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胡攪蠻纏◎
托胡猴敞開嚎的那一大嗓子,所有人都知道這輛車上坐的是泾國公府上的二姑娘了。
像綁牲畜一樣将一位千金萬金的公府小姐綁起來,不太妥當,也着實有點下不去手,不過遵令是首要的,兩個侍衛大刀闊斧地一把掀開車簾,拱手道一聲“得罪”,托着一條綢布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夏和易雙手松松反捆在身後,要往趙崇湛的馬車上“請”。
事出突然,春翠和秋紅先是吓愣住,反應過來之後一窩蜂撲上來攔人,“做什麽綁我們姑娘!大膽莽夫,你們知道我們姑娘是什麽來頭?”
但力量懸殊,這哪能是攔得住的,侍衛們握着麻繩熟練一繞,兩個丫鬟就被背靠背捆在了一起。
夏和易也急了,并攏的兩條胳膊上下左右亂舞,掙紮着想以身護住人,“你們這是做什麽?有話好好說啊。”
侍衛回想起主子爺“一定要兇神惡煞”的指示,為難地醞釀醞釀情緒,對三個弱不經風的小姑娘龇起了牙花兒,冷冷笑道:“二姑娘,小的們也是奉命辦事,還請二姑娘自個兒走罷,省得兄弟們粗手粗腳地動起手來,傷了您的體面,到時大家都難辦。”
夏和易穩了穩惶亂的心神,見他們又要上手拿捏兩個丫鬟,忙制止道:“您別傷害她們,我跟您走。”
侍衛果然立刻收了手,擡臂一指路,“請罷。”
夏和易回頭給丫鬟們留了個安撫的眼神,順從地跟着下了車。
一下車,先瞧見車旁臉色煞白的胡猴和羅布,倆人跟樹杆兒似的僵直腰背挺立着,一人脖子上被架了一柄锃亮的大刀,只剩眼珠子還能提溜提溜,連救命都喊不出聲來。
再往前面開闊的地段走幾步,地上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定睛一看,都是她請來的镖師,手腳被足有手腕粗的麻繩綁住,嘴裏塞着布團盯着她“唔唔”求救,最為可怕的是,背上竟然都插着犯由牌,只缺一個大大的朱砂“斬”字,黃沙一揚黃土一灑,活活像是一群将押刑場的死刑犯。
一路綿延的火把噼裏啪啦,炸出松脂味的聲響,一下一下的,冷不丁吓得人一顫。
夏和易被押上了堂皇的馬車,厚重的車簾一放,方幾對面抱臂望來的凜凜視線如同黑面判官。
事到如今沒得懷疑了,定然是武寧王發現她和镖師一同作亂的鬧劇了,誰都不愛被騙,發火是可以理解的,但就算被騙了一場,也不至于發這麽大脾氣吧?要砍人洩憤這麽嚴重的嗎?要真是這樣,那心眼兒和芝麻哪個大,可真說不好。
再偷偷觑一眼他的眼色,真奇怪啊,當初在假山洞裏頭一回見,她一眼就看出來武寧王和萬歲爺是不一樣的長相,現在面對面的,是不是因為瞧得多了,反而分辨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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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和易直挺挺跪坐着,滿腦袋胡思亂想,一瞧亂飄的眼神兒就知道心思早飛到八百裏外去了。
趙崇湛等了半晌沒等來她磕頭求饒,只好盯着她那不屈的腦門兒不耐煩地開了口,沒跟她繞圈子,聲口涼寒,“你可知剛才那一撥騎兵的來頭?”
夏和易不妨被拽回了神,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要問這個,還是順着話認真思考了會兒,沒抓住半點頭緒,搖搖頭,剛想直說沒有,考慮到一群人的小命都在這小心眼子的掌心裏捏着,把姿态放得很低,盡量溫婉道:“還望王爺指點。”
“是當今聖上。”
趙崇湛滿意地看到她瞬間揚眉的訝然,挑挑揀揀,真假摻半着說:“當初本王讓出皇位,自願前往北地認罰,原是成王敗寇,本王既輸了,便心服口服。但聖上意圖趕盡殺絕,今夜之事,以後斷不會少。”
可是夏和易卻聽得很疑惑,猶猶豫豫地說:“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萬歲爺是一言九鼎的君子,既然決定既往不咎,就決計不會再追究了。況且就算是要秋後算賬,照萬歲爺的性情,也定然是坦坦蕩蕩的,絕不會這樣行暗殺之事。”
趙崇湛此刻的感受着實有些複雜。
作為正在被她大肆誇獎的那個人,他對她的判斷力還算滿意,決定大度地收回對她眼神兒不好的評價。
但與此同時,作為身份上的另一個人,他的眉頭和心頭一道皺了起來。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現在應該賣好的人是誰?她不是心儀武寧王、此生非武寧王不嫁嗎?那現在都孤男寡女共處一車了,她不抓緊卯足了勁兒表示誠意展示魅力,還拼了命在他面前誇贊“別的男人”算怎麽回事?
兩種完全不同的矛盾感受交織拉扯,他沒有正面回應她的懷疑,而是食指擊了擊桌面,聲音低低沉下去,“聽起來,你似乎很了解聖上?”
夏和易心道糟糕,一不小心把實話說出來了,不用想也知道太不合常理了,“不,不是,我只是常聽父親說起……”
結果不提夏公爺還好,一提,趙崇湛嘴角那一抹本就若有似無的笑變得更加飄忽起來,“本王與你泾國公府向來并無往來,你卻三番五次主動接近于本王,此次更是夥同昌興镖局镖師演了一出大戲。如此處心積慮,讓本王不得不懷疑起了你的立場和動機。”
這樣嚴重的指控,再聯系上前一個話題,不安的預感在夏和易心間慢慢蔓延開來,她愕然怔住,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狡辯什麽才恰當。
“本王在京時聽聞,夏文康有意讓夏大姑娘進宮為後?”趙崇湛擡手倒了杯茶,将盞緩緩推到她面前,不帶感情地淡淡一笑,“二位姑娘同父同母,想來感情必定甚篤罷。”
夏和易盯着眼前随着馬車晃動的澄澈茶湯,整個腦袋都懵了,嗡嗡作響。
這樣曲折離奇的展開,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可這種論斷聽上去又是那麽的合情合理,所以他現在把她看作是奸細?是萬歲爺派來深入敵營的?美人計?
端起茶盞的手都有些抖,低頭抿一口,什麽滋味兒都沒品出來,溫熱的水流浸潤了幹涸的喉嚨,倉促跳動的心倒是平靜下來了,扭身從方幾前退開,正了正色,俯首深深叩下去。
趙崇湛眼角一縱。
一瞧她這種做作的姿态擺出來,就知道她又要開始作妖了。
夏和易哽咽了聲音,“我承認,镖師一事,是我一時心急貪圖快利,的确是欺瞞了王爺,其後每每想起,都深感愧怍,夜不能寐。但您若是因此而懷疑我對您的一片赤誠,實在是叫我傷心。”
楚楚地微仰起頭,目光水盈盈的,一顆一顆大滴的淚珠,順着飽滿的臉頰滾滾而落。
她沒有抹眼淚,任由斷線的珠子不斷流淌,眼裏充滿了柔情與不屈,“自古以來,男女之約,為締結兩姓之好。然而我即便努力至此,王爺仍舊對我無心,我也不願再強求,請王爺在前面放我和我的人下去,我們就此別過,各自安好。我保證,今後永遠不再叨擾您那顆冰冷的心了。”
趙崇湛不動聲色地欣賞完她浮嚣的表演,“你打算去哪?”
夏和易略權衡了下,還是不敢再睜眼扯謊。
沒有底氣的時候,聲音就誠摯得多了,“征州。”
征州,威武将軍家五爺的駐地。
趙崇湛淡淡一哂,“威武将軍也是夏家的同黨?”
“不,不是!”夏和易滿目錯愕,百口莫辯原來是這樣的感受,讷讷張了半天嘴,饒是平素擅長胡攪蠻纏,也被曲解得好半晌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口氣喪到了腳底,“那,我即刻帶人返回京城,成嗎?”
“哦?”趙崇湛聲調微微沉下,“聽說府上正在與榮康公府議親?怎麽,難不成榮康公也欲對本王不利?”
夏和易瞠目結舌地瞪着他,就幹瞪着,“您您您——”
天爺,這是什麽人哪!街口的潑皮無賴聽了都要啞口無言!
榮康公府和她的親事,只是榮康公夫人來府上提了一回,連操辦都沒開始操辦,消息自然也沒在京中傳開,武寧王又是怎麽知道的?
她忽然覺得心驚肉跳,一個連聽都沒怎麽聽說過的閑散王爺,暗裏竟然如此深藏不露,憑借區區百餘儀仗兵,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幹脆利落地處置完一支來勢洶洶的騎兵隊伍,順手連兵帶馬都拾掇得幹幹淨淨,毀屍滅跡的功力一流,手下部将能征善戰不說,還善于收集情報,連京裏哪家和哪家八字沒一撇的說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麽厲害的王爺,占了嫡皇子的出身,也占了令人咋舌的能力,居然願意偏安一隅守在北地那種龜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這人該不是結了佛緣,大大超脫了吧!
夏和易撅着脖子瞪他,直到脖子酸眼睛也酸了,還是沒想出對策,黯然頹下來,塌腰子靠在車廂壁上,悻悻道:“那您說怎麽辦吧,我全聽您的。”
趙崇湛早就在等她作不動妖的這一刻了,“刺探完本王就想走,這世上倒也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情。倘若聖上真拿你來試探本王,本王為何不能借勢反将他一軍。”見夏和易又想騰起還嘴,他不緊不慢笑了笑,“你說你不是細作,好,就當本王賜你一次機會,讓你洗刷罪名。”
夏和易有點聽天由命的意思了,耷拉着腦袋破罐破摔道:“全憑王爺發落。”
趙崇湛嘴角浮起一抹幽幽的笑,在忽明忽暗的風燈照亮下,看得人頭皮發麻。
“從現在開始,本王去哪,你就跟到哪兒,一日十二時辰,你與本王寸步不離。本王倒要看看,你還能有什麽昏招。”
夏和易猛地睜圓了眼,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