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香膏◎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馬車行在林間夾道上,兩旁盡是茂密的葉子林,有幾片草葉搶先染了紅,大多還是翠得綠油油的,風吹得舒爽,一年中最宜人的時節,夏和易頗具雅致地将車簾卷起來,金線結松松繞兩圈系上,紗簾透進溫柔的光來,賞景吹風正是享受。
通常晌午之前是不會有人行暗殺之舉的,個中原因,夏和易思慮了好幾日,估摸是習慣了晝伏夜出的殺手們都還沒有起床。
所以悠悠閑閑地擺上一盤五子棋,但不知道為什麽武寧王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一氣兒輸了五百兩給她。
夏和易發現了,趙崇湛自然也發現了,棋子兒撂回棋笥裏,說不下了。
六河進來送銀票子,見未來的主子奶奶歡天喜地地收下了,六河看得心裏頭抽抽,一上午就出去五百兩,再多家財也經不住這麽大手筆的嚯嚯啊!照這麽下去,等到了北地,主子爺得輸得連條褲子都不剩了。
不過算了罷,橫豎将來都是一家人,左口袋拿出來往右口袋裏放,還能哄得主子奶奶高興,也算是好事一樁。
六河退出去感嘆去了,趙崇湛打量着夏和易賊眉鼠眼收好銀票,然後斜着一歪,一門心思賞起景來。
盡管天氣還是一浪一浪的熱着,到底是入了秋,清晨露重,貪涼容易落了病根,到冬日發起來不受用,六河照宮裏的規矩撤了冰盆,眼下她大概是覺着熱吧,懶散地靠在窗格上,打着扇子從領子裏往頸下扇風。
趙崇湛收回視線,沒讓她傳話,對車外曼聲吩咐道:“讓人填了冰鑒擡進來。”
夏和易這時才遲遲湊近去看他,調轉扇子往他那頭扇,“王爺,原來您也熱啊,怨我,沒早看出來,應該早吩咐人預備冰盆的。”
趙崇湛覺得是啊,心靜自然涼,他心不靜,當然涼不下來。
她千裏迢迢追上來,不就是為了當親王妃嗎?現在瞧她這一言一行,倒像是使喚丫頭當得上道了,所以她到底什麽時候才會開口提這一茬?
所以還是他來罷,只是沒有媒人在場,這開場白略有些為難,如果直接說要娶她,她會不會又覺得其中有詐,連夜收拾包袱逃跑?
按照宮裏的習慣,應該拿泾國公家的累世功勳開頭,但趙崇湛不高興在這種時候提夏家那一團污糟耗子,說親是門極慎重的事兒,一開頭就扯上那一家人,不吉利。
那就還是說名節罷,本朝開國幾百年,民風不比前朝,對名節一事不曾拘得那麽重,但還是有不少人對女子名節看得比天還大,拿姑娘家的名節說事,總歸大面兒上挑不出錯處來。
Advertisement
“夏氏。”他清了清嗓子。
這是個不詳的開頭,夏和易心頭一跳,怔了怔。
如今武寧王在她心裏,不再是個耍渾的宗室子弟了,她見識過他的身手,前幾日還見識了他處置人,那天大帳裏放蛇的事兒雖然沒釀成大過,事後處置起失責到底是免不了的,是武寧王親自下的令,她在不遠處親眼瞧着,他練兵時,是跟在她面前完全不一樣的武寧王,鋒芒畢露。況且她也看得出來,底下人對他不是屈于地位地服從,而是真心心服口服,這絕不是一位下棋時能被她氣得倒噎氣的纨绔所能企及的。
到底存了一點嚴肅的心理,夏和易徐徐收起扇子正襟危坐,有些不安地觑着他的臉,“您有什麽要求盡管吩咐,我能辦到的必然肝腦塗地,您別這樣,這麽的怪吓人的。”
趙崇湛一怔,他這是鄭重,怎麽到她面前成了吓人了?論心跳,說不準現在到底是誰的更疾,現在想想,就連當初下诏封後的诏書都不是他寫的,他只不過簡短過目一下,就發出去了,眼下要親自開這個口,還真需要發揮些在朝上不動如山的精神。
他再度清了清嗓子,說:“這些日子,你日夜與本王同進同出——”
夏和易心裏發了慌,他這話是什麽意思?該不是想發話趕她走了吧?那她這前前後後将近一個月,可不算是白忙活了?
這一急,便顧不上尊不尊敬了,匆匆忙忙打斷他的話,急切撇清道:“我是來伺候您的,您瞧旁人家的爺們兒,也沒見哪家是要使喚丫鬟避諱的。您是君子,我對您只有敬仰,得了恩賞近了身,一門心思只想好好孝敬您,再沒旁的心思,望王爺明鑒。”
趙崇湛被她鬧得說不下去了,她這表忠心表得可真不是時候,什麽叫只想孝敬他?論君臣之別算是合理,可這話裏話外都差了輩份了,她脊梁骨倒是挺得筆直了,他要接下去說他生出了旁的心思,豈不是顯得很龌龊。
所以他只好再下一劑猛藥,把貼身的事扯出來說,“當日你被蛇群困住,本王情急之下,唐突了你——”
夏和易更加急吼吼地打斷他,“事緩從恒,事急從權,您是為了救我,您只是選用了一個最妥當的方式救出了一個身陷險境的可憐人,不是出自您的本意,您放心,我都明白的,絕不敢因此生出對您不敬的想法。”
好嘛,方方面面都給他噎回去了。
偏她還擺出那副剛正不阿的表情,将他架到了一個至尊的位置上,仿佛什麽德高望重的長老,他們之間清得比萬年冰川還清。
趙崇湛先是不虞,可不虞之後又生出絲絲疑惑來,難不成這些都是她的真實想法?她到底是怎麽看他的,是純粹的将他看作是躲避家庭、躲避親事的倚靠?
越思量,越覺得不是完全不可能,長久以來,她的想法回回都和他千差萬別,他以為她一路牛皮糖是想當親王妃,可在她那顆奇妙瓜瓤腦裏,或許真不是這麽一回事。再過一程子,該不是要認他作義父了吧?
古怪的天人交戰止住了他繼續往下說的想法,說是一盆涼水兜頭也不為過啊,他每每心猿意馬的時候,她急于撇清,如果他剛才直說要娶她了呢?她會不會感到震驚,繼而義憤填膺?
一截粉脖從寬大的交領裏伸出來,他的目光灼燒一瞬,急速移開了。
“您總這麽看我……”姑娘家的關注點,和爺們兒是不大一致的,夏和易的注意力當即被轉移了,自我懷疑式地摸了摸脖子,“難不成是我生了頸紋嗎?”
趙崇湛盯着那光潔如玉的脖頸,饒是知識面廣闊如他,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什麽紋?”
正逢六河有事回禀,話題被迫中斷,六河打起簾子的時候,夏和易正在悶着頭搓着脖子小聲嘀咕:“不應該啊,我早晨看還沒有呢……”
夏和易看向六河的脖子,趙崇湛視線跟着落過去,立刻悟了,脖子上橫向的紋路叫頸紋。
六河被兩位主子目不轉睛地盯着,猶猶豫豫地捂住了脖子,“二姑娘莫不是在瞧小的的頸紋?”
趙崇湛大為意外,“你也知道?”
六河是內監出身,對容貌自然要細致講究些,躬身應是,“小的打小就有,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
夏和易很是古道熱腸,把她的經驗傾囊相授,“您拿珍珠粉和了露水,別太幹也別太濕,沿着陰影最深的方向細細填上去,把溝補上,保管就看不見了,我在家裏替我阿娘描過,準錯不了。”
連比帶劃的,把六河說得是連連點頭。
待把六河應付走,夏和易扭身回來,盯着他看了會兒,到底是王爺啊,作養得好,這細致勻淨的皮膚,就是湊近了瞧也瞧不出瑕疵來,不由得嘆道:“王爺,您的油皮兒生得真好,姑娘瞧了都得羨慕您。”
但這話對爺們兒不算是什麽褒獎,像是暗示這人是繡花枕頭,趙崇湛擰着眉把手伸出去給她看,整個掌心上都覆了細細一層薄繭,是常拿刀槍棍棒的手,拇指和中指的指腹上生起幾個厚厚的繭子,是常拿筆的手。
“您真辛苦。”夏和易捏着他的手瞧了半天,好好的長籲短嘆了一番,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咦”了一聲,“王爺,您剛才是想跟我說什麽的來着?”
可是話題已經岔出去十萬八千裏了,趙崇湛閉着眼,食指揉着太陽穴,平直地說沒什麽,“讓本王再想想。”
夏和易“哦”了聲,想了想,從袖籠裏拿出一個小巧的軟膏盒子來,放在他面前的方幾上,有些尴尬地說:“這軟膏是荼蘼露混了香蠟制成的,我從家裏帶出來的,使過幾次,您要是瞧得上,早晚各抹一次,秋冬尤其能舒坦一些。”
趙崇湛表情複雜地看着那挖了一多半的香膏盒子,她拿使過的東西來打發他,他嫌棄自然是嫌棄的,但是窩心也是窩心的。說她什麽都不懂吧,她總是能恰如其分地往他的心灰意冷裏扔火星子。
他沒再開口,有人被引到了馬車外面。是剛才六河前來通禀的,昌安撫治聽聞王府儀仗過境,特來拜谒。
夏和易見有幾位穿官服的來了,很有眼力見兒地拎起方幾上的茶吊子,屈了屈膝,“茶水沒了,我去添一盞。”
她出去了,簾子剛一放下來,昌安撫治老淚縱橫地跪拜下去,“老皇爺,您受累了!”
夏和易找了片兒平坦的小山坡,在樹蔭底下躺着曬太陽,日頭晃眼睛,便讓秋紅找六河把她的帷帽拿來。
秋紅捧着帷帽回來了,只是面色古怪,替夏和易戴上帷帽,正了正,沒忍住說:“姑娘,那位大人可真是個怪人,竟然管王爺叫老王爺。”
夏和易也一愣,“你确定沒聽錯?”
秋紅一臉認真地搖搖頭,“千真萬确,哭嚎着喊什麽‘老王爺,您受苦了!’”
武寧王怎麽看都是正富于春秋的年歲,叫王爺都嫌叫老了,還什麽老王爺,剛才那老大人胡子都白了,這麽稱呼不別扭嗎?
她滿腹狐疑地盯着馬車的方向,沒多會兒,一把年紀的老大人出來了,抹着眼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夏和易拍拍衣裳站起來,遠遠眺見山麓的盡頭有一列大搖大擺的儀仗打對面來,人尚且小小跟螞蟻似的,就能看出隊伍的招搖。
待人走近了,打前鋒的一見王府藩旗,抽了馬就調頭回去回禀,不一會兒功夫,從隊伍後頭揚鞭馳來一位年輕将軍,一翻身躍下馬,馬缰都來不及放就急奔向武寧王的馬車,深深引身揖下去,“末将征州副将白經義,幸遇王爺尊駕,給王爺請安。”
馬車簾子打起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武寧王遲遲沒出聲。
夏和易在小山坡上摸着後腦琢磨,白經義,這名兒為什麽這麽耳熟啊……
小白将軍目光炯炯地望向馬車,自報家門的聲口裏莫名異常激動,“末将微末之流,想是不曾有幸入王爺尊耳。末将家中行五,家父威武将軍白致遠。”
夏和易“嘶”了一聲,醍醐灌頂。
這不是威武将軍家五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