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可憐◎
心裏存了疑慮,晚膳都吃得不香甜了,夏和易舉着筷子,一口一口如同嚼蠟,時不時瞟武寧王一眼,數度欲言又止。
趙崇湛被她看得煩了,“有什麽話就直說。”
夏和易是個直腸子,被人一問,這就憋不住了,“方才那位廠公,瞧着有些眼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趙崇湛是有些意外的。出宮時,他不想換身邊用熟的老人,正好他們都願意跟他走,就都留下了。為了裝樣裝得像些,他特意沒讓陳和祥随扈,沒想到六河也被她認出來了。
不過問題不大,出發前他早已想好了說辭。
趙崇湛擱下筷子,沉沉嘆了口氣,“你大抵是沒見過的,他叫六河,是專侍奉禦前的。我這趟出來前,聖上誇他心思靈巧,把人賞給我随身伺候。”他很悵惘又無可奈何的模樣,慘笑得冤屈,“說是随身伺候,我這一舉一動,不就落人眼裏了,唉。”
夏和易倒抽一口冷氣。
這麽說六河是奸細!
難怪武寧王打從一開始就懷疑她是萬歲爺使的美人計,原來是有前緣在裏頭的。
她感到了些許少女情懷的破滅,不論她和萬歲爺的夫妻感情和不和睦,至少他在她心裏一直是個光明磊落的大好人。結果呢?暗裏派殺手殺人滅口,明裏大搖大擺往人身邊塞奸細。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能掌心裏禦下的君王,到底是手段厲害的。
長籲短嘆了半晌,回過神來再看六河,就覺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長得和和氣氣的一個人,怎麽專幹這樣不三不四的事呢!
不過她多少還存了一點心眼,也不至于武寧王說什麽她就信什麽,待用完膳了,短暫的休整時間,各人都下車各自活動活動,夏和易找到六河求證,追着攆着,到小河邊總算追上了人,笑呵呵地迎上去打招呼,“這位廠公,我一直瞧您面善,想了半天想起來了,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原來您是禦前的紅人。您在宮裏體體面面的,說是半個主子也沒錯,眼下跟着到這荒郊野地的吃苦,這差事辦得可太辛苦了。”
六河聽出她的試探,有一瞬間的錯愕。通常情況下,他都沒有陳和祥那積年的精,實在想不明白這兩位主子之間你來我往你蒙我猜的,到底是在玩什麽情趣。但他斟酌了一下,主子爺辦事,必然自有道理。于是他幹插着袖子笑,模棱兩可地說:“都是為萬歲爺分憂,談不上什麽辛苦不辛苦。”
反正他心目中的萬歲爺永遠都是主子爺,這麽說是準沒錯的。
夏和易不住咋舌,悶頭車轱辘話嘀咕着“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罵罵咧咧地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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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回車廂裏,再見武寧王,她的目光飽含憐憫,天可憐見兒的,堂堂親王,被自己親兄弟排擠成這樣,還得忍氣吞聲,原以為夏家已經夠過分的了,沒想到他比她還慘,一時生出了些同病相憐的感情,連帶着給他捧茶都捧得真心實意了幾分。
又在車廂裏對付了一晚上,一大清早,夏和易精神抖擻地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沖武寧王揮了揮她的小喇叭,“王爺,向您告個假,我上前頭打鳴去了,回頭再來伺候您。”
雖然關系上還是沒有進展,但好歹她對他溫聲細語了一整夜,趙崇湛很是受用,對她只有一個樸素的要求,“你換個詞。”
夏和易為他不理解其中奧義而感到惋惜。換詞是不可能換詞的,打鳴,多形象啊!
她無可無不可地從馬車裏退出來,選了個能曬太陽的地方站着,迎着朝陽深吸了一口氣,舉着小喇叭嗚哩嗚哩一通好吹,充分地發揮了她的唢吶才能。
吹完了,神清氣爽,這人擔了職責就是不一樣,生存有了價值,感覺人生都有了奔頭,她感到通體舒暢,還額外附贈了一首曲子,侍衛們都聽得很高興,手裏沒正當差事的都圍過來給她打拍子喝彩,總之開張開得相當成功。
夏和易快樂極了,打完鳴,拉上春翠秋紅一道,跟胡猴和羅布碰了個頭。
她對羅布說:“這趟你雖然跟着我們,跟你師父不一道走了,不過到底都在一行隊伍裏。你要不要上王爺的人裏頭找找你師父?回頭咱們路上也好有個內應——不是,我是說照應,相互照應的那種照應。”
深入敵方的策略相當成功,不光打入敵人大營,現在還要發展內應了,大家不禁為她的大智慧鼓掌。
可是羅布卻扭扭捏捏的,大壯小夥羞澀起來,吓得人後背發涼。
夏和易往後退避了下,“你有話好好說。”
羅布紅着臉擰着衣角迎風搖曳了半天,實在被逼問得沒辦法了,只好吞吞吐吐把實話說了出來。原來他根本就不是武寧王隊裏的人,更沒有什麽師父,當初是家裏快要揭不開鍋了,他聽說去京城能賺大錢,就趁夜裏摸黑鑽了武寧王進京的草料堆裏,一路混到了京城。
把幾個人聽得是瞠目結舌,夏和易滿腹狐疑,“好歹是藩王的儀仗,你們說混進去就混進去了?”
這話問得羅布也有些猶疑,“去的時候隊伍很松散,确實沒有這趟回的那麽嚴苛。”
夏和易往下捺了捺嘴,抱着小胳膊眯眼瞪他。
羅布見她們又是失望又是懷疑,趕緊自賣自誇道:“不過我會得可多哩!我會騎馬、會趕牛,還會放羊。”
乍一聽确實很多,橫豎內應的事兒是指望不上了,夏和易洩氣地擺擺手,“好吧,等到北地了,給你買幾頭羊放放。”
怎麽總出師不利呢?想攻略一個爺們兒,可真難啊。她垂頭喪氣地回到馬車上,“王爺,我回來了。”
趙崇湛簡直像是她肚子裏的蛔蟲,迎面就說:“你那個北地騙子,筋骨上是個好苗子,打明兒起我讓人教他些拳腳功夫。日後萬一你遇上什麽事了,他還能幫把手。你花銀子買了人,總歸是要物盡其用。”
感動得夏和易差點當場淚眼花花,武寧王竟然還分神惦記着她的人,這麽說來,他脾氣并不像表面上那麽壞,就拿那幫镖師來說吧,雖說人都給捆起來了,至少吃喝不短,每日用完膳還給松綁活動活動,人情味兒十足。
這世上怎麽能有武寧王這麽善良的人啊!
夏和易也是後來回想起來才發現的,無論是下棋還是擲骰子,每逢她搞小動作使詐,他就往車窗外看風景,無一例外,憑白讓她賺銀子。
她在家裏,平時也就是跟幾個丫鬟玩,丫頭們月例銀子掙得不容易,夏和易不好意思下狠手坑,總覺得不那麽盡興。
而武寧王就不同了,錢多,還裝傻,玩伴佳選,簡直就是男菩薩。
她從前聽人說過,京裏的世家子弟裏也有不少這樣的,找個合心意的陪玩不容易,但凡碰上幾個,就大方花錢養朋友。
武寧王大概也是這樣的吧,一路上都困在馬車裏,幹悶着多無聊,閑來拿她打發打發時間。
這麽一想來,其實她對爺們兒與爺們兒劃分得很清楚,盡管知道不應當,在她心裏,丈夫還是萬歲爺。
至于她和武寧王,雖然抱也抱了摟也摟了,夜裏也一塊兒在馬車裏合衣各歇過各的大頭覺,哪怕全身上下長八張嘴都拉扯不清幹系了,按照世人的标準看來,如果以後武寧王不要她,她得進絞了頭發進庵廟,可夏和易覺得他們目前充其量算是玩伴的關系。
她的這個玩伴呀,人傻錢多,又可憐,天天挨欺負,只能用發脾氣拍桌子的方式排解,夏和易欷歔地想想,覺得真是令人充滿了同情。
因為多了一層恻隐之心,夏和易對他的感情真摯了不少,但真摯歸真摯,到底該怎麽親近一個男人呢?她說不好,沒有經驗,那萬事都順心順意總成了吧?武寧王花錢買她玩兒,她就盡心盡力地陪玩。
她胳膊撐在方幾上,對着對面的武寧王展現出了空前的熱情、笑得前所未有的燦爛,“王爺,您今兒想玩什麽?熬鷹還是鬥雞,實在不行我給您抓兩只蝈蝈回來。只要我會的都能陪,我不會的即刻去學,您感興趣什麽,只消吩咐一句,我舍命陪君子,什麽都能玩兒。”
趙崇湛聽了她的話,只覺得頭疼。原本是想緩和頭先和她之間滴水成冰的關系,當冤大頭花了大價錢,還借着六河賣了一回慘,結果眼下關系是緩和了,但完全偏岔到另一條路子上去了。她這是打算當親王妃的态度嗎?她到底知不知道該怎麽對一個爺們兒示好?這往後到底是想當夫人還是要當小厮?
趙崇湛很發愁,她總不開竅,這樣下去不行。
可是現實困難都好解決,偏攻心最難,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什麽辦法。
他對她的穿着打扮很不滿,“先把你這身衣裳換了去,小厮打扮算是怎麽回事。老泾國公家風嚴謹,要是瞧見你這個樣子,是為夏家蒙羞。”
說到衣服,夏和易惆悵的卻是另一件事,湊近了,手扯着領口,呼呼往他面前扇風,“王爺,今晚咱們能進城找間客棧投宿嗎?實在腳程趕不及,住個驿站也行啊。天兒熱,您聞,我這都快臭了……”
她不經意的時候,反倒能歪打正着到正題上。
扯開的交領露出脖頸前一片白花花的皮肉,毫無阻攔地戳進了他的眼眶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