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為妾者鮮 (1)
“四小姐,茶來了。”
沏泡好的大紅袍氤氲好聞的茶香,魏平奚從厚厚的一摞賬本裏擡起頭:“她怎樣了?”
這裏的“她”指的是身在小院接受教誨的美人。
“吳嬷嬷說姑娘虛心好學,性子柔弱,是個能忍的。”
這話有趣。
“性子柔弱”和“能忍”簡直一南一北輕易不會用來形容同一人。
魏平奚忙碌多日,幾乎每天都會過問那邊的進展,得知郁枝去了那頗有收獲,她一指叩在【富貴錢莊】的賬本:“沒白讓本小姐花錢就行。”
錢莊、綢緞莊、賭坊每日進賬之多,白花花的銀子培養一個知情識趣的妾,誰聽了不得說句腦子不好使。
可魏四小姐覺得值。
“讓她好好跟吳嬷嬷學罷。”
“小姐不去看看?”
“先不看。”
魏平奚執筆在賬冊劃了幾道,表情微冷:“讓賬房先生重新彙算這部分。”
既然被單獨劃出來,當然是存在問題。
翡翠領命捧着賬本退出去,瑪瑙剝了鮮果喂到小姐唇邊:“納妾的一應流程夫人都安排好了,只等姑娘回來。”
“母親在做什麽?”
“在小佛堂禮佛呢。”
入夏,樹上的蟬無休止地叫嚣。
書房的兩扇花窗敞開,輕易能望見外面栽種的各樣花木。
魏平奚腿骨還沒徹底長好,愈合的過程總是帶着癢,她忍着不吭聲,倒真有點想念郁枝在身邊陪她解悶了。
起碼秀色可餐,看着她,再逗逗她,能讓人忘記骨縫裏的難耐。
“母親是很虔誠的信徒。”
大多數時間都用來禮佛,仿佛沒有世俗的欲.望,溫溫柔柔,又冷冷清清。
溫柔是給她的,冷清是給父兄的。
接受母親的偏愛就得承受被偏愛的代價,無可厚非。
表兄登門一趟碎了二哥衣冠,逼得三哥作勢同歸于盡,斷了大哥手中劍,迫得祖父焰火落回去,有外祖一家撐腰,她耳根子清靜不少。
至少三兩月內都沒人敢在她耳邊叫嚣。
瑪瑙笑道:“夫人禮佛,定是在為小姐祈福呢。”
她慣會說好聽的哄人,魏平奚果真被她哄開心,眉眼揚起三分笑:“母親待我的确寵溺。”
也無怪三位兄長眼紅她。
“我去看看母親。”
魏平奚站起身。
天色明朗,光線不吝惜地傾灑流岚院,院子裏的下人随了主人的性情,安安靜靜,日常聽不到有人高聲語,便是說話都是壓着嗓子。
人聲小了,就顯得養在籠子裏的鹦鹉膽大而聒噪。
魏平奚剛踏足流岚院,左右風景還沒看上一遍,鹦鹉飛虹扯着喉嚨叫:“阿四,阿四!”
四小姐排行四,上頭有三個陸續嫁人的庶姐。
很多時候旁人們喊她“四小姐”都能激起她久遠陌生的回憶。
父親癡迷母親,為迎娶母親進門不惜跪在祖父院裏三天三夜,跪得一雙腿差點半廢,才換回祖父的妥協。
當時魏家與顏家關系鬧得僵,為求外祖答應嫁女,父親與祖父廢了頗多心思,甚至一度被笑話魏汗青是沒有女人活不了的男人。
母親不愛父親,之所以嫁過來或許有諸般考量,但其中一個原因必定是因為父親好拿捏。
魏平奚打開籠子一手捏着飛虹渾身上下最漂亮的那根羽毛,吓得小鹦鹉偃旗息鼓不敢放肆。
她實在沒見過像魏汗青這樣的男人。
別管外面人怎麽奉承儀陽侯,在她心裏,父親可謂賤得慌。
狗一樣巴望母親手心落下一些殘渣供他茍活,轉過身對着其他女人又能兇狠如惡狼。
她命苦早夭的兩個庶妹就是這樣來的。
是魏汗青喊着母親的名,蒙上兩位姨娘的眼睛,按在窗臺播下的種兒。
魏平奚眼神幽暗,那一幕,她是親眼見的。
甚至父親知道她躲在花圃附近,依舊兇性不改。
兩位姨娘到最後遍體鱗傷暈了過去,或許正是那個時候她對世間男子生出不屑與厭惡的糟糕情緒。
對父親怎麽也親近不起來。
父親也不喜歡她。
除了母親以外,全天下的女子父親只喜歡柔順的,喜歡跪着舔他腳的。
魏平奚眼波蕩起一縷危險的暗色,趕來的李樂見夫人拿心肝疼着的鹦鹉快被四小姐掐死,連忙呼道:“四小姐手下留情!”
一語,驚得魏平奚猝然擡眸。
李樂吓得倒退三步:“四、四小姐?”
魏平奚淡淡地“嗯”了一聲,松開手,鳥兒逃得升天,老老實實鑽進籠子,再不敢大咧咧地喊“阿四。”
“我來給母親請安。”
李樂驚魂未定地白着臉,魏平奚笑不達眼底:“你在怕什麽?”
“四小姐威勢愈濃,天生是當主子的料,奴怎能不怕?”
不愧是母親身邊的人。
看在母親的面子,魏平奚沒難為她。
她心緒穩定下來,李樂這才敢回禀:“得勞四小姐等一等了,夫人禮佛不準任何人打擾。”
“你去罷,我在這等母親。”
“是……”
魏平奚坐在長廊邊,夏日炎炎,她看起來恹恹的,無精打采。
前世她很好奇母親與父親私底下如何相處,母親對那個男人分明半分情分都無,為何甘心為他生兒育女?
她更好奇,她是怎麽來的。
莫非也是父親用了粗暴強迫的法子?
這是她的心結。
這心結影響她甚深。
以至于重生回來的第二天,仗着功夫好,她避開護院趴在流岚院主屋的屋頂,輕手輕腳掀開擋在眼前的瓦,見識了想都不敢想的荒唐。
想想還覺得是場夢。
母親不是她以為的樣子,父親,倒是比她想象的更卑賤。
人心隔肚皮。
魏平奚低垂着眉眼,直到魏夫人從走廊的另一頭來到她身邊,手落在她額頭,她眼皮輕掀:“母親。”
“怎麽在這坐着?”
“想您了。”
魏夫人眉目頃刻柔和下來,掏出帕子為她擦拭鬓間細汗:“想要的都給你了,何故悶悶不樂?”
“苦夏。”她揚起一抹笑。
“聽李樂說,你看不慣我養的小虹?”
“哪能呢。”四小姐瑞鳳眼輕挑,漫天的風流映入那對晶亮的眸子,魏夫人情不自禁撫摸她的眉,沒聽清女兒說了什麽。
“母親?”
魏夫人醒過神來,摩挲她眉梢的手卻不急着收回來:“飛虹招你惹你了?”
“招我了。”她佯作惱火:“它竟然敢喊我‘阿四’!”
阿四……
魏夫人眼神閃過一抹異樣。
魏四小姐細心瞧着,終究不忍多做試探。
無論怎樣,母親都是疼她愛她的母親。
管她是怎樣的人呢。
又管她愛慕的是何人呢。
對她好就行。
兩輩子加起來,對她好的人實在屈指可數了。
她感到一陣疲憊:“母親,咱們何時去京城外祖家?”
“想回去了?”
“嗯。”
她眉眼悵然,魏夫人見不得她悵然,尤其見不得不悅的情緒在那張臉上蔓延。
她心一痛:“等你正式納妾,帶着你的妾,咱們一同回京。”
“當真?!”
懸挂眉梢的郁色終于散去,魏夫人歡喜地捏她臉頰:“絕不騙你。”
魏平奚早不想在死氣沉沉的魏家呆了。
人在陰暗的地方久了,恐會忘記陽光是何等明媚。
往母親這得到一句準話,她意氣風發地離開流岚院。
目送她離去的身影,魏夫人笑了笑,眸色倏爾幽深。
京城啊。
她閉上眼,再次睜開,依舊是那個剛柔并濟說一不二的當家主母。
……
郁枝在小院過得分外充實。
每天看着精致的瓶瓶罐罐都能聽到嘩啦啦銀子砸下去的聲。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愛哭,羞極了哭,累了哭,做的好被吳嬷嬷誇獎後還是哭。
水做的妙人。
四小姐何等冷性,正需要郁姑娘的淚軟一軟冷硬的心腸。
夏日蟬鳴不絕,經歷最初惹人羞臊的‘修身’環節,郁枝今日開始‘養性’的課程。
琴棋書畫,每一樣都得學,尤其是畫,四小姐擅畫,想做她的愛妾,必要對畫道有所鑽研。
吳嬷嬷帶她入小院進修,主要是帶她入門,入了這道門,今後如何要看命裏有沒有被人疼的福氣。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郁枝難得有學習的機會,手腕酸痛都不敢放下筆杆,結果被吳嬷嬷好一頓罵。
“郁姑娘啊。”吳嬷嬷長嘆:“真廢了這腕子,咱們這會的努力不就都廢了?您不是要進畫院考核,您來這要做什麽,心裏難道不清楚?”
話裏話外說郁枝本末倒置。
要知道她最值錢最得貴人賞識的是她一身好顏色。
為妾的哪個不是色鮮貌美?誰會花大把銀子養一個廢人?
郁枝手裏的筆杆啪地一聲掉落。
吳嬷嬷愁着眉走過來教她怎樣揉捏手腕才能緩解長久執筆的酸疼。
“以後千萬別想不開了。既走了這條路,第一步走不穩,哪還有什麽以後呢?”
心思倏地被戳破,郁枝發自肺腑地感慨能在魏家生存的人不說旁的,眼睛倒是毒辣。
一眼看破她想多學手藝的心。
藝多不壓身,以後四小姐膩了她,踏出陵南府她和阿娘還有安身立命的本錢。
她想得美,真應了嬷嬷那句話——第一步走不穩,何談以後?
得了這番警醒,郁枝加倍地顧惜自個。
學過四藝,入夜,嬷嬷又教她怎麽拿捏主子的心。
郁枝學得認真,吳嬷嬷走後,她放下床帳,忍羞進行每晚的‘養護’任務。
據說這般日複一日的滋養,不僅能保她養出一副絕妙的冰肌玉骨,新婚夜也能少受許多苦,且更敏感,會更容易得了趣味。
說得好聽是妾,難聽一些,不過是以色.侍人的玩.物罷了。
她認清自己的身份,懂了面臨的處境,其中興許有很多難與人道的委屈,然一想到她受的這些苦楚不是白受,哭夠了她還會重新鼓起面對的勇氣。
為了阿娘眼睛複明,也權當拿這身子報答四小姐的搭救之恩。
郁枝很清楚一個道理:不舍,難得。
通俗點,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豁不出去,就有可能被更惡劣的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比起不知名的男人,四小姐是她最好的選擇。
郁枝面紅耳熱地伏在枕被,滿室飄蕩美人骨肉竄出來的香汗。
一月的經歷,再不是流水巷內被瞎眼阿娘護着的嬌嬌女,郁枝一朝想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成長。
最肉眼可見的進步是她漸漸能忍住在人前害羞。
小院裏的婢子閑暇時和她談及女女之事,嬌弱的美人也能支棱着耳朵不動聲色地聽下去。
吳嬷嬷深感欣慰。
藏得住事才行。
可千萬別心裏想什麽都往臉上放。
要知道郁姑娘面對的不是尋常人,是喜怒不定的四小姐,四小姐比危險的男人還危險。
男人還有可能被美色迷了眼,四小姐脾氣上來可不管你生得美亦或醜。
□□多日總算有些成果,吳嬷嬷默不作聲地走上前,低下頭來輕嗅空氣中的清香,有種“腌入味兒”的成就感。
“不錯。”
郁枝回過頭來,乖乖喊了聲“嬷嬷”。
吳嬷嬷有心考教她,問道:“若有一天你惹了四小姐不快,四小姐想罰你,你該如何?”
“要看是哪種不快。”
這問題哪怕嬷嬷不問,睡不着的夜裏郁枝也獨自想過百回千回。
她對答如流:“若是一般的不快,我就拿甜言蜜語哄她。若是甜言蜜語都哄不好,就用身子來說話。”
臨近小院,女人嬌滴滴的聲音流入耳膜,魏四小姐乍然停下腳步。
翡翠瑪瑙沒她那身深厚的內力,依稀聽見郁姑娘在說話,聽不清究竟說了什麽。
“怎麽個以身子說話?”
吳嬷嬷問出四小姐想問的話。
郁枝落落大方:“左不過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氣,還得回過頭來哄我。”
“……”
魏平奚笑容玩味,眨眨眼,有些佩服吳嬷嬷調.教人的手段。
枝枝姑娘在小院到底學了些什麽啊,口氣真是不小。
敢想敢做是好事。
吳嬷嬷壓下心底的狐疑,不是她看不起郁姑娘,別看郁姑娘這會說的頭頭是道,等真惹了四小姐不喜,怕是會哭她一臉罷?
“小姐?”
魏平奚歇了進去看望的心。
看來枝枝姑娘比她想的更适應這環境嘛。
都敢說大話了。
“不看了,回去!”
她說一出是一出,翡翠瑪瑙不敢聲張,綴在她後頭頓感莫名其妙。
來都來了,人不見怎麽就要走?
一陣風吹過,帶着夏日的燥.熱,郁枝下意識朝小院門口望去,沒見到心裏想的那人,生出淡淡的失落。
魏平奚走得走,沒聽見吳嬷嬷問的下一句:“郁姑娘可知何為妾的最高境界?”
天大地大,處處皆學問。
郁枝睜着一對漂亮的眼睛,用心思考這問題。
在小院金尊玉貴地養了一月,她愈發膚白貌美,容光煥發,消去貧寒出身的怯弱,投手投足增添七分泰然自若。
沒了那股小家子氣,她整個人看起來不說脫胎換骨判若兩人,總之是更引人注目的。
她腼腆開口:“在我看來,為妾的最高境界,是虛虛實實,深情薄情,行事留一線。”
吳嬷嬷提起來的氣緩緩舒出來,一張老臉笑得花兒似的:“知道留一線,老奴可以放心了。”
為妻者賢,為妾者鮮。
鮮嫩不至于令人提早厭煩,四小姐舒服,她才能舒服。
又得了嬷嬷幾句誇贊,郁枝移步往琴房練琴。
四藝陶冶情操,所學專為一人,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
從今往後,四小姐的喜是她的喜,四小姐的憂是她的憂。她要盡心竭力地伺候她,可以故作情深地愛她,卻不能真的愛她。
她可以嬌,可以媚,可以不要臉地央她垂憐,仍是要看清她的身份——她是妾。
妾,也是怯。
心有膽怯的人沒勇氣愛人,也沒勇氣奢求同等分量的真情。
琴音戛然而止。
郁枝捂着心口,忽如其來的難過。
四小姐說要來看她,怎的還沒來?
……
走累了,魏平奚坐回兩個輪子的木椅,翡翠推着她朝前行,不免為郁枝說句好話:“看來姑娘學得挺認真的。”
四小姐嗔笑一聲:“沒見到人,你怎麽知道她學得認真?”
“未見其人,聽其聲,姑娘也與以前不同了。”
吳嬷嬷的手段她多少知道一點,多少權貴人家的女子想進宮侍奉陛下,都得請嬷嬷提前教導一番。
吳嬷嬷會的可不止是後院那些。
她是從後宮退下來的老人,十三歲入宮成為乾寧宮的宮婢,到了頤養天年的年歲被皇後娘娘賜給夫人,大有讓夫人幫着為嬷嬷養老之意。
尋常人請不出她來。
又則當今陛下是皇室少見的癡情人,獨寵皇後娘娘,嬷嬷起初是先帝身邊的人,先帝性風流,後宮三千,女人們争權奪利起來絕不比男人差。
大風大浪走出來的人,去調.教一個美妾,不說大材小用,那也是綽綽有餘。
“姑娘如今說話都甚有韻味了。”
以前郁姑娘說話是怯生生的,今遭往吳嬷嬷那開了眼長了見識,學有所用,說話的腔調都透着一股子淡薄文雅的媚。
媚氣繞在唇舌,充分利用那把好嗓,嬌柔婉轉,是翡翠聽過最有韻味的聲音。
聲音運用到極致是有色彩的。
郁姑娘的聲音聞之能讓人想起春日裏的五光十色。
翡翠偷偷看了眼自家小姐,不曉得郁姑娘這般好了小姐為何還是沉着如山?起碼也該歡喜一二,道一聲好罷?
主子的心思她們猜不透,翡翠和瑪瑙交換眼神,問道:“小姐何故要走?萬一姑娘在等你……”
“那就讓她等好了。口口聲聲說要拿下本小姐,我倒要看看她長了幾分本事?”
“……”
熱風吹過,吹得人一腔熱心反而冷卻下來,翡翠瑪瑙一時忘形,此刻清醒過來不敢再多嘴多舌。
郁姑娘再好,終歸是小姐心血來潮用來觀賞擺弄的妾。
況且,和小姐提真心,也太白日做夢了。
“不過是各取所需。”說完這話魏四小姐心情肉眼可見地沉下來。
她喜怒不定實在沒法按常理來揣測,兩名婢子大氣不敢喘。
推着木制輪椅回到驚蟄院,這才聽小姐問道:“白虎街那怎樣了?”
白虎街有她為郁母安置的宅院。
“郁夫人目盲多年,能醫,不好醫,神醫那裏缺了幾味藥。”
“哪幾味?”
瑪瑙抽出袖袋裏的藥方遞過去。
白紙黑字,俱是世間難尋的珍奇良藥。
“藥辰子又在趁機宰人。”
魏平奚笑了笑,沒計較老朋友拐着彎占她便宜,目光停在幾味眼熟的藥名。
“這藥我記得宮裏就有,番邦前年進貢來的。”
她折好藥方收進衣袖:“你們仔細些,日常沒事記得多去院裏看看,可別有什麽惡仆欺主的糟心事。”
翡翠瑪瑙低聲應是。
當日兩人捧着從驚蟄院帶出來的好禮送到白虎街三號宅院。
得知‘女婿’派人送禮來,郁母拄着青玉杖從房裏出來,衣衫整潔,身條纖細,沒了那份為生活奔波的愁索,整個人看起來頗有些世家貴女的氣派。
言談舉止,待人接物,着實教人一驚。
左右婢子攙扶着,而後規規矩矩侍立在她身側,迎面而來的體統熏了兩人一臉。
這還是那個被刁婆子欺負無力還手的瞎婦人麽?
“枝枝和奚奚沒來?”
翡翠醒過神來畢恭畢敬道:“家裏離不開少夫人,小姐說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再來看望您。”
得知女兒‘女婿’正忙,郁母感嘆兩句。
從宅院出來翡翠瑪瑙人都是暈的,上了馬背姐妹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種不知如何言語的奇怪感。
“難怪能生出姑娘那樣的美人。想必不用咱們來,郁夫人自己也能鎮住這群人。”
瑪瑙深以為然。
人有依仗才有底氣,從前母女二人在流水巷過着捉襟見肘的生活,活着尚且不易,一個瞎眼寡母,一個怯弱孤女,何來的底氣?
女兒出嫁,嫁給正經人家為妻,過着和和美美的日子,才是這位夫人挺起腰杆的底氣。
或許還存着不教下人小觑的心,或許是為了讓出嫁的女兒在‘夫家’放心,這位當娘的終于立起來。
卻不知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一戳就破。
“難啊。”
兩姐妹同時搖頭。
得知郁母在白虎街過得不錯,魏平奚放下手中畫筆,獨坐窗前。
日落黃昏,金黃的暖光照在她臉上,為四小姐無瑕的面容賦予一層人世間的溫暖。
她身上的傷好了大半,容色不再蒼白,只是仍坐在輪椅,不嫌熱地在雙腿覆蓋薄毛毯。
前世今生,她是看重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的。
未曾想平生最是悅納她眼目的姑娘,是上輩子寒冬臘月走在長街的小可憐。
那會枝枝姑娘飯都吃不飽,凍沒了七分好顏色,今生重來,鬧市一瞥,竟鑽進了她的心。
前世的魏平奚是怎樣的人呢?
是個戀家的人。
妄想得到家人的關注與關心。
死了一次,夢就醒了,她也醒了。
所以她看到了郁枝,所以她明目張膽地把人帶回家。
不僅要納她為妾,更請了從宮裏出來的老人,調.教她看中的姑娘。
她要郁枝明豔四方,驚豔無數人的眼。
她要看到這個姑娘更絕妙出衆的一面。
世人皆有所求。
她有所求,郁枝也有所求。
她求的不過一個色鮮味美供她解悶的妾,而枝枝姑娘求的似乎多了一些。
夜深人靜,魏四小姐躺在床榻翻來覆去睡不着。
“左不過是勾得她忘了在生我的氣,還得回過頭來哄我。”
幾日前隔着小院門聽來的音兒回蕩耳畔,魏平奚倏地睜開眼,低聲慢語:“猖狂!”
實在是太猖狂。
怎麽就要回過頭來還要哄她?
她以為她是誰?
又拿她當什麽人?
不過是一個沒入門的妾。
可恰恰就是一個沒入門的妾,猖狂大膽的一句話惹得四小姐連着幾日睡不好。
白天想,晚上想。
想來想去自己都分不清是真的惱她,還是真的想她。
魏平奚輕揉眉心。
……
小院。
“誰呀?還要不要人睡覺了?”
紅兒打着哈欠打開那扇雕刻百鳥朝鳳的木門。
火紅的光暈映照人臉,照出來人陰沉不耐煩的眸子和眼下略顯滑稽的淡青。
翡翠瑪瑙垂手而立,魏四小姐玉手拎着一盞精致的燈籠,瑞鳳眼斜挑,郁氣和燥氣沖得紅兒瞌睡立時醒了。
“她呢?”
紅兒磕磕絆絆了好半晌的“四小姐”,魏平奚走進門來,側身回眸,冷聲道:“帶路!”
“帶、帶路?”
紅兒張大嘴,趕在某人惱火前點頭如搗蒜:“四、四小姐,這裏請。”
少女心跳如鼓,勉強壓下噴薄而出的驚訝,暗道:不愧是能讓四小姐破例納妾的姑娘啊,郁姑娘也太有能耐了罷!
四小姐深更半夜不睡跑來小院,這是……這是……她羞紅臉:這是要鬧哪樣啊!
……
小院地處魏家西南,占地不大,幽靜雅致,不過魏四小姐深夜而來感受到的只有靜谧。
這個夏天格外漫長,蒼穹繁星點點,夜空之下木槿和睡蓮靜悄悄,一盞燈籠出現在一道門外。
一路走來,站在這道門前魏平奚燥郁的心情方慢慢得到緩解,想到令她輾轉難眠又氣又喜的人就在這扇門內,她唇角輕勾,燈籠随手交給一側的翡翠。
門內上栓,也不知她怎麽弄的,随行而來的紅兒眼睜睜看着門被打開,登時對四小姐多了一分認識。
四小姐這本事,簡直采花必備啊!
花是她的花,随便四小姐怎麽采。
紅兒和急匆匆趕來的吳嬷嬷拿捏不準這位主子的心,識趣退開,翡翠瑪瑙盡職盡責地守在門外。
門無聲關閉,魏平奚貓兒似的悄然而入。
彼時郁枝睡意正濃。
燃在熏爐內的香片是夏季常見的薄荷香,清清涼涼,輕嗅一口不說煩惱全消,消一半還是可以的。
只不過究竟是薄荷消愁還是美人解憂,誰又說得準呢?
魏平奚深夜入門,置身房中打量房間一應擺設,環顧一遭視線落在桌面放置的插花瓷瓶。
瓶是窄口瓶,花是茉莉花,看得出此間主人有過精心安排,茉莉的香氣和薄荷微妙結合,暈着與衆不同的香。
魏平奚指尖拂過那花枝,無聲莞爾。
你這日子過得倒好。
她暗想。
魏四小姐邁着優雅的步子朝床榻走去,玉手輕掀床帳,折磨她夜不能寐的美人睡得安穩香甜。
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總覺得變得不一樣了。
吳嬷嬷輕易不誇人,卻幾次三番誇贊枝枝姑娘,大有請求自己好好待人的意味在裏面,她膝下無子孫,多日相處下來竟将郁枝當做孫女。
瞧把人養得,花着她的銀子,養得美人水靈靈的。
她坐在床沿借着皎潔的月色不錯眼看着。
看不真切,也看不過瘾。
郁枝睡夢裏哪曉得她惦念許久的四小姐正一聲不吭坐在她床邊,若她得知,怕是既驚又喜還羞。
好在魏平奚悄悄地來,根本沒打算教她得知。
一指隔着錦被點在郁枝睡穴。
她徹底昏睡過去。
內室很快亮起燭火。
燭火通明,魏平奚總算能看個真切。
瓜子臉,柳葉眼,白裏透紅的臉蛋,烏黑如墨的秀發,無一不在昭示這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美人歷經多日調.教,稍稍豐盈了一些,有了金銀堆出來的些許貴氣。
魏平奚一手掀開薄被,很是意外地輕挑眉毛。
竟是□□,寝衣都沒穿。
該瘦的地方瘦得恰到好處,細腰美腿,坐在這都能聞到枝枝肌膚深處散發的清香。
看了不知多久,魏四小姐寬衣解帶上榻,摟着嬌軟溫香的美人睡下。
閉上眼,很快進入夢鄉。
天邊現出魚肚白,久閉的門開啓,衣冠楚楚的四小姐從裏面出來,看來是睡了個好覺,眼下的淡青已尋不見蹤影。
“收拾收拾,別讓她知道我來過。”
“是。”
小院的人排成一排恭送四小姐離開。
內室,郁枝從睡夢中翻身,輕聲嘤咛,像在撒嬌。
吳嬷嬷蹑手蹑腳地換好新蠟,将一切四小姐來過的痕跡抹消,回頭看裹得嚴嚴實實的郁姑娘。
是個有福氣的。
這還沒怎麽呢,就能惹得四小姐夜裏不睡都要來看看。
男人女人說白了都是人,人嘛,口是心非,嘴上說不要,心裏想着。
本可以白天來,非得貪夜晚那份溫存,臨了抱了睡了走了,還得囑咐一聲不要讓對方曉得。
說一千道一萬,不還是惦記?
吳嬷嬷打心眼為郁枝感到高興——四小姐性子怪是怪,對自己人也是真的好。
單看她眉頭不皺眼睛不眨地為沒入門的妾花銀子,沒入門如此,入了門更得護着。
半個時辰後郁枝輾轉醒來,大夢一場,睜開眼早不見吳嬷嬷的身影,她睡眼惺忪地盯着頭頂的床帳,不知想到何事,臉頰暈染漂亮的薄紅。
竟是又夢見四小姐了。
她軟着筋骨在錦被翻來覆去,鼻子微皺,好似從被衾聞見熟悉的沉水香。
總不會是四小姐來過罷?
她笑了笑,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莫名的羞恥。
門栓完好無損,枕被更沒落下可疑的頭發。
郁枝穿好衣服走出門,問過紅兒,得到理所當然的回答,再看滿院子人再正常不過的模樣神情,遂将此事抛之腦後。
不過四小姐究竟要何時才能來看她?
她如今所學盡是為她一人,若得不到她的悅納,學來學去,總歸教人沮喪。
眨眼又是一月。
金烏西沉,吳嬷嬷頂着半邊天的晚霞走進郁枝的畫室。
“嬷嬷?”
郁枝放下畫筆。
吳嬷嬷看她幾眼,再三确認美人養得挑不出一絲不妥,她穩定心神:“稍後去沐浴焚香,入夜嬷嬷帶你去驚蟄院。”
“去驚蟄院?”郁枝眉梢添喜:“我可以回去了?”
“算不上回,四小姐只說讓你暖.床。”
“暖、暖.床?”
“習慣了就好了。”吳嬷嬷繞到她身邊如同正經的仆人伺候主子,扶着她細嫩的腕子:“走罷。”
身子泡在浴池,隔着花鳥錦繡屏風,郁枝試探問道:“這一去,我能見到四小姐嗎?”
“見不到。四小姐說了,不見你。”
郁枝的心倏然沉下去——緣何不見她?
“總之做好你分內之事就好。”吳嬷嬷寬解她道:“四小姐秉性與普通人不同,嬷嬷就和你說句交心的話。”
她壓低嗓音:“魏家勳貴世家,可真正有主子氣象的,還得是驚蟄院那位。莫要說三位公子在外面被傳得如何如何,依老奴在宮裏伺候人的經驗,能給人壓力的,也就她了。”
話中的深意不是如今的郁枝能想明白的。
但她人仍是被嬷嬷的提點弄得心提到嗓子眼。
她感動道:“嬷嬷待我真好。”
這樣妄議主子的話都敢和她說。
吳嬷嬷直起身來,笑得慈眉善目:“無妨,老婆子還能活多少年?你我相識一場都是緣分,能幫一點是一點。”
四小姐莫測的性情,詭異多變的處事作風,老爺子行事尚且有跡可循,這位若以常理來推測,只會自打嘴巴。
“她見不見你,姑娘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就沖一月前四小姐深夜趕來,早見晚見,遲早都是要見的。
早晚都要見,就不能急于一時。
“要穩住啊,姑娘。”
郁枝鄭重應下。
缭繞的香霧遮住她的雙眼,使得那雙滿是媚氣的柳葉眼有了純情的忐忑無辜。
太陽落下山,裏裏外外收拾清潔,吳嬷嬷牽着郁枝的手避開府裏耳目邁進驚蟄院。
“嬷嬷教你的那些可都記住了?”
“記住了,嬷嬷。”
“記住就好。”
她面上蒙着紗巾,翡翠為她推開那扇門,恭敬道:“姑娘,請。”
郁枝柔聲道謝,聲如黃鹂,柔媚非常,可真是一把好嗓子。
她邁進內室,翡翠站在門外低聲道:“奴先去了,小姐今日心情不好,離不了人。姑娘自便。”
“心情不好?她怎麽心情不好了?”
話問出來,守在門外的吳嬷嬷眉頭跳了一下,郁枝後知後覺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好在翡翠态度和緩,沉吟一二小聲道:“二公子弄折了小姐種的花,小姐不開心了。”
不僅是不開心那麽簡單,魏平奚一怒之下折了魏二的指骨。
曉得四小姐不開心,郁枝有心無力。
翡翠很快離去。
沒有四小姐的允許,便是吳嬷嬷資歷高的老人都沒資格進這道門。
屋子裏的一應擺設和她離開前沒多大變化,唯獨桌上多了一個插花瓷瓶,瓷瓶內的花和她房裏的一樣,都是茉莉花。
郁枝眼睛一亮。
看了一會,她除去面紗,顫着手解開腰間束帶。
層層衣衫如花瓣墜落,發間玉簪摘下來放在床邊木櫃,細長的腿邁開。
郁枝掀開淡青色的紗帳,見到金織銀繡的牡丹花紋薄被。
老老實實躺進去,鼻尖盡是淡雅的沉水香。
她屏住呼吸,香味無孔不入地鑽進來,弄得人一顆心顫顫的。
郁枝長吸一口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