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生離死別◎
趙崇湛平直眼神回頭,只看見披風下拱出小小的一坨山。每當他自認稍微多了解她一些了,她就會爆發出全新的、更加令人難以置信一面,到底該怎麽形容這個禍害?滿口謊言,頑固又狡詐,什麽話都敢說出口。只要想起她,就沒有一個好詞。
他沒有動,并不是要順着她的意思保護她,要是能生出憐香惜玉的心思,他就不是他了。
趙崇湛盯着那團突兀拱起的布,正在慎重考慮是該捏死她還是踩死她。
夏和易當然能感知到順着披風燃過來的熊熊烈火,但她決定暫時捂住心眼裝心瞎,安安全全地抱膝蹲着,聽見兩方人馬打起來了,陣仗竟然比剛才她的镖師作亂還要小,心下狐疑,悄悄揭開一道縫隙往外張望——
王府侍衛似乎作戰能力不太行了,才和一幫氣勢洶洶的山賊打得個平手。
并且,打着打着,竟然不約而同停了下來,手裏的刀槍棍棒都僵在半空中,不論侍衛或是山賊,紛紛警覺地眯起眼睛四望。
夏和易沒有戰士獨到的毒辣目光,卻也嗅到了不對勁的氣息,馬匹開始不安地躁動,四蹄亂踩,鼻孔哼哧哼哧往外噴着白氣,缰繩高高蕩起,車把式雙手都快拽不住。
風來得勁了,前方被火把的光照亮的黃土地上,細碎的砂石一點一點跳動,再跳動,緊接着,由遠及近,連地面都隆隆震動起來。
夏和易一驚,正欲鑽出披風,被趙崇湛一把拉了出來。
腳下一趔趄,扶着胳膊勉強立住,穩了心神,遠望眺往一線天的山坳盡頭,狹長山路卷起沙礫橫飛的勁風,在叢叢參天的樹木之後,隐隐冒出壓抑的擊鼓鳴號聲,烏壓壓一片人馬帶來震地的轟轟雷聲,粗粗一估摸,少說有幾百騎。
這和幾個小毛賊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夏和易差點呼吸停滞,趕忙回頭一瞧帶出來的幾個人,胡猴十分随主,正貓腰躲在人高馬大的羅布後頭;兩個丫鬟就慘多了,面色慘白失了血色,四只手緊攥在一起,在馬車上聚成一團瑟瑟發抖。
愧疚一下占據了夏和易的心間,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們必然都還好好待在京城,過着平凡且平淡的日子,終其一生,大概都不會需要面對這種生死攸關的困局。
可是武寧王瞧着仿佛并不意外,縱使劍拔弩張的風吹起?裳高揚,但毫不慌亂,昂首靜望向人馬馳來的方向,負手持刀,目光沉沉。
意外,卻也不算十分意外,或許他的二哥真的不是一個适合接替君主之位的佳選,自古君王多疑,畏懼他的威望,會痛下殺手在情理之中。不過時機和方式都太糟糕,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覺讓他“病逝”,或是趁車馬倦怠之時令他“暴斃”,絕對比禦極當日就迫不及待大張旗鼓趕盡殺絕要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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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和易端詳了幾眼面相,估摸着這位王爺大兄弟不是心太穩就是心太大,一半一半的幾率照例是靠不住的,可她也沒得挑,橫豎撂下他逃跑是不可能了,就照她跑路的速度,保準還沒跑出山頭就被亂蹄踐踏成了馬下亡魂。死有一點點可怕,不算太不可怕,但她畢竟是個閨閣姑娘家,還是有那麽一點點愛美之心的,不求能死得美死得豔死得傾倒衆生,退一萬步說,至少得留個囫囵屍首吧?否則幾年以後,萬一盜墓的一挖開盜洞,居然發現墳冢裏埋了一塊肉餅子,仔細辨認,還能從馬蹄形狀上辨認出馬的品種,搞不好還能因此發展出什麽名為馬蹄餅的街頭小吃,那她氣也要氣活過來,生生再死一回。
所以還能怎麽辦呢?只能選擇賭一把相信武寧王了。
她毅然決然地對武寧王立下投名狀:“王爺,要不我和您換車,我替您引開他們。”
都到火燒眉毛的時候了,武寧王卻半點不慌,還有心思斜眼睨她:“這回不躲了?”
夏和易膽慫是膽慫的,但為人要慫之有道,方才面對山賊時是篤定他能勝,所以為了不被誤傷,耍耍嘴皮子也無妨。現在面對的是足以踏平一切的人馬,來者不善,她求情也只能動真格的,“您手裏有兵,橫豎您死了,我也活不成,不如我拼死搏一把,倘若您大獲全勝,求您念在我誘敵有功的份上,善待我的手下人。”
武寧王調過視線來,面上半明半暗的光影流轉,一臉明明白白的“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看來她在武寧王心中的形象不太正面,夏和易還想狡辯,前方已呈劍拔弩張之勢,王府侍衛和山賊瞬間聯手結陣,默契得無出其二。馬上開路的将軍揮劍高斥,“武寧王府行進,來者何人,速速報上名來,休得放肆!”
對面黑沉沉的一片,所有人都身着黑衣蒙着黑面紗,幾乎與暗夜山麓融為一體,作為回應的不是人聲,而是抽出刀劍時閃爍的銀光。
夏和易猝不及防腳下騰了空,慌忙中擡手一薅,只抓到一把空氣,定睛一看,指縫間還殘存了幾根烏黑油亮的發絲,是剛從武寧王腦袋上拔下來的,絕對新鮮出爐。
爺們兒的頭發有多寶貴,她略有耳聞。例如夏公爺禿了腦袋中心一圈,就再也瞧不出早年間倜傥的風流了,以至于大爺年紀輕輕就開始用蛋清敷發,生怕步了家大人的缺乏後塵。
一聲“嘶”的倒吸涼氣,動靜大得沒法假裝沒聽見。夏和易不敢看他,讪讪将發絲全放回那寬肩上,再用手指頭捏住往尚且茂密的發叢裏塞了塞,然後佯裝無事發生,将手藏回了身後。
拔發之仇,十年不晚。事态緊急,趙崇湛忍着怒火,一把托起她,把她當個大饅頭似的塞回了馬車裏,“進去,不論聽到什麽都不要出來。”
這話說得很像那麽回事兒,不論他是真篤定還是缺心眼,夏和易抱頭滾了一圈之後擡頭望他,在熠熠火光中恍惚了一瞬,覺得他可真像萬歲爺啊……
趙崇湛的英姿飒爽終結在了最後一件事上。安全起見,正式開打之前他準備解開車馬之間的連結,把極具驚悚之下的馬匹放掉,以免發起狂來拖着車廂撞山跳崖。
趙崇湛自然是沒有套過車馬的,但他不認為這是個大問題。他纡尊俯下身去,親自上手解車套,動作清貴流暢且難能的高雅,如同舞筆弄墨般擺弄幾下,再搗鼓幾下,沒找到機關,面色逐漸從自信滿滿變得有點尴尬。
夏和易的眼色,也從略有崇拜逐漸變成有所保留,并且有往懷疑嫌棄的方向發展的趨勢。
所以駕馭證還是有存在必要的,術業有專攻,一個合格的君主不需要懂得如何套車馬。趙崇湛很快收斂掉尴尬,面不改色招人來卸了車套,放掉險些發狂的馬匹,讓她們的小車廂變成了戰場中心的一座最堅實的孤島。
車簾揚揚飄下,在那流暢的下颚線條消失之前,他還對兩個抖如篩糠的丫鬟叮囑道:“護好你們主子。”
夏和易品咂品咂,覺得武寧王可真夠爺們兒的,不說旁的,就沖這兵臨城下而不亂的強大心理,當年若是換了他上位,沒準也能成就一段強國盛世。
不過兩個丫鬟已經快吓傻了,抖如篩糠,徹底失去戰鬥能力。
夏和易死死握着她們的手,清晰聽道一聲冷箭破空發出“嗖”的割裂聲。
四下打殺聲頓起,兵器相接碰撞出震耳的“倉啷”聲,馬匹的沖天嘶鳴惹得人心神震顫。
夏和易從馬車座下摸出當初以防萬一藏的匕首,有敵殺敵,實在不行就同歸于盡。
車廂偶爾被撞得一顫,察覺到生離死別就在眼前了,她愧怍不忍地說:“是我拖累了你們。”
春翠嗚嗚咽咽抹眼淚:“我想回鄉看望我老子娘。”
秋紅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在小廚房竈上還藏了十兩銀子呢!再也拿不到了。”
夏和易也是一肚子辛酸苦辣,喪氣往地上一坐:“我還沒嫁人呢,白辛苦這麽久了!”
太平歲月裏沒留心,死到臨頭了細細品嘗,才發覺生活的苦有那麽多。
夏和易太難過了,帕子都被眼淚泡濕了,越想越氣,“前兒泡的綠茶居然沒放枸杞!”
于是主仆三人抱頭嚎啕大哭,哭得越來越沒譜,連将來墓碑上要刻什麽字都計劃好了。
夏和易不計形象地嚎啞了嗓子,就聽見外面的打鬥聲漸漸小了,三個人相視一瞧,狐疑又警覺地聽着動靜。
“夏二姑娘,”有人來敲車窗,“安全了,您出來罷。”
就這樣?
打完了?
那麽氣勢洶洶一大撥人呢!
夏和易半信半疑地揭開車簾往外看,車外果真一片寧靜祥和,一輪彎月靜靜挂在夜空,侍衛們整頓的整頓、喂馬的喂馬,除了空氣中仍然飄着的濃濃血腥味,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夏和易表情空泛地鑽回車裏。
春翠秋紅各自出去看了一回,回來的反應倒是很一致:“姑娘,我是不是瘋了?”
所以武寧王府的戰力果然不容小觑。
橫豎沒死就是喜事兒,沒死就能繼續折騰。
夏和易很快就對着車板若有所思道:“我覺得武寧王不是個好選擇了。”
春翠茫然地抹掉殘餘的眼淚:“為什麽呀?王爺多英武神勇啊。”
夏和易鄭重地搖搖頭,她看問題的方式永遠不同凡響:“你們想啊,瞧着是有府軍護衛,前頭的藩旗那麽招搖呢,真有那麽蠢非要飛蛾撲火的山賊嗎?而且後來府軍山賊聯手結陣那麽快,保不齊是被武寧王辜負過的舊部呢?光是一個大半夜的功夫,就有兩撥人來尋仇了。明明是個閑散王爺,這得是多招人恨啊?”
春翠秋紅面面相觑。
話這麽說也沒錯,以後要是夜夜都來這麽一兩場生離死別,就算心承受得住,嗓子也嚎得受不了。
夏和易果斷地一拍大腿,“這麽的,我現在去叩謝王爺的救命之恩,然後我們立即改道南下,去找威武将軍家五爺。”
春翠悚然道:“您不怕欺君了?”
秋紅擔憂道:“公爺和夫人不同意,您到時候預備怎麽辦?”
“萬一五爺和我郎情妾意,都生米煮成熟飯了,旁人還有什麽辦法!”夏和易揮着濕透的帕子,笑得微妙,“橫豎咱們夥同镖師唱戲的經驗已是萬全的了,将來到五爺的駐地附近再唱一次,都不費功夫的。”
在跟夏和易的幾次交鋒中,趙崇湛已經長了長足的教訓,在男女之事上,就不能給她好臉,不給她設足了九九八十一難,她大概又要頂着她那顆瓜瓤腦袋費心琢磨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麽貓膩了。
因此眼下他正在刻意晾着她。
才剛保全了她的性命,料想她總得有幾分感恩之心吧?于是正端坐在馬車中,擎等着她來謝恩。
等啊等,結果就等來聽牆角的侍衛一字一句的複述,字字誅心。
趙崇湛一口血噎在嗓子眼,勃然大怒,一拍方幾,“去,把她給我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