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薄耘一看,又要發瘋。◎
五分鐘不到,傅強就叫來了一堆沾親帶故的村裏人。
但真實情況大家都有數,關鍵是村支書也在這,而且強子爹訛了錢回頭又不會分給他們,所以基本都是看戲,最多礙于人情、意思意思說兩句,動手是肯定不可能動手的。
校長沉不住氣,怕事變,趕忙對衆人介紹鐘明珪是資助了學校和好些學生的大慈善家,這回來又捐了好多錢,還要建學生宿舍呢。
家家都有孩子,無論是不是讀書的料子,總歸存些希望,這會兒對鐘明珪的印象越發好,也就越發埋汰小傅他叔。但鄉裏鄉親的,擡頭不見低頭見,不好直說。
村支書想幫小傅,但畢竟監護權在小傅叔那,他叔實在要搞事,天王老子來了也說不過去。要是鐘明珪強行帶走小傅,他叔非說人家拐賣青少年,大小是個麻煩。
就僵在了這裏。
雖然快到傍晚了,但太陽還是很大,曬得薄耘直冒汗,越發上火,他舅根本攔不住,就聽他在那跟小傅叔一家對罵,一個杠仨,戰鬥力不可謂不強。
一開始,薄耘的髒話詞彙量小,對方倒是什麽難聽的詞都不顧及地往外冒,但架不住薄耘學這東西的能力強,火速收為己用,還能舉一反三。
小傅震驚地、愣愣地看着明明那麽矜貴溫柔的薄耘。
他叔叔嬸子是出名的潑皮,村裏人都少有敢對罵的,薄耘居然不落下風。
小傅的叔嬸本來看薄耘那精致模樣,以為是個好對付的薄臉皮,不料居然這樣!他們被罵得狗血淋頭腦袋冒煙,幾次三番血溢腦門想動手。
但對罵也就算了,動手的話,村支書絕不能忍,肯定叫人拉偏架。這麽算下來,自家吃虧,因此就忍了。
如此鬧了快一個小時,小傅的叔嬸喉嚨眼兒裏都幹得冒血了,見對面居然越戰越勇,氣勢就小了下去。
鐘明珪一直在旁邊冷眼觀察,心知時機到了,正要開口收場,薄耘搶先他一步,話鋒一轉:“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吵的,你們要願意談,就坐下來談,不願意,就繼續。”
鐘明珪怔了怔,微微挑眉看着外甥,想了想,暫且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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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傅的叔嬸對視一眼,他叔悶聲說:“本來就是談,你這孩子一上來就吵……談啊,你要怎麽談?”
薄耘冷哼一聲,開門見山:“你們不就是想要錢嗎,我有二十萬,你們拿了,傅健威從今天開始就跟你們沒關系了。”
除了鐘明珪微微皺眉,在場衆人齊齊瞪眼吸氣兒。
二十萬,能給兒子娶倆媳婦了。
小傅急忙扯薄耘,讓他別這樣。
薄耘反過來拍拍小傅的手背:“沒事兒,我有。”
這不是有沒有的問題啊!小傅急得還要說話,但薄耘不讓他說:“行了,我來解決,你別管。”
薄耘溫柔地安撫好小傅,扭頭冷酷地看滿臉貪婪的小傅他叔嬸:“就二十萬,別讨價還價,行就行,不行,咱繼續鬧,反正我暑假剛開始,沒事幹。”
這下子可算來活兒了。
小傅他叔嬸猶豫半天,四處看看,決定見好就收,于是臉一變,笑呵呵地叮囑小傅以後出息了可別忘記家裏人。
薄耘不耐煩道:“都說了以後跟你們沒關系了。”
“再沒關系,也還是親戚,”小傅他叔腆着臉笑,“人不都要落葉歸根的嘛,以後死了還得埋回來……”
“你有病吧!你才死了!”薄耘怒道,“咒誰呢?!”
小傅他叔忙解釋:“不是不是,叔不會說話,不是這意思。”
真不是這意思,純屬想套關系,拿他覺得很重要的埋祖墳榮耀拉攏傅健威。
村支書見差不多了,忙站出來打圓場,讓小傅拿了東西跟鐘明珪薄耘走,天黑了路上不好走。鐘明珪跟着出聲叫薄耘。
薄耘忍下怒氣,對小傅說:“你房間在哪?我去幫你拿。”
小傅本來想說沒多少東西要拿,自己就行,但他現在莫名怕離開薄耘,就讓薄耘繼續拉着自己,指了指自己住的地方。
薄耘一看,又要發瘋。
——這家明明砌了好幾間磚瓦新房,就院門旁的角落裏還有間破舊矮小的土屋,薄耘還以為是放雜物的,結果是小傅住的!
薄耘狠狠地罵了句剛學的髒話,瞪小傅叔嬸的眼睛直冒火,拳頭攥得發抖。
鐘明珪忙提醒他別耽誤了。
薄耘忍了忍,拉着小傅進去,環顧了下簡陋環境,憋着酸楚,低聲說:“破衣服書啊,能不要的都別要了,我給你買新的。”他怕小傅不要,補了一句,“用我的也行,我東西都用不過來,經常新的就扔了,好浪費的。”
小傅乖巧地點點頭。
“那趕緊,有什麽要拿的,拿了走,這破地方,一秒鐘咱們也不多待。”薄耘嫌棄道。
小傅就去拿了枕頭下的一本老相冊,然後看着薄耘,小聲說可以了。
薄耘:“……”
操……
“就沒了?”薄耘震驚地問。
小傅不安地看他:“你說不要拿衣服和書……我就有一本書是老師借給我的,今天看的那本,落鐘叔叔車上了。別的都是我讀初中小學的教科書,高中應該用不上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沒別的東西了?”薄耘不敢想象,思考了下,提示他,“日記本?”
小傅搖搖頭。
他曾寫日記,被傅強翻出來給他叔嬸看,他叔嬸非說他在記賬,怕是要留着以後報仇用的,打罵了他一頓,把他日記本塞竈膛裏燒了,就再沒寫了。
薄耘循循善誘:“或者,比如,你爸媽的遺物?這個可以帶,這個買不到,沒事兒,你拿,我幫你拿。”
“我拿了。”小傅把相冊遞給他。
薄耘看了眼手掌大、豎起來的硬幣厚的相冊:“……就這個?”
小傅點頭。
薄耘深呼吸:“是不是東西都被你叔偷了?比如……你媽的手镯、戒指或什麽東西,多少有點吧?”
小傅沉默一陣,輕輕搖頭,有點兒鼻音地說:“我不知道,應該沒有吧。”
薄耘看這情況,想了下,覺得就算去要估計對方也不會承認了。
“那,那你有沒有玩具?”薄耘只好問別的,“比如一直陪着你的玩偶或者什麽東西,你帶上,安心點。”
他邊說,邊再次瞅這破屋。
其實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破屋目測不超過四平米,就一張破單人折疊床,一張跛腿墊磚的課桌,一把包漿破皮椅,倒是收拾得幹淨,書本整整齊齊地撂成幾堆,幾件衣服折好放在上面,再沒別的了……
不,床底下露出了一個破行李箱,裏面肯定有點什麽!
看薄耘盯着行李箱,小傅過去拖出來,打開給他看:“這是我冬天的衣服。要帶嗎?”
“……不用。”薄耘咬着牙,不死心地問,“一個玩具都沒有?”
小傅反倒笑了笑:“我都多大了,還玩玩具。”
薄耘問:“你小時候呢?”
小傅的笑容僵了下:“……也沒有。”
“……”操,我話怎麽這麽多!
薄耘忙拉住小傅:“沒事兒,我玩具多,我的就是你的。不幼稚,就是咱們這年紀玩的,到時候我教你玩。我還帶你去……去迪士尼玩。”
小傅不知道迪士尼是什麽地方,但不管薄耘說什麽,他都點頭,眼睛也一直看着薄耘。
薄耘活了十六年,就沒這麽心酸過:“好了,先不說了,都拿了咱們就走吧,這破地方……”但他拉着小傅走了一步,猶豫下,回頭看看,又說,“其實,你要舍不得這些衣服書,要帶也能帶,後備箱能裝下,就這麽點。”
小傅給他弄糊塗了:“到底要不要帶?”
“我随便你,你想不想要?”薄耘說,“我是怕你念舊。本來我想你東西多了放不下,結果……唉,你想帶什麽,就帶吧。”
反正也沒什麽能帶的,把這床拆了帶上估計都填不滿他小舅那部破車。
小傅猶豫了下,走過去拿起幾件衣服要往書包裏塞,薄耘卻又問:“這衣服是他們穿破了不要的吧?”
小傅點點頭。
“那我們也不要了,什麽破玩意兒。”薄耘說着也覺得自己無常,忙找補,“我想着你自己的就拿了,但是他們不要的,我們也不要。走走走。”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瞅小傅的神色,見小傅沒嫌自己反複,就放了心,又來拉小傅。
外面鐘明珪跟一衆大人說好了,改天就辦手續,讓小傅單獨立戶,省得日後他叔拿戶口本整事兒。好在有村支書出面,這都容易辦。
衆人說着,看小傅就抱了個小相冊出來,聽薄耘憤憤地說裏面啥都沒有,又是一陣唏噓。
小傅他叔嬸半點不覺羞恥,還叨咕着說這麽大個孩子平時吃喝就挺費錢了,他們家條件就這樣,夠盡心了。
大夥兒看看小傅瘦弱的身板兒,再看看比小傅小幾歲卻跟小傅差不多高、小胖子的傅強,都很無語。
再沒多說了,就這麽上車走了。
路上,薄耘一個勁兒地跟小傅說:“你要傻你就以後還惦記這種親戚。什麽玩意兒。”
小傅沒說話。以後不知道,反正他這會兒沒心思惦記親戚,他很不安,一下子看看車窗外飛逝的土地,一下子無助地看身邊的薄耘和開車的鐘叔叔。
他知道,村支書和校長他們是好心,怕他叔搞幺蛾子,才催着他趕緊走,于是他就這麽匆匆地、突然地離開了自己的家鄉。
雖然這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地方,但也是他過往的全部世界。雖然叔叔一家對他不好,但他們是他僅剩的親人,而薄耘、鐘明珪和他在不久之前還是陌生人。
他突然想起了奶奶說過的拍花子的故事,說有人專門拐小孩兒,把小孩兒的心髒、腎、眼睛都挖出來賣掉。
小傅正彷徨擔憂,突然薄耘抓住他的手。
薄耘的手很燙,很軟,手指纖長,和做慣粗活兒的小傅長滿繭子的手很不一樣。不止小傅,就連嬌生慣養的傅強的手都遠遠比不上。小傅沒見過這麽幹淨漂亮的手。當然,不止手,薄耘哪裏都漂亮,都是小傅沒見過的。
“你別怕,”薄耘很認真地看着小傅,說,“我會保護你的。”
小傅和他對視了一陣,一顆不安的心漸漸地好了,暖烘烘的,充滿信賴。
“嗯。”小傅輕聲說。
回城的路很長,天色終于黑了下來,倒是也涼快了很多。中途車停服務站,仨人吃了頓快餐填肚子,然後鐘明珪繼續苦兮兮地開車,時不時從後視鏡裏瞥一眼靠在一起睡覺的倆孩子,哭笑不得。
開回城裏的時候,鐘明珪瞥見薄耘醒了。
薄耘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撇頭先瞅懷裏的小傅,正瞅得高興,不經意看到車窗外的路,愣了下,看小舅:“你幹嘛?”
鐘明珪明知故問:“什麽幹嘛?”
“你往哪兒開?”薄耘問。
“你家啊,不然美國啊?”鐘明珪反問。
“……”薄耘咬着牙,壓低聲音,“你幹什麽?”
大仇得報,鐘明珪的聲音裏都飄着惬意:“你媽讓我現在就送你回去。怎麽了,不是你說讓小傅去你家嗎。”
“我也不是說今天就去啊!”薄耘狠狠瞪他,“你故意的吧?!”
鐘明珪微笑着說:“這不廢話嗎,肯定啊。”
薄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