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恭敬不如從命◎
鐘明珪開車去了小傅的學校。
雖然是暑假,但事先打過電話,校長等在這裏,甚至還把自己當村支書的表叔也拽來了,頗當回事兒。
一來,這些年鐘明珪不止資助小傅一個,是個有錢的善心人;二來,傅健威這孩子确實招人可憐。
這得從傅健威的爸爸說起。他爸叫傅小林,也是個苦命人,媽死得早,爸找了個後媽,後媽生了親兒子,爸就成了後爸。
傅小林是老實人,只會埋頭幹活兒,爸過世後,後媽把東西都往娘家、親兒子家搬,他也不說什麽。
倒是有家裏殷實的姑娘偏就看中他這份人品,想招他倒插門,但他沒應,和村尾病恹恹的寡婦成了,誰提起都搖頭。那是個病罐子,家裏沒人沒錢,就一間破屋、兩畝貧田,再漂亮也沒人敢娶,就傅小林樂呵呵地非往坑裏跳。
眼看着小兩口把日子過得不錯,還有了孩子,結果九個月的時候女人滑了一腳,小産,生下傅健威就死了。
傅小林沒辦法,只能把襁褓中的兒子托給後媽帶,他去城裏打工,往回寄的錢幾乎都被同父異母的弟弟拿了。孩子小,都聽奶奶哄,傅小林每年回來一次,每次兩三天,一直沒看破;或者看破了,但只能睜只眼閉只眼。
後來,傅小林在城裏立穩了腳,趕緊接兒子過去,但頭一天就出車禍死了。肇事者跑了,沒找出來,傅健威被送回了家鄉,得了個克親的壞名聲。
所幸傅健威成績好,表現乖,長得漂亮,老師都喜歡他,他才一直有學上,否則他奶奶就想讓他辍學回家養豬種地。他更是被老師推薦出去,得到了鐘明珪的長久資助,他奶奶也就罷了,随他去了。
後來,他奶奶也去世了,財産都給了他叔。他叔比他奶奶更刻薄,想盡了法子刁難,周扒皮在世都要說一聲甘拜下風。
老師們沒辦法把手伸到傅健威家裏,最多就是幫忙申請把學校雜物間給他住。
這是個很破的鄉村,很簡陋的校園,老師都屬于支教來的,年輕女性,确實很不合适收留這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住她們宿舍。
校長家倒是合适,但說實在的,不願意平白替別人家養這麽大個男孩。這孩子還是克人的寡命,多少有點忌諱。
傅健威很怕那個雜物間,雖然老師們盡量把它布置得溫馨,但一到晚上,學校裏除了傳達室的聾啞大爺,就只剩他了,而且會斷電,他只能點蠟燭或打手電筒,太可怕了,他覺得自己遲早會被黑暗中的妖怪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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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終究是熬了過來。
但現在他初三畢業,新的問題來了。
傅健威的成績和表現肯定能進縣裏唯一的那所高中,縣高中的校長和村初中校長是老同學,通過氣兒,願意減免傅健威的學費住宿費。
但是,縣高中的教學質量很一般,重本率非常低。
對傅健威而言,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
別人讀書不怎麽樣,回村裏至少有地有房,怎麽都能活,傅健威沒這指望。而且,傅健威不是不能讀,他很聰明,又好學,在那種生長環境下始終名列前茅。
老師們都惋惜他,勸他最好去市裏高中。只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市裏的好高中不乏優秀的貧困生,給傅健威的補貼力度肯定沒縣高中能給的大。而且,傅健威哪怕是免費住市高中宿舍,日常生活開銷還是個大問題,不可能都給他包圓。
老師們勸傅健威寫信給好心人鐘叔叔,請他幫助自己。
沒多久就傳來了好消息,說鐘叔叔答應暑假的時候過來看看。
到約定這天,傅健威天沒亮就起床,把叔叔家的豬雞鴨喂了,院子掃了,地澆了,衣服洗了曬了,早飯熱竈上,活兒幹完了——暑假學校關閉,他只能回叔叔家,遭了好一頓白眼冷語——然後去村口等着。
他知道對方不會這麽早來,就帶上了老師借給他的世界名著看。
他很喜歡看書。除了六歲被爸爸帶去城裏那次,他沒出過村兒,主要接觸外面世界的渠道就是書本。
他叔家有臺老電視,舍不得裝有線,用信號鍋,只收得到幾個臺,還嫌費電,很少開,開了也不讓他看,蹭在一邊看都要罵,嫌他偷懶不幹活兒。
村支書和校長熱情地領着鐘明珪在學校裏轉圈,把他當大領導。
鐘明珪看着心酸,松口再給他們校捐批款,又提出捐棟學生宿舍。很多學生住得偏,天沒亮就出門,爬山涉水一倆小時才到學校。
村裏沒拿得出手的飯店,村支書索性把人領自己家去,親自下廚給大善人做中飯,校長和小傅在旁邊打下手。
校長割了塊好臘肉,平時自家吃肯定切大塊,嚼着痛快,但想着城裏人愛精致、講究細嚼慢咽,就細心地切薄片兒,只恨沒雕花的手藝。
因為太聚精會神,不小心菜刀推了兩片掉地上。
小傅正好洗了青菜過來,見狀忙撿起來,擱水裏洗洗,要放回去。校長趕緊攔住他:“掉都掉了,你吃了吧。”
小傅立刻懂了他的顧慮,點點頭,自己吃了。
飯桌支在院裏,土竈也在院裏,隔得不遠,薄耘被安置坐在桌旁,眼睛一直盯着小傅。他看着小傅吃那掉地上的臘肉,皺了皺眉頭。這在他家,就直接丢了。
話說回來,他家很少吃臘肉,嫌不健康。他媽說了,這東西是以前沒冰箱,怕肉壞了,不得已才熏制保存的,什麽食物都肯定是新鮮的好。
鐘明珪也看到了,趁沒人在旁,他低聲教育外甥:“看到了吧,你平時還挑這挑那,不知道這世界上多少人過着你想不到的苦日子。”
薄耘沒說話。
小傅把裝臘肉的碗端竈旁,村支書瞥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低聲教他:“憨娃子,去陪鐘先生說說話啊,問他茶喝完沒,給他倒杯新的,幫他削蘋果,帶他在附近走走看看,唉,你來點事兒啊。”
校長在旁邊替小傅說話:“這娃就是實誠,內向,跟他爸一樣。”
村支書白校長一眼,騰出手來推小傅:“快去啊!”
薄耘見小傅過來,騰的起身,把正諄諄教誨他的鐘明珪吓了一跳,扭頭一看:“小傅?怎麽了?”
小傅也被薄耘吓了一跳,搖搖頭:“沒事,我、我過來問問你們茶喝完沒,我倒杯新的……耘哥,怎麽了?要上廁所嗎?”
“……嗯。”薄耘不動聲色地說。
小傅忙說:“我帶您去。”
薄耘跟着小傅來到一間旱廁前。這東西甚至沒門,站外面薄耘就想吐了。他不僅不進去,還往後退了三步,低聲說:“其實,我不急。”
小傅回頭看他,很快就悟了,讪笑道:“村裏都是這樣……要不,您到牆後面去方便,我幫您看着,沒人來。要不,去地裏。”
薄耘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死也不走這從未設想的道路:“不用,我真不急。”
小傅卻只當他是嫌棄旱廁又不好意思露天解手,想了想,說:“村大隊辦公樓是新建的廁所,不是這樣的,很幹淨,我帶你去那裏吧。”
拒絕的話到嘴邊,薄耘思考了下,覺得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現在不急不代表等下不急,就改口:“好。”
小傅跑回去跟鐘明珪和村支書說了聲,順便問鐘明珪要不要一起去。
鐘明珪是越野愛好者,常去窮山僻壤,能接受旱廁,就懶得走這趟,讓他倆去,他正好跟村支書和校長說說大人的話。
薄耘跟着小傅朝大隊部走,一路上倆人互相偷瞅,難免對視上,急忙各自撇開,莫名尴尬。
半晌,薄耘從褲兜裏摸出一根棒棒糖,遞給小傅:“吃嗎?”
小傅看了看寫着花哨外文的漂亮包裝,猜想是進口糖果,搖搖頭:“謝謝,不用,您自己吃吧。”
“我今天暈車,不想吃甜的。”薄耘不由分說地拽起他胳膊,硬把棒棒糖塞進他手心。
小傅只好說:“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薄耘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小傅不知道怎麽了,緊張地睜大眼睛看他。
薄耘輕咳一聲:“你突然來句這個,挺搞笑的。”
小傅臉紅了,小聲說:“我看書裏這麽寫的……”
他覺得文雅,就學着說了。鐘叔叔還好,薄耘看起來太精致貴氣了,他生怕對方嫌棄自己土、粗魯。
薄耘正要回句什麽,聽小傅指着前面的三層小樓房說到了。
其實大隊部的廁所也不幹淨,但好歹是個現代化蹲廁,還帶隔門。
薄耘忍耐着上完,洗了手,出來卻不見小傅了。他愣了下,四處張望,終于瞧見小傅從一間辦公室邊道謝邊出來。
小傅朝薄耘跑來,遞給他一塊肥皂:“幹淨的,洗手。”
薄耘看了眼粗糙裂縫的肥皂,再看看小傅殷切的神情,心一橫,接過來,回洗手池那兒再洗一遍。小傅站旁邊幫他開水關水,讓他洗幹淨的手不必再碰那殘留水垢的龍頭。
把肥皂送回去後,倆人往村支書家走。薄耘想了想,道了聲謝。小傅笑着搖搖頭。
“……我的問題,我有點潔癖。”薄耘怕小傅尴尬,就這麽解釋。雖然他其實沒潔癖,而是這裏的衛生環境過于拉胯。
小傅看出他的局促,忙給他鋪臺階:“城裏肯定比這裏幹淨,我們是不太講究。”
“也沒……條件不一樣……”薄耘越講越懷疑自己不如不講,趕緊岔開話題,“那糖你吃了嗎?喜歡吃嗎?我舅車裏還有大半盒。”
小傅搖搖頭:“還沒。”
“趕緊吃了,這天氣,容易化。”薄耘催他。
但小傅摸出糖準備拆的時候,薄耘又叫停:“等下,你手……你等下。”
小傅沒問原因,他說什麽就照做什麽。
村支書家就在眼前,薄耘去他小舅車上拿了包消毒濕巾,扯給小傅兩片,自己也扯了兩片擦手,這下子才真感覺手幹淨了。
小傅學他的,用濕巾仔仔細細地擦兩只手。
趁這時間,薄耘幫小傅把糖紙撕了。
這糖是幽藍色,很精致,跟寶石似的剔透漂亮。
“給。”薄耘遞給他。
小傅忙道謝,接過來放到嘴裏,很甜。
薄耘說:“糖等會兒私下給你。我看你們村支書和校長的年紀,應該家裏有小孩,到時候你拿着不給他們,不太好。”
小傅連連擺手:“沒事,我不太吃糖的。”
“哎呀,不是我小氣,就是沒想到,沒帶那麽多。”薄耘說,“你先拿着自己吃,我下回再給他們帶。”
小傅訝異地問:“你什麽時候還來?”
薄耘一時嘴快,被他這一問,想想可能性不大,但還是硬着頭皮說:“來……我小舅不是要捐建宿舍嗎,建好了我來剪彩。”
“哦……那挺久的。”小傅說,“我真的不太吃糖,沒事的。”
薄耘心想你看起來确實沒條件經常吃糖,但這話不好說。
倆人對着看了十來秒,薄耘嘆了聲氣:“行吧,那下回我再給你帶。”
薄耘回車上拿了那盒進口的星空棒棒糖下來,先摳兩根塞給小傅,然後才回院裏,跟村支書和校長說給小孩兒吃。
村裏小賣部有棒棒糖,五毛一根,光看包裝就跟這個天差地別。倆大人不至于為此受寵若驚,但也挺高興的,道了謝,叫來家裏小孩,吩咐一人分一根。
校長留了一根,遞給小傅。小傅正要拒絕,薄耘接過來,塞給他:“下回我再帶多點,你先吃着。”
小傅不好拆他的臺,只好點點頭,接了。
旁邊鐘明珪欣慰地看着。外甥雖然被長輩們養得嬌慣,但心是好的。
作者有話說:
鐘明珪:如果能不坑舅就更好了。
薄耘:趕緊睡吧,夢裏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