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談◎

擔憂是真擔憂啊,夏和易連做夢都在揮舞着拳腳護衛武寧王,夢裏她武功蓋世,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百萬雄師在她面前壓根兒不值一提,敵人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知道誰在她旁邊十分着急地嚎了一嗓子“姑娘,王爺回來了!”

夏和易一個猛子往下栽去,手撐了一把窗沿好歹止住了砸個滿眼星的趨勢,手抹了一手夜雨,冰冰涼,瞬間就清醒了。

她探長脖子從窗口往下張望的時候,趙崇湛也正在往上看。

心涼,心冷,心寒,他上船時的第一句就是問夏和易在幹什麽,天知道,回來的路上,他甚至在想,她會不會因為擔心他而默默垂淚。

結果底下人告訴他,夏二姑娘睡着了。

身旁有的是人打傘,雨打不着他,但不妨礙他心頭的一片寒意。

他在甲板上站了很久,身形蕭瑟落寞,片刻後厲色道:“端盆冰水把她潑醒。”

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六河驚呆了,結結巴巴試圖阻止,“這……主子爺,這個……姑娘家身子骨嬌弱,怕是受不住冷水……”

趙崇湛覺得他說得有那麽一點道理,邁步向前走去,聲口依舊是寒風凜凜,“換成溫水,本王親自潑。”

那叫一個生氣啊,氣得肝兒都顫了。

六河哭喪着臉跟在後頭,“王爺請三思啊……三思啊!”

三思?趙崇湛冷笑,他真該三思了,她屢次三番在他的底線上作威作福,他都忍了。這回他真的要狠狠懲治她,非要讓她知道什麽是教訓,任誰來求情都沒有用。這種沒心沒肺的人,怎麽懲處都不為過,沉到江裏喂魚都便宜了她,應該把她吊在桅杆上,一點一點放下去,讓她眼睜睜地失去希望,叫她求生不得求死無門……

剛走了一步,一個蓬亂的腦袋從門後滿臉喜色地伸出來,“王爺!您回來了?”

趙崇湛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黑影便閃電般竄上了甲板,一路撒丫子狂奔,兩旁的人趕緊讓出一條道來,以免被來勢洶洶的她一頭撞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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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夏和易就那麽暢通無阻的,帶着一身濕漉漉的狂風和雨意,狠狠撞進了他的胸膛,兩只胳膊跟藤蔓似的箍住他的腰,仰起的腦袋急切道:“您沒事啊?有沒有受傷?他威脅您了嗎?怎麽去了這樣久?”

趙崇湛滿腔的憤懑被懷裏濕淋淋的人迎頭澆熄了。

他剛才在想什麽來着?哦對了,要下狠手懲罰她,結果剛想開口,低眼一瞧,皺眉道:“怎麽不穿鞋?”

夏和易也是這時才想起來,她聽說王爺回來了,哪裏還顧得上什麽鞋不鞋的,嘴角的哈喇子一抹就沖出來了,眼下兩只腳都光着,又冷又髒,衆目睽睽之下還有點尴尬,十只的腳趾無助地蜷縮起來,難堪地笑了笑,“呀,我給忘了……”

“鞋!姑娘!您的鞋!”秋紅舉着一雙繡鞋急匆匆地追了出來。

鞋放到腳邊了,夏和易卻不穿,晃着趙崇湛的胳膊說:“我剛才腳下踩髒了,再把泥帶進鞋裏去,廢了一雙鞋,多浪費呀。”

趙崇湛仍舊面色鐵青,看着她,一言不發。

夏和易可憐巴巴地眨着眼睛,“您不回來,我一直擔憂您,夜深了都睡不着……”

結果不提還好,一說這話,趙崇湛一側嘴角不含溫度地微微提起來,“哦?是嗎?沒睡着?”

三個連問甩過來,夏和易面色僵了僵,料想她睡着的事被捅到他面前去了,哀求的神色立刻一收,低頭喊“哎呀腳疼。”

左邊是悶氣未消的主子爺,右邊是下不來臺的主子奶奶,六河操碎了心,趕緊出來打圓場,“姑娘,您要是不嫌棄,小的來背您進去。”

夏和易“哦”了聲,說“那算了”,默默讓秋紅幫她把鞋穿上了。

雖然夏和易沒能成功蠱惑武寧王背她,但一場嚴重到要沉江喂魚的風波就這麽輕而易舉地翻篇兒了。

後來的談話,是夏和易邊洗腳邊進行的。

她舉着幹巾子擦着頭發,不遺餘力地對他表達了關心,才慢慢轉入正題,“王爺,南定王找您做什麽?”

一壁說話,腳一壁在水裏不安分地搓來蹭去。趙崇湛是第一回 發現,原來女人的腳這麽小,他一直認為腳是人身上不太美觀的一個部分,不過她好像是例外,腳趾粉嫩飽滿,甚至能當得上盛贊一句可愛。

武寧王閉口不言的樣子把夏和易吓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在她腦海裏冒出來,她失聲捂嘴驚道:“您該不會和南定王狼狽為——我是說,您不會答應南定王合謀罷?”

她雖然有時候糊塗,但在大事上絕不含糊,盡量在不激怒他的前提下苦口婆心勸說道:“萬歲爺對您的确不地道,但那都是本朝的事兒,跟南定王扯不上幹系。南定王無論怎麽花言巧語,您都不能信,他圖謀什麽呢?自然是複國,您不能被他蒙蔽了眼睛,這個千古罪人的罵名,不能讓您來背。”

趙崇湛獨自擔過太多大馬金刀的歲月,這些道理他自然比她懂,她或許還摸不太清情況,但能準确地抓住問題的本質,他發覺其實她還算聰明,比他那個兄長要強些。

上上輩子,當今聖上和南定王各打算盤,沆瀣一氣勾結作亂,皇後在皇寺遇刺之後,他先後處置了那群狐朋狗黨,一個活口沒留。

然而這輩子他主動禪位,打亂了他們的謀劃,聖上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所圖,自然撇下了南定王,南定王只能另謀他法,例如,妄圖拉攏他。

“您說話呀。”夏和易急了,蹭一下站起來,腳下連跳帶蹭,連人帶銅盆一道挪到他面前,兩手捧起他的臉,迫使他和她對視,瞪着眼睛恫吓道:“您別瞧着我傻就想糊弄我,我有時候精明起來連自己都吓一跳。”

這種威脅人的語句,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趙崇湛垂眼忍了忍,點頭,“那你真厲害。”

夏和易哪能聽不出來他在嘲諷她,不過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她的心上欲刺不刺,她五髒六腑都快糾成一團了,一時嘴快的複仇計劃可以容後捎捎,她很專注地盯準重心,“告訴我,您不會篡位,好嗎?”

既然她認真問,他很給面子地認真答:“是,本王不做亂臣賊子。”

“那就好,那就好。”夏和易簡單研判過他的表情,覺得他說的是真話,撫着心口舒了幾口氣,面色将将稍緩,眉頭又起來,搖頭說:“這樣下去不行。”

她重複念叨了好幾遍,然後将目光落在她的寶貝匣子上,猶猶豫豫,最後下定決心,把匣子往他面前一推,“王爺,您借我幾個會做買賣的人罷!”

趙崇湛從來沒見過比她還要古靈精怪的人,她親口說的話都只能信五分,更別說沒出口的言外之意,因此不能照常理推敲,“你想幹什麽?”

夏和易很講義氣地一挺胸,說得理直氣壯,“我得提前置辦些産業啊,不以您的名頭辦事,将來查不到您頭上去。萬一他們哪天把您逼急了,您幹脆就來個詐死,從此我帶着您浪跡天涯,我得手裏有存糧才能養活您呀。”

回首她短短的人生,自主做過的決定不算太多,每一件單挑出來都是驚心動魄的,深宅大院裏嬌養出來的閨閣小姐,有幾人能有她這樣說幹就幹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氣概。

她十分驕傲,可是卻令趙崇湛聯想到了一個令人氣悶的問題,“本王死了,你不是正好找別的靠山?威武将軍家老五,榮康公家老二,還有新誠伯家的誰來着?”

夏和易知道這一茬是終究繞不過的,從前他什麽都沒說,其實心裏存了個大疙瘩,不彼此敞亮地挖出來暴曬,早晚要在底下悶出痦子來。

她把腳從水裏擡起來,下人都被趙崇湛支開了,眼下想要塊幹淨巾子也喚不到人,不講究地随意在多寶紋樣的座椅墊子上蹭了蹭,一蹦蹦到他面前,沖他深深一鞠,“對不起!”

她沒留給他機會發難:“狡兔三窟您聽說過嗎?我總得為自己留幾條後路啊……”然後狡辯聲在他幾乎殺人的目光中一點點低下去,背着手說:“我錯了,您別生我的氣,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趙崇湛顯然有些訝異,沉默着,陰晴不定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麽。

橫豎是沒接着追究的意思,夏和易很是交心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以前的事,都既往不咎了好嗎?您說要上我家提親,逾矩些說,我也算是半個您的人了,搭夥過日子哪有人心背着人心的呢?從今以後,只要您跟我說真話,我就拿真話待您。”

就知道她不是個老實頭兒,沒忘記在話裏的不起眼處給他留一手,這個小油子,簡直滑不留手。

但他沒有立場指責她,也不占優勢,緘默片刻,提起音調說:“你知道本王不會害你成,憑什麽非得事事向你解釋清楚?”

夏和易滿臉的不信任,這人真是狡猾,這麽會指東打西胡攪蠻纏,不當皇帝可惜了。她要坦誠相待,他偏曲解成要抖落老底兒,她叉腰氣憤道:“您做人一直是這樣不講道理嗎?我說城門樓子,您跟我扯胯骨軸子幹什麽?我是這個意思嗎?”

趙崇湛點點頭,“還半個本王的人,說得好聽。本王生死未蔔,你就在船上安安穩穩睡覺?”

夏和易挺直的腰板兒登時塌了下去,眼神也飄忽起來,“哎呀您怎麽車轱辘話老提呢,真沒意思……”

她又在手舞足蹈地找話為自己開脫了。

趙崇湛不走心地聽着,面色漸漸淡了。她說要真誠以待,可是他的身份就是一場最大的騙局,她道歉的那個瞬間,他有沖動,要不幹脆向她解釋清楚,但他抑制住了,她不像尋常的姑娘,反應難以預料,他怕她得知真相後一氣之下,扭頭就跟着白經義跑了。

真亦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依誮

假的,只要演成真的了,就不能再算是假了。

争吵拌嘴終于停息下來的時候,屋外下了一整日的大雨也快要停了,水面恢複了往日的寧靜,月亮重新挂上雲梢。

大概是素太久了,每一個兩人獨處的深夜,都令趙崇湛感到有些心浮氣躁。

他閉上眼,掩去眼底的難堪,早前沒做完的事,還能找一個由頭續上嗎?

夏和易忽然站起來,身子越過小方幾的桌面趴過來,“其他的事,您沒一句實心兒的,都罷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必須要了您的準話。”

她笑得很玄妙,那個笑趙崇湛認得,她在夢裏逛勾闌說要賞小倌兒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飽暖思淫欲的大爺笑容。

“王爺,您對我動心了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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