打死我,是存心給我個教訓,他看我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
魏夫人寵溺她,自然她說什麽是什麽,一舍不得嗔責,二舍不得舊事重提要她難過。
“枝枝,快喊人。”
郁枝垂首低眉候在一側,魏夫人一進來,她緊張地唇色發白,好歹沒忘了某人在車廂內囑咐的話,顫顫巍巍:“母、母親。”
魏夫人眉心一跳,視線定格在美人受傷的唇。
魏平奚笑靥明媚:“母親,這是孩兒的妾。勞您差人調.教調.教,尋個好日子迎進門來罷。”
迎進門來?
她用了一個“迎”字,魏夫人訝異:“你是要大辦?”
一般人家納妾,随随便便找頂轎子把人從小門擡進來就是,再不講究的夜裏拿床被子裹着扔進喜房算是入了門。
“大哥二哥納妾什麽規格,我的枝枝也要怎樣。她是我第一個女人,怎麽都不能委屈了。”
魏家四小姐在極度的漠視與偏愛中長大,只要她開口,哪怕想要宮裏的女人,魏夫人都能為她讨來。
郁枝從沒見過這般寵溺女兒的娘親,寵溺地過了頭。
母女倆說話她插不進嘴,也不敢多言,直到送走魏夫人,她接過瑪瑙送來的湯藥,一勺勺喂給四小姐。
“苦。”
郁枝傻了眼,沒想過不怕疼的四小姐竟然怕苦。
拈了一粒蜜餞就要喂過去,魏平奚頭一歪:“你吃。”
她的話郁枝不敢不聽,蜜餞方入了口,魏四小姐蒼白着臉咽下瓷勺遞來的藥汁,藥湯見底。
她眉微蹙:“過來,低下頭。”
郁枝放回藥碗以為她又要親她,紅着臉選擇順從。
可這親和以前的不同。
含在口腔的蜜餞兜兜轉轉被勾了去,苦澀的藥味在舌尖漫開,郁枝喘不過氣。
好長時間魏平奚放過她,眼睛明亮:“苦不苦?”
郁枝點點頭,暈暈乎乎,凝在眼尾的淚倏爾落下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