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恃無恐

服過藥簡單用些流食,魏平奚支撐不住再次昏睡過去。

驚蟄院的夜晚靜悄悄,又或說整個魏府一入夜所有喧嚣都沉寂下來。

郁枝捏着帕子坐在床沿,時不時為床榻上的人擦拭額頭、鼻尖的汗。

四小姐生着一張仙人般的臉,女兒家的似水柔情、清然無垢都藏在她狹長的瑞鳳眼,眼睛閉合,無雙的美色被掩藏,單從表象來看根本不像是骨頭比刀還硬的人。

勳貴人家規矩極重,她沒敢想四小姐會為了她和魏老爺子對抗。

其實仔細想想也不全然為了她。

初入魏家,所見雖不多,但哪哪都透着古怪。

祖孫關系僵硬,老爺子眼中的厭惡做不得假,四小姐懸在眉梢的譏诮也做不得假。

兄妹關系怪異,九分的嫌棄漠然,只在偶爾才能看出一分別別扭扭無法直言的關心。

當兒媳的與一家之主的公公分庭抗禮,莫說勳貴世家,尋常人家哪個給人當兒媳的有這膽子?

同樣……這對母女日常的相處,也怪。

魏夫人離譜無底線的愛看得人心驚,郁枝心思敏感,直覺夫人待四小姐越好,四小姐在魏家的處境會越艱難。

并非說她一個外人指責當娘的疼愛女兒,她有什麽資格指責呢?實在是她所見所感都在告訴她,因為這份偏愛,四小姐會受更多的委屈。

郁枝嘆了口氣,指腹拂過四小姐安靜的眉眼,這人她看不透,多看一眼就能亂了心湖,心湖深處充斥着驚豔、感激,四小姐如同寒冬臘月從她心尖擦過的一簇火,照亮她的三寸之地,也震得她吶吶不敢言。

分明小她五歲,為人處世詭異多變,頂着一張能如往不利的面孔,偏偏冷硬地不像普世常見的溫順女子。

不願溫和下來恃美行兇,心甘情願為了這份不溫順,打碎牙也得呸人一口血沫。

四圍靜下來,郁枝忍不住胡思亂想,想先前四小姐帶她邁進魏家大門,為她呵斥魏夫人身邊的親信,又趕在棍棒加身前推開她,跪在那也比好多人站着還坦然。

像是胸腹之間藏了太多不服,雙目見過太多不平,隐忍了太久太久,再不發作就要憋死。

非得氣一氣老爺子才算真真切切活着。

郁枝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前世初遇她最先見到她的柔善,只當四小姐天生柔善之人。

然而之後聽着滿城風言風語,她後知後覺那日是四小姐忽發善心。

有幸見過她的柔善,又在四小姐香消玉殒之日見識這世間男男女女對她的哀悼。

一個風靡萬千的女子總不會是個不折不扣的壞人。

重生一回,眷心別院再相逢,她又見到了她的倜傥。

眉毛輕挑,風流信手拈來,滿是玉色的指尖沿着美人圖劃過,和郁枝所見任何類型的女子都不一樣。

天地間所有的女子一下子分成了兩類——其他女子,魏四小姐。

郁枝舌尖輕舔牙齒,柳葉眼微彎。

她怔怔看着做夢都不安生的四小姐,臉頰彌漫漂亮粉暈,閉上眼,阿娘殷切囑咐的話在腦海響起,她驟然清醒過來,為險些管不住的心感到後怕。

郁枝背過身來,獨自看向窗外看不清的暗色,靜靜地嘆息,怯怯地孤獨。

醒醒睡睡醒醒,後半夜四小姐睜開眼,郁枝喂她喝了小半碗米粥。

衣不解帶照料七日,傷藥換了幾回,魏平奚有傷在身,除卻喝藥麻煩了些,其他時候都很乖巧。

乖巧這詞一旦從郁枝心頭躍起,她捧着藥碗笑得眉眼柔和。

四小姐躺在床榻好整以暇看她,眼瞧美人唇瓣被親得微腫,胸腔生出一股奇異的滿足感。

青花瓷碗裏的藥汁還剩一小半,藥得趁熱喝。

郁枝低下頭,飲去一口苦澀的藥湯,眸子亮晶晶的,含着難言的羞。

哄四小姐喝藥,麻煩就在于得親嘴喂。

初次郁枝差點被藥汁嗆着,喂得次數多了,頂多氣力不濟,舌根發麻,面若桃花。

魏平奚喜歡她這樣子,人沒法亂動,便想着在能動的地方玩命折騰。

驚蟄院位處陽面,陽光照進庭院,滿院生輝。

魏夫人命工匠做好帶輪子的木椅,好讓女兒煩悶了去外面曬曬太陽。

藥辰子不愧神醫之名,尋常人傷成四小姐這般早就成死狗一條,但各樣精貴的靈丹妙藥養着,只是成了半殘廢,斷裂的骨頭少說也得兩月才能愈合。

半月很快過去。

老爺子打了孫女一頓,要其半條命,狠不下心來打死離經叛道的孫女,四小姐要納妾的消息在魏府傳開。

有魏夫人在前面擋着,魏家與宋家的婚事遲遲沒個進展。

風雨欲來。

魏平奚伸出手,光線落在她白皙的掌心,她嘆:“陽光真好。”

翡翠匆匆而來。

“小姐,顏家來人了。”

端坐輪椅的四小姐身形清減,一颦一笑浸着迷人的羸弱。

郁枝順着她意将手遞過去,魏平奚把玩美人纖細的指節,半晌“嗯”了一聲,說不出高興,也說不出不高興。

總歸是有些旁人無法領會的悵然。

前世顧及家醜不可外揚,再艱難的境地有母親護着,她始終沒尋外援。

隔着八百裏遠,外祖家不知她在魏家的尴尬處境,秉承教老人寬心的念頭,能忍的她都忍了。

忍到最後,命都沒了。

只是去封信試了試,顏家真就來人了。

魏平奚笑了笑,既笑看不清人心,也笑當初愚蠢的堅持。

她低眉親吻郁枝指尖,放在唇邊細細摩挲:“誰還不會仗勢欺人了?”

郁枝漲紅臉,可一想到連日來的喂藥,她無措地杵在那,迎上四小姐暧昧又危險的笑,心怦怦亂跳。

說不清是怕她,還是迷戀她。

抽手的勇氣都沒有。

……

顏家此次來的是有‘顏家雙璧’之稱的顏如傾、顏如毓。

收到陵南府送至京城的信,顏太師在家大發雷霆。

此行二人風塵仆仆帶着“為姑母、表妹撐腰”的任務而來,腰間佩劍,面容冷肅。

有客登門,魏老爺子在戲伶閣聽曲沒人敢擾他興致,儀陽侯和魏大公子趕巧都不在家,下人們一頭去請魏夫人,一頭去請兩位公子。

魏三慢了哥哥一步。

等他沐浴焚香出門見客,見到的首先不是客,而是倒在地上的金絲鳥籠。

雀鳥在籠內倉皇亂竄,一向在外人面前注重風度的二哥玉冠破碎,錦衣被劍氣撕裂。

他沉下臉。

來者不善。

顏如傾收劍入鞘,拿出太師府的倨傲,居高臨下地看着魏二:“魏二公子,不外如是嘛。”

二哥被人上門欺辱,魏家的尊嚴被人踩在腳下,別管來人是誰,魏三公子拔劍。

劍氣蕩開,身在驚蟄院的四小姐不知因何發笑。

“我真是傻。”

郁枝兩腿顫顫,身子異樣的反應愈發濃烈,腿心流出點點潮濕,她哀求地注視四小姐,盼望四小姐看在她未經人事的份上放她一馬。

陽光溫暖,庭院深深,翡翠瑪瑙在左右低頭侍立,郁枝心慌慌。

魏四小姐感嘆完自己的‘傻’,意味深長地松開美人的指,柔聲道:“怎麽這麽嫩?”

郁枝吸了一口長氣,羞得無地自容。

翡翠瑪瑙跟着吸了一口氣:這是她們能聽的嗎!?

魏平奚垂眸看着重傷的腿,若雙腿完好,她倒想把人抱在懷裏。

……

比起魏二公子三招落敗,魏三公子在顏如傾劍下多走了五個回合。

顏家雙璧自幼得名師教導,天資聰穎,文武雙全,一般的大內侍衛都不是他們一合之敵。

魏三一步退,步步退,在自家被人欺得退無可退,他撩劍而起,用的是魏家世代相傳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千秋同壽’。

一直沒動彈的顏如毓訝異挑眉:魏家三子得見其二,二子繡花枕頭廢物一個,三子心性剛烈受不得辱經不得激,看面子比性命重要,幾招不敵便要打生打死,他深感疑惑:姑母這些年莫不是放養兩位表弟?

“傾兒!住手!”

魏夫人一聲厲喊。

魏老爺子一指彈出,黃豆粒大的銀豆子打偏孫兒手中劍,長劍落地,說時遲那時快,又一枚銀豆避開衆人眼目朝顏如傾射去。

這若擊中,顏如傾持劍的右手少說也得養三月。

“二弟!”顏如毓出劍。

疾風襲來,顏如傾倒退三步欲以劍身擋去‘暗器’,恰是此時,一枚金葉悄然掠過,一霎掀起的強勁氣流阻擋銀豆半瞬。

魏老爺子不客氣地冷哼。

魏平奚懶洋洋坐在輪椅,不知何時出現,又不知在此看了多久,指尖拈着一枚金葉子,随手塞進郁枝袖袋:“賞你的。”

親眼見她以葉為器救下那位身穿月白衣衫的公子,郁枝心下震撼。

“祖父!”魏三公子與魏二公子同時開口,老爺子氣他們技不如人被顏家人壓了一頭,面色如霜:“兩位小公子好大的氣魄啊。”

顏如傾、顏如毓斂衣抱拳,氣沉丹田:“如傾/如毓,見過老爺子!”

語畢,他們擡起頭,眉梢輕揚,聲音多了兩分喜氣:“也見過姑母,表弟,表妹。”

魏夫人與自家侄兒寒暄幾句,魏二氣哼哼的,身側的婢子忙着為他整理形容。

倒是差點和人同歸于盡的魏三,冷靜下來面色隐隐發白,偷偷看了眼容色淡然的母親和輪椅上臉不比他紅潤半分的妹妹,眸光晦澀。

“喊人。”

老爺子發話,魏家兩位公子不敢大意,正正經經與兩位表兄見禮。

魏平奚笑道:“毓表兄和傾表兄別來無恙?”

顏如傾暗中得她相救,佩服她身為女子也有一身不俗的內力,觀她身形消瘦獨坐輪椅,對魏家的不滿更添三分。

“好着呢。”他道:“我和大哥奉祖父之命來看看你和姑母,順便有份大禮送給你。”

兩兄弟不約而同瞥過沉穩如山的魏老爺子,顏如傾朗聲道:“給表妹的禮呢,送上來!”

十二口紅木箱子依次擡上來,魏老爺子眼皮直跳。

“這是祖父和父親、母親送你的,提前恭賀表妹納妾之喜。”顏如毓道:“這位姑娘甚有姿色,若我猜的不錯,可是我家表妹的可心人?”

四小姐含笑握着美人的手:“表兄好眼力。”

看着十二口大紅木箱,郁枝誠惶誠恐,有種做夢的不真實感——名滿天下的太師府一家,竟是如此行事的嗎?

魏老爺子氣得牙癢——顏醇這個老東西!

魏顏兩家并沒有世人想象的和諧,若非如今的儀陽侯年少時心儀顏家嫡次女,死活都要迎娶對方進門,親家變仇家都有可能。

魏平奚一封訴苦的家書送到太師府,得知魏老狗氣急打斷外孫的腿,顏太師在家罵了三天,胡子都扯掉兩根。

素來不言一字苦的人寫了滿紙辛酸淚,可想而知顏家人會如何想,這才逼出顏家雙璧,才有了登門碎魏二衣冠,迫魏三拔劍一事。

魏家以武封侯,卻在武道敗得一敗塗地,實在打了魏老爺子的臉。

而今不僅要打魏老爺子的臉,還要打得腫腫的。

顏如毓狐貍眼噙笑,須臾一臉正色:“祖父說了,顏家的孫女不管旁人怎麽活,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違天下大義,管他洪水滔天?天塌了,他老人家為你撐着!納妾而已,礙着誰了?”

他眼微斜,若有若無地瞥過臉色鐵青的魏老爺子,促狹道:“祖父還說了,一個妾夠不夠?要不要多來幾個?只要妾嗎?面首要不要?”

郁枝手指倏地收緊,氣狠狠地瞪他!

魏平奚沒錯過美人瞪人的一幕,笑得容光煥發:“外祖好心,替我謝謝他老人家。不過嘛……”

她明眸漾開些微漣漪:“兩位表兄看我的妾,還不美嗎?”

“不敢看不敢看。”

顏如傾、顏如毓紛紛擺手,異口同聲:“表妹的女人,我們哪敢多看?不像某些人……啧!恬不知恥!妹妹的女人都要觊觎!”

本就不是來敘舊的,砸場子要守砸場子的基本法。

指桑罵槐,陰陽怪氣什麽的,顏家雙璧可不要太會——魏二公子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顏家有恃無恐,仗的是皇後娘娘的勢,是顏太師的勢,一如既往的霸道。

魏夫人穩如泰山,魏平奚笑意盎然。

“祖父,您聽到了嗎?”

魏老爺子沉沉觑着這對母女,湧到喉嚨的血生生咽了回去,擠出一抹笑:“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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