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哭◎

一句像剖白像命令的話,是他的心意,可是等了半天沒等來回應,他擡眼去看,夏和易眼神木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腦子裏又在轉什麽花樣,該不是停擺了吧。

手順着桌面挪過去,先是輕微地觸到指尖,試探地看她的眼色,她并沒有掙脫,于是他放開膽子,拉着手把她拽了過來。

夏和易脖子上那顆時而靈光時而不靈的腦瓜子今兒已經運轉到了極致,是怎麽稀裏糊塗被他抱進懷裏的也不知道,抱了少說有千兒八百次,胳膊比腦子熟悉,自覺上攀搭住腰,腦袋埋進肩窩裏去,自言自語瞎咕哝嘆道:“哎呀,您對我的情誼,叫我怎麽償還呢,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前幾天不是早說好了嗎?”趙崇湛對她随便忘記承諾的習慣不是很滿意,“你生一窩小矬子,就算償還了。”

夏和易腦袋還懵着,不過沒妨礙一腿橫掃踹了他一腳。

趙崇湛蹙起眉,“什麽德行。”說不了兩句就動粗,非得好好治一治不可。橫豎打架早就是家常便飯了,把她锢在懷裏,上下其手十分方便。

夏和易當然不是那麽容易認虧的,嗷嗷上嘴回擊。

他們在屋裏打打鬧鬧,屋外掐着點兒的陳和祥敲了敲窗框:“主子爺,還有一個時辰該開拔了。”

憋了一夜的預感終于成真,他到底要走了,夏和易心慌意亂,死死攥着他的袖口不放,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說什麽,“官鐵的價錢沒有漲,宮裏只打算觀戰……”

“別慌,你要相信我。”趙崇湛抽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性質的,指腹在手背上撫了撫,“聽着,眼下有件要緊差事要你去辦。”

夏和易滿目怔仲,他被她熏陶壞了,已經很少有這麽正經的時候了。

趙崇湛抱着她,“我此去瓦虜,京裏一應都安排妥當了,但宮裏還需要一個能代表我的人坐鎮。”

他說得輕巧,誰不知道話裏背後的困難山高道險阻,要平衡朝堂,還要壓制當今聖上。夏和易多的本事沒有,好在有自知之明,她只是一個成功處置了後院妾室都能高興一下午的人,憑什麽能做到這種事兒?

“我……我行嗎?”

夏和易白着臉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趔趄着連連後退,無措喃喃道:“您高看我了,我沒那個本事,我只是個窩裏橫,您知道的……”

趙崇湛似乎對她還沒上陣就打退堂鼓的行為不意外,回身到對開門櫃子裏拿出一個匣子,放在她面前,下巴點一點,示意她打開。

夏和易茫然開了盒子,裏頭竟然是她的小喇叭,她更加茫然地擡頭去尋找他,聽見他沉穩的聲音:“他們都聽你號令,所以再沒人比你更合适了,我信任你,你放手去辦,後頭有我給你兜底。”

鼻子發酸,爹不疼娘不愛的小白菜,她從沒怨天尤人過,至少打小衣食無憂,已經比太多人幸運。最幸運的是,她是投胎前做了多少大好事兒,沒準從前是個十裏八鄉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吧,割肉建龍王廟的那種,這三世才能遇上他這樣實心眼兒的傻小子。

她吸了吸鼻子,霧蒙蒙地望着他說:“我答應您,我和您是一個團夥,我一定盡我所能為您守住宮裏,就算豁出去我這條命——”

趙崇湛先被她的“團夥”震得皺眉,聽到後來顧不上計較“團夥”了,直截打斷她:“你這人,怎麽動不動就嚷嚷要死?我不會讓你死,要是真有兩難的局面,萬事要以保全性命為重。聽到了嗎?”

但夏和易只顧着低頭擤鼻涕,他只好再兇狠一道:“說話。”

“您知道當初為什麽我會替您擋箭嗎?其實我什麽都不知道,一心只想着,天下不能失去您。”夏和易終于忍不住,憋在心底最深處的心裏話攤開來說,可是實話讓人羞愧、讓人擡不起頭來,沒了裝得一身耀武揚威的底氣,連人都感覺矮了一截,“我到現在還是同樣的想法,像我這樣的姑娘,并沒有什麽特殊,您不一樣,是我配不上您,我怎麽敢相信您會看得上我,我太害怕了……”

從頭到尾,是畏縮的自卑,阻礙了她嘗試的心,促使她一再從他身邊逃跑,“我什麽都做不好,您聽過我從小在京裏的渾名嗎?我既不端莊又不溫柔,到哪兒哪兒一團亂,您的後宮我也管不好,再沒有哪任皇後比我做得更差勁了——”

趙崇湛靜靜地聽她哭了一鼻子,表情古怪地迷惑着,“誰說你做皇後做得不好?”

“啊?”夏和易透過模糊的水汽迷惘地看他。

自然是夏家,夏家人每次進宮,都是沒完沒了無窮無盡的指責。

“後妃和宮人在你的治理下各司其職,你沒有貪心為母家争取不應有的利益,還衷心護主,為什麽你會覺得你做得不好?”他低下頭,輕輕蹭在她耳旁,緩緩收緊了手裏的力道,“是我沒有做好丈夫,沒有給予你充分的肯定,沒能讓你安心。”

夏和易不敢相信,從天而降的誇贊是不敢奢望的幸運,原來從他的角度看來,她沒有那麽差勁,他居然覺得她還可以。

似乎是覺得她還不夠沾沾自喜,他繼續誇她,往海裏誇她,讓她快要找不着北,“皇後,你做得很好,這世上沒有別的姑娘能比你更好,天下能不能失去我,我不敢保證,但我不能失去你。”

夏和易感動得哭了。

可是光是哭,然後皆大歡喜你侬我侬,那就不是她了。她一邊用力地哭,一邊忙裏抽空狐疑地打量他,“您是不是被奪舍了?”

趙崇湛原本滿眼的深情,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慢慢變得空洞空白,以一種懷疑人生兼心如死灰的沉默應對這個殘忍的女人。

屋外萬籁俱寂,如同他墜入井水的心。但她還沒發現,依舊叭叭小嘴喋喋不休,“您在我心裏,就是個特別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您現在這滿口花口花嘴哄姑娘的話,都是打哪兒學來的?您是不是學壞了?”

趙崇湛用盡最後的一縷耐心,強行按耐着脾氣,“我不會哄姑娘,那些話都是發自肺腑。”

“哦。”夏和易可能不明白有個詞叫作情調,她只安穩地坐了一會兒會兒,還是不放心地觑了觑他,小心翼翼地求證道:“您該不是借屍還魂的吧?您是打哪兒來的冤魂啊,嘎雜子還是琉璃球①啊?”

“你這人——”趙崇湛快氣撅過去,深濃的怨怼蹭一下燃起來,真想撬開她搖頭晃腦的腦瓜蛋兒,看看裏頭到底裝了什麽漿糊,吵架也是這樣,告白也是這樣,最後都會被她引到奇怪的走向上去,總之多說無益,非得給她一個狠教訓不可。

在清脆的一聲響之後,“呀!”夏和易震悚地捂着屁股從他腿上彈起來,驚呼道:“您好好說話,怎麽還動上手了!”

照屁股上拍巴掌,是教訓小小子兒的方法,拿到她身上也管用,至于打着打着就變了味兒,還見縫插針地在出發前争取就着桌子近身肉搏了一回,那就是另說的一碼事兒了。

夏和易在趙崇湛面前插科打诨極盡混事,可送別他之後,她趴在大門口的獅子上倚成了一尊望夫石,用力揮着手絹兒,一直到所有甲胄都遠去成一個個芝麻大的小黑點兒,才從石獅子上蹦下來,對六河說:“我們也別耽誤,立刻出發。”

既然是趕路,她便拒絕了黃崔讓她乘馬車的安排,“我換男裝,騎馬罷,行動便捷些。”

馬車行進太慢,等她乘着馬車款款搖幾個月到京城,黃花菜都涼透了。

一想到趙崇湛需要她,她就能拿出跑死馬的毅力。

剛才在趙崇湛面前,她故意胡說八道想讓氣氛輕松些,她怕她一哭起來就沒個完,怕她情緒上頭抱着他死活不讓他走,怕他為她擔憂。趙崇湛是要幹大事的人,就算她不能幫上手,也絕不能成為他身後的負累。

在他面前是強行忍住了,一旦見不着人,擔心他在前線的安危,也擔心自己做不好辜負了他的期望,那種無處安放的彷徨壓抑不住,夏和易哭得大淚滂沱。

于是成為了官道上的一道奇景,一個俊秀的小爺,在一閃而過的飛馳駿馬上嚎啕大哭,後面一群人揮着馬鞭奮力追趕。

不明真相的路人在路邊翹首張望,還以為發生了什麽富紳強取豪奪的鬧劇,清秀的小爺要被抓回去當童養夫。

想起小爺陰柔清俊的相貌,路人紛紛惋惜地搖頭,啧啧,就這麽被嚯嚯了啊,世風日下啊,啧啧。

被衆人惋惜的夏和易一無所覺,來時走走停停好幾個月的路程,一路快馬加鞭,一個月出頭就近了京府的邊界。

當她第八十八回 向黃崔問起北方的戰況,黃崔苦了臉答道:“夫人別多慮了,一路奔波本就風餐露宿,萬一您思慮過重病倒了,叫小的們将來如何向主子爺交代。”

夏和易蹲着握小樹枝戳了戳火堆,讓火燒得更旺些,“我不擔心,我當然不擔心,我有什麽可擔心的,呵呵呵呵……”

如果不是被馬鞭磨破皮的手在顫抖,被風吹得幹裂的嘴唇也在顫抖,黃崔就要信了。

越靠近京城,夏和易心裏就越是煩亂,巨大的壓力沉甸甸地蒙上來,就地紮營的毯子不算太厚,底下的荒草還怪硌人的,翻來覆去半天睡不着。

春翠掀起帳篷門簾進來,把手裏驅蟲的熏香放到帳篷一角,問道:“夫人睡不着嗎?”

夏和易煩到極致,蹭一下頂着滿頭的亂發坐起來,答非所問:“我打算給你們倆改個名字。”

主子賜名是底下人的榮耀,正在打扇子的秋紅忙說:“請夫人賜名。”

夏和易的眼睛在黑夜裏亮得驚人,“你們早就不是泾國公府的下人了,不用他們那套起名方式,以後你們都是‘必’字輩吧。”

兩個丫鬟都不識字,不過好歹打小在國公府裏耳濡目染,時日久了,一些字能模模糊糊曉得一些大概齊的含義,例如“碧”,依稀感覺是個很美麗的字,讓人聯想到春日搖曳的草葉,或是盛夏微瀾的湖面。

夏和易在兩個丫鬟的殷殷期盼中,很肯定地指着春翠:“你叫必贏。”

再看向秋紅,“你叫必勝。”

不知道為什麽,她們聽完,似乎都不是太高興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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