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上夜◎
趙崇湛沒料到她這神來一筆,整個人都驚了,只覺得心跳隆隆地響起來,由鼓點急速響成接連不絕的鼓陣,她所謂的臭是半點沒聞着的,熏香的濃郁花香氣散得七七八八了,撲鼻而來的是她本身的味道,像清晨還滾着露珠的青草。
不止心跳如雷,他還被一片雪白晃得眼前發昏,口幹舌燥的感覺從胸腔裏襲上來,不是像醉酒就是像醉茶,他這是暈人皮還是暈草木香?別不是暈夏和易吧?不應當啊,上上輩子和皇後做了三年夫妻,要真是暈人,都怎麽禦幸的?
他都不知道他是怎麽說話的,反正表情是做不出來了,語氣也平直到可怕,“你往回撤撤,熏到本王了。”
夏和易猛地臊紅了臉,趕緊把臭氣出口捂起來,“哎呀,這可真是不好意思……”
她真以為自己悶臭了,到底也是個姑娘家,害臊得一縮三千裏遠,把所有旖旎的糾纏都打散了。
姑娘的沐浴問題,的确是個難題。
進城是萬萬不可的,帝位改天換日是天大的事,難保她不會聽說什麽,所以他們才一直走野外。
就連他本人,也是花了足足三天的時間,才适應像其他侍衛一樣在河裏洗澡。
算起來,倆人應該都是生平第一回 出遠門,他自己都有諸多不适應,她是個姑娘,不便之處定然比他要多,能扛到現在才提要求,已經很不容易了。
趙崇湛撇開仍舊遲遲發暈的眼睛,一面嫌她麻煩,一面大發慈悲開恩說:“夜裏給你搭幔城。”
夏和易眼睛都亮起來了,她原以為能有頂帳篷就不錯了,誰能想到還能大張旗鼓搭起幔城來,是意外之喜。
到傍晚的時候,大夥兒真的開始勞作了,夏和易領着兩個丫鬟在小山坡上嚼着草根看着,牛皮大帳綿延了一片,餘晖潑下去,照出一片黃橙混着粉紫的光海,溫柔極了。
夜裏,她終于得以跟兩個丫鬟會合,暫時擺脫了使喚丫頭的悲慘地位,在兩個丫鬟的伺候下舒舒服服地沐浴上了,不知道六河是從哪兒給她變出的大浴桶,滿滿一大桶熱水,在這荒郊野外的,比金子還珍貴。
她倍感珍惜,一直泡得手指頭都白得不見起皺了,才依依不舍地從水裏起來。
頭發身子都洗完了,換一身幹淨衣裳,清清爽爽地往小馬紮上一坐,春翠站在後頭給她梳頭,秋紅忙着替她灑香粉,在大家團團轉的檔口,六河來了,照宮裏的習慣給她請了個安,笑眯眯地問道:“王爺打發小的來問問您,您洗得舒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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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六河給她憑空變出了個大浴桶,竟然還排除萬難找齊全了冰片鵝胰子和香粉,夏和易現在瞧六河也讨厭不起來了,很客氣地笑着說特別好,“洗完我感覺我都輕了好幾斤,請廠公回去替我多謝王爺。”
六河笑得別提多窩心了,“夏二姑娘,您就別再提什麽廠公了,那都是前程往事。您要不嫌棄,使喚一聲小六子就成。”
夏和易一想也是,既然都從宮裏出來了,那六河肯定再不歸東西二廠了。
她說不行不行,還是尊稱一聲六河公公。
六河嘿嘿笑了會兒,然後對插着袖子杵在原地當腳戳,半點沒要走的意思。
怎麽還不走?場面話都交代完了呀。
夏和易費解地看着他。
他也費解地看着夏和易。
現場一度陷入沉默,還是六河在夏和易茫然的目光中醒悟過來,打破僵局,“既然您舒心了,是時候回去了罷?王爺在大帳裏候着您哪!”
“啊,還去啊?”夏和易傻眼了,步子在地上一點一點往回搓,試圖跟六河講道理,“您瞧,馬車裏對付着過夜,那是路上沒法子,可現在不是鋪展開了嗎?實話跟您說,我打小就睡相不好,夜裏總叨擾王爺,讓他老人家睡不清靜,我這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她是在胡說八道找借口,連六河都看出來了,只是不能明說,六河只笑着勸道:“小時候的毛病,長大了未必還有。橫豎王爺沒說您一句不是,您就別擔這個心了,還是快些去罷,別叫王爺等久了。”
夏和易不死心地掙紮道:“您就替我去王爺那兒告一天假罷,我今兒雖然人睡在這兒,心卻是向着王爺的,保管連夜裏睡着念叨的都是王爺的榮諱。”
畢竟以後是要當他主子奶奶的人,六河不敢逼得太過,答應幫她回去問問,結果前腳剛走後腳就回來了,說有王爺口谕。
夏和易點點頭,“您說。”
六河仰脖子清了清嗓子,道一聲得罪了,把那種吹胡子瞪眼的傲慢模樣學得個七八成,冷冷一笑,照着武寧王的口吻威脅道:“既然不想辦差,就把銀子送回來。”
合着他早先在馬車裏假裝輸錢給她,其實都是要她當牛做馬的血汗錢!
黑!這可真黑心啊!
誰說他傻來着?比猴兒都精!
夏和易恨得牙癢癢,但是沒辦法,笑得咬牙切齒的,“您稍等,我收拾收拾,這就去。”
武寧王的大帳在幔城的最中心,一頂帳篷頂她的三四個那麽大,夏和易鑽進去,一眼就看見他在桌案後看書的身影,也是剛沐浴過吧,比好看的皮囊更耀眼的是氣場,認真的時候,有種令人心生畏懼的扭曲美感。
夏和易忽然發覺她盯着他看了太久,被他發現了,在他匪夷所思的目光中感到有些難為情,“我這披頭散發的,在您面前失儀了。”
趙崇湛不是很能理解她的思考方式,“你之前那身小厮打扮就不失儀了?”
可是現在看她也很為難,她的長發濕着散下來,在胸前洇開一團水花。
“夜了,安置罷。”他移開視線,撂下書卷,起身往床榻走去。
但夏和易心裏的檻兒高豎起來了。
之前一道縮在馬車裏過夜,她倒還不覺得有什麽,如今雙腳踏在實地上,昏黃燭火搖曳,不遠處還有一張榻榻,感覺就別扭起來了。
她在帳口徘徊磨蹭着,“我就在這兒守着,您需要點什麽,喊一嗓子我就來。”
“過來。”趙崇湛沿着榻沿坐下,“照你們夏家的規矩,上夜是這麽隔山隔海地上?”
反正他又不可能去泾國公府住一夜求證,夏和易大着膽子睜着眼睛說瞎話,“對,我們家丫鬟都是這麽上夜的。”
和她較勁,随時都像在談買賣,趙崇湛不動聲色抛出誘餌,“你每給本王上一回夜,本王就命人放一個镖師。”
夏和易立刻就出現在了榻邊,手裏殷勤地晃着一把團扇,大開大合扇出呼呼作響的勁風來,谄媚地笑着,“野外蚊蟲多,我離您近些,好給您打扇子。”
說得倒是好聽,她打着打着扇子,還沒等趙崇湛睡着,她就先把自個兒打迷糊了,身子勉強靠着帳幔撐住,腦袋往前一點一點的。
半濕的黑發像藻一樣柔順,幾縷發絲從玲珑的耳畔垂下來,掠過年輕姑娘素淨剔透的側臉。
趙崇湛怕她随時一頭栽下去,想把她挪到床上,擡了擡手,想起下午那暈人的馥郁草木香,猶豫片刻,又把手收回來了,要是真抱了她,也不知道先一頭栽倒的會是誰。
夏和易半夢半醒的眯瞪着,耳邊嘈嘈雜雜睡不清靜,剛想發脾氣,被一聲響亮的“走水了”徹底驚醒過來。
大帳外頭,熊熊的火光燃起來,腳步聲呼喊聲錯綜雜亂。
“有人放火!”
“快救火!”
“西邊探子回報,即刻警戒!”
……
亂成一鍋粥。
“主子爺。”隔着帳篷傳來六河的聲音。
夏和易回身去看,發現趙崇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穿戴好了,丢下一句“我出去看看”,大步撩起帳簾出去了。
恍惚中聽見有人說火已經撲滅了,場面雖然混亂,但夏和易見識過前面幾回的打鬥,因此對武寧王的人很有信心,手裏以防萬一地持着她的小匕首,心裏是沉定定的,還有心思琢磨起來,要不然趁武寧王不在,借他的軟榻先歇會兒。
剛往榻榻邊邁出半個步子,擡出去的腳還懸在半當空,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了隐隐約約的“嘶嘶”聲。
腦子還沒轉過彎來,身體卻具備對危險的識別本能,後背的寒毛全都豎立起來,警告她千萬別動。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幾個眨眼的功夫,帳角幾處的夜燈就被一擁而上的黑影給拱熄了,帳裏瞬間落入一片如墨般的漆黑。
呼吸噎在嗓子眼裏,聲音都扭曲了,“蛇……”
四下黑簇簇的,眼睛看不見了,耳朵就變得尤其敏銳,她甚至能聽見大片大片蛇肚子摩擦在草上的聲響。
她的思緒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明過,手裏那把小匕首鬼用沒有,哪怕就一條蛇,她也得掂量掂量是她快還是蛇快,更別說眼下壓根不是一條兩條,聽聲辨數目,不是得罪了蛇老姑奶奶,就是捅了大蛇老巢了。
外頭侍衛來來去去奔走滅火,橫豎他們主子都出去了,也沒人再關注這大帳裏的死活。
能大聲求救嗎?蛇有沒有耳朵,能不能聽見?
要是嗷一嗓子,把蛇群激怒了怎麽辦?
悲慘地處在一個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地,真是沒想到,好不容易追着攆着跟武寧王套上了近乎,剛熱乎沒兩天,小命就要交代在這裏了,葬身蛇口,天啊,光是想想都喘不過氣來,到時候屍體遍布血赤呼啦發着毒紫的血窟窿,那可比跳湖可怕多了。
她都快要絕望了,忽然間刺啦一聲幹脆的割裂聲,牛皮大帳直接從外破開,月光伴着一道身影灑進來。
之前沒發現,他的身影竟然如此偉岸,影子長長投在大帳上,挺括的寬肩窄腰,一手筆挺地斜持着兵器,劍身的銀弧在夜空中劃過一道破空寒光。
之前瞎想的時候戲誇他是男菩薩,現在他在她眼裏,可是真男菩薩現世了。
夏和易僵着脖子一動不動,游絲般的一線聲顫顫巍巍的,帶着濃重的哭腔,“王爺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