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游移◎

夏和易近來很矛盾,現在看來,武寧王确實不是一個安穩的選擇,萬歲爺三天兩頭就派人來刺殺他一回,難保哪一回就成功了呢,守寡還算是個不錯的結果,但萬一殺手殺紅了眼,連帶着她也一塊兒剁成臊子,那就不太好了。

有好幾次,她都已經把小馬車上藏的銀票子掏|出來,預備找下一座靠山去,反正武寧王不是壞人,肯定不會真對那幫镖師下黑手的。

可銀子抽出來握在手裏,沉甸甸的,裏頭大半都是武寧王假意“輸”給她的彩錢,況且,自打那天他無比仗義地把她從蛇口裏撈出來,湊湊合合都算是一道出生入死過了,她一聲不吭就踩西瓜皮溜了,實在不大氣,對不住他,她心裏也過意不去。

其實他能怎麽辦呢?出身是一門投胎的學問,武寧王已經活得夠慘夠艱難了,她再嫌棄他,好像說不過去。

就這麽一連踟踟蹰蹰了小半個月,最終還是沒選擇走。

既然不走,就盡量不添麻煩,該仗義的時候,夏和易偶爾還是很仗義的,不是臭得萬不得已的地步,再不提要搭帳篷沐浴的事兒。

她雖然不提,武寧王常常善心大發,今兒夜裏又是搭幔城的一日。

夏和易舒舒服服地眯着眼歪在熱水桶裏,春翠靠在木桶外面,用密齒梳一下一下為她梳順頭發,邊梳頭邊問道:“姑娘,您和王爺如今有進展了嗎?”

惬意從夏和易的臉上消退了,她尴尬地撓了撓後腦勺,“還真是……一點兒也沒有。”

她最近跟武寧王處得跟兄弟似的,她天天沒頭腦,武寧王日日不高興。

這麽一說,主仆三人都感到十分洩氣。

為了安慰兩個瞬間蔫兒下去的丫鬟,夏和易對着水波冥思苦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一樁不同的地方來,“他好像不像從前那麽愛拍桌子罵人了,想來是誦佛經終于誦出成效來了吧。”

這話裏的“罵人”,當然指的是罵她,因為武寧王除了對她尤其暴躁,對其他人似乎都是一副表面和善芯兒裏傲慢的模樣,只可遠觀。

春翠不死心,“除此之外,王爺待您,就一點不同也沒有嗎?”

秋紅來回為夏和易捏着胳膊,提示道:“男女之間的那種不同,比如贈了您什麽物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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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說還真有,夏和易啊了一聲,說對了,“王爺前幾日送了我一個皮毛領子。”

“皮毛領子?”秋紅仰了仰脖子,想起白日天上挂的那輪火辣辣的太陽,狐疑得面部都扭曲了。

夏和易更加尴尬了,反手揉了揉後頸,“說起來,王爺好像特別讨厭我的脖子……”

就拿送毛領子那天來說罷,那天不知道他又發什麽癫,突然惡狠狠地盯着她的脖子瞪了半晌,然後反手給她扔了一個皮毛圍脖,極不耐煩地讓她“把脖子遮起來。”

剛入九月的天,毛領子拿在手裏就是一團熱烘烘的,要真戴脖子上,豈不是當場熱出一脖疹子來?夏和易雙手捧起來,摸着手感就知道是內造的好東西,又困惑又是眉開眼笑,拜下去謝賞,“多謝王爺賞賜,眼下天兒熱,待天氣轉涼了,我頭一天就戴上。”

武寧王兇神惡煞地冷哼了一聲“随你”。

“然後呢然後呢?”春翠睜大了期盼的雙眼。

“然後就沒然後了呀。”夏和易無辜地一攤手,男人心海底針,誰知道他葫蘆裏悶着什麽小九九。

春翠一口氣洩到了腳板心兒,“沒道理啊……”

秋紅比春翠看得要多透徹一層,既然王爺許姑娘随身伺候了,按說是不反感才對的,她想了想,問:“那您對王爺呢?”

夏和易本來在撩水玩兒,愣住了。

這個問題,更加不好回答了。當時她被武寧王抱着飛躍蛇群的時候,确實心跳得快了那麽一二三四下,但那到底是被蛇吓的,還是因為飛起來了激動的,都很難說。

想到這兒,她忽然發現,她已經很久沒有在心裏懷念起她的聖上丈夫了,嗐,那個陰險狡詐又善于僞裝的臭男人,不提也罷。

她無所謂地咂咂嘴,“我對王爺有沒有什麽,也沒太大區別吧,橫豎我将來都是要當親王妃的。”

“既然這樣,要不您再投懷送抱一回?”春翠小心翼翼地提議道。

夏和易猛搖頭。

秋紅不解道:“您想您從前多勇敢啊,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兒,從馬車上跳下來一路奔進王爺懷裏,您那時候的勇氣去哪兒了?”

夏和易一張小臉皺成了苦瓜,“你們是沒看見王爺一開始有多讨厭我——”

“看見了,王爺最初确實不太待見您。”兩個丫鬟沒給面子地打斷了她。

豈止是不待見,那叫一個吹胡子瞪眼,每回王爺一發火,她們都怕姑娘被斬立決了。

“別插話!”夏和易氣得哼哼,然後嘆了口氣,說:“我這不是怕我一動手動腳,他老人家就更讨厭我了,要是把我逐出馬車,或者再嚴重一點,直接遣人把我押送回京裏,我就再沒有近水樓臺的機會了。”

所以她對當不當采花大盜的反複游移,是出于畏罪心理。

兩個丫鬟不得不承認她的憂慮很有道理,局面一時無解,三個人接連不斷嘆息了半天,只好繼續搓澡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秋高氣爽的天氣,夏和易照例找了塊空地吹她的小喇叭,周遭的侍衛太監們,有打拍子的有死命鼓掌喝彩的,還有小太監摘了鮮花來送她,場面相當熱烈。

不遠處的山坡上,趙崇湛負手迎風而立。

六河很很欣慰地感嘆道:“爺,您瞧,夏二姑娘多受大家夥兒愛戴。”

趙崇湛不作聲。在他看來,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界限劃明白了,以後的章程才不會亂,他不明白她總愛和底下人打成一片是什麽愛好。譬如昨兒晌午,停車休憩,她和她那倆傻丫鬟沒大沒小地在山坡上曬太陽暢想,內容是:等到了北地,她打算拿坑他的錢承包一片牧場,妄圖靠那個北地錢串子放羊致富。

天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多少可以嘲諷的地方,但他都隐忍住了沒笑話她,好歹她決心要到北地生活,不再念叨着威武将軍家老五了,能算是個好開端吧。

他對自己一再的退讓感到十分痛心,嘆息着搖搖頭,餘光瞥見綁着麻繩還跟着瞎起哄的一幫镖師,對六河吩咐道:“把那群人放了,該哪兒來回哪兒去罷。”

既然她願意留下來,那幫人也就沒作用了。

六河躬身道是。

趙崇湛剛轉身想往馬車的方向走,一聲響亮的驚呼猝不及防炸進耳朵,“王爺!快上!快!抓住它!”

咋咋呼呼的嗓門兒,一瞬間就能分辨出來自哪個不知好歹的家夥。說時遲那時快,趙崇湛閃電般伸手逮住眼前的小黑蛇,穩準狠地攥住七寸,捏住脖子把蛇抓了起來。

從山坡下狂奔上來的夏和易興奮到面目模糊,凡事不破不立大約真的是有道理的,那天夜裏蛇口逃生,她仿佛突然開了竅,突破了對蛇的天然恐懼,望着扭曲的蛇身高興地嚷道:“別浪費了,幹脆拿去泡酒吧?待到明年冬天,咱們再拿出來喝。”

這荒唐的提議裏到底有什麽說服了他,可能是那句“咱們”,也可能僅僅是因為一個關于明年的暢想。

趙崇湛轉身把蛇交給随行的侍衛,淡淡道:“去辦罷。”

“您真好。”夏和易嘿嘿直樂。

總之,她在這樣峥嵘的歲月中習慣了蛇,也習慣了時不時有人暗殺的日子。

一路行行複行行,一日天兒剛擦黑,幾個身穿夜行衣的黑影從高高的樹梢上悄無聲息地躍下。

夏和易縮在車簾後面,外面厮殺,她看得津津有味,有時候害怕得往後縮,兩只眼睛還賊心不死地盯着車外,完美地诠釋了什麽叫人慫膽兒肥。

趙崇湛還是那般端穩的坐着,還是那般一言難盡地看着她。

說是今日能下去走動走動,她為了行動方便,又穿上了男裝,六河給她準備了一套正經曳撒,好賴不是傷眼的小厮打扮了。雖說素淨的臉盤也別有一番清月的美,但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她容都不容了,看樣子是不在乎什麽悅不悅己了。

她實在激動了,搖頭晃腦,鼻尖上沁出了汗,無聲地對他頻繁比劃任誰也看不懂的口型。

他依舊對她的行為感到不解,有什麽好看的?有人來殺她,至于苦中作樂到這種地步嗎?

就在趙崇湛腹诽不已的時候,夏和易忽然轉過頭來,瞧着他,眼裏仿佛蘊着光,“王爺,我也是陪您一道刀口舔過血的人了。”

那一刻的感覺很難形容,就像是……就像是被一道響雷擊中了。

是啊,他們曾經一起俾睨天下,又一起亡命天涯,放眼天下,再挑不出第二對怨偶,能像他們如此這般波瀾壯闊的了。

心潮澎湃地想着,趙崇湛只覺得心灰意冷,這份特殊的情懷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她還照舊是個缺心眼兒,什麽都不懂。

他是什麽身份,親自入蛇窟救她,還纡尊為她守夜,難道還不能夠說明态度嗎?

他自幼便是儲君,長大後順風順水地成為帝王,打出生開始,所有人都在巴結他、讨好他,爺們兒都裝成是累世名臣,女人都裝成是溫柔解語花,他要做的只是分辨,挑出喜歡的接受就成,哪需要像現在這般費心費力,鑿一塊仿佛永不開竅的冰。

可是再這麽僵下去也不是辦法,總得有一個人先邁出一步,既然她四六不着調,那就只有讓他來多走這一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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