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生死相續◎

她肺裏起鋼火,可是不能夠再打一架了,那份刺激……實在太過刺激,她受不住,退一萬步說,就算她還能再刺激一回,他大概也受不住那份侮辱。

結果瞧他的眼神,好像和她想象中有點不一樣,眼底那隐隐發亮的光彩,似乎還挺躍躍欲試。

夏和易有點後悔和他對視了,她明明是占據了所有道理的那個,此刻卻眼神胡亂缥缈起來,亂瞟中落在了紮眼的唇上,他的唇比她的要薄,往常清淡的唇色總能為五官多添一分英挺,而現在卻是紅潤的……那紅潤上反光的是什麽?

哦,好像是水漬。

他故意沒有擦,故意留給她看,這個心機的狗東西。

夏和易心裏暗罵,罵完從懷裏扯出條帕子,反手扔了過去。

趙崇湛期初确實是存了些卑鄙的心思,打算萬一她再氣得壓不住,就把她的罪證亮出來,逼她松口,結果抓住帶着淡淡桂花香飄來的帕子,見她咕哝着忸怩轉過身去,那種迷亂之後的自責自咎緩緩湧上來,水可真是……海啊,水漫金山也不過如此了,他有些壓不住氣息上的錯亂,胡亂用帕子擦了擦,“就憑你今日的……那種舉動,本王能治你死罪,你知道嗎。”

“我那不是氣昏了頭麽。”夏和易也很不好意思,她一直以為她是個正經人啊,為什麽一氣之下能做出那般荒唐的舉動,但是罪證确鑿,她找不到托辭抵賴,只好兩眼一閉裝傻充愣,“反正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趙崇湛擦拭的動作慢慢緩下來,一同降沉下去的還有他的面色,如果可以,他很想問問她為什麽以後不會再有了,不過未免有上趕着為她做那種事的嫌疑,他問不出口,不虞地将帕子往桌上一摔,“有沒有,多早晚輪到你說了算。”

“不說那個了。”夏和易自诩厚于常人的面皮都快要撐不住了,趕緊把話題往回拉,“我要從頭知道一切,原原本本,什麽都不能騙我。您要是再蒙事兒,我立馬收拾包袱,找一個您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躲起來。”

剛才分開倆人的枕頭現在橫隔在方桌桌面上,一人一頭,趙崇湛端坐在一柄官帽椅裏,夏和易歪坐在踢翻了的杌幾上,有種對壘的架勢。

趙崇湛對她的狂妄很不滿意,“沒有我同意,你以為你能逃去哪裏?”

“您關我一時,還能關我一輩子?”此情此景,忽然讓夏和易想起曾經在京城的小姐夫人中風靡一時的畫本子,裏面有一句詞兒一度勾得她心酸心顫,她脫口而出:“您就算關得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事實證明,那些寫畫本的酸書生還真是有幾分本事的,這詞兒一出,立刻激怒了趙崇湛,激得他大腦嗡一聲,氣得他口不擇言:“成,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把你改的庫房全改回來,塞滿六十六房妾。”

夏和易猛地跳起來喊好哇,青蔥似的食指顫抖着指着面前的鼻尖,“您果然把心裏話說出來了是不是!”

趙崇湛被她指摘得無力,跟她待久了,誰都會變得胡鬧起來,什麽塞滿六十六門妾,只圖鬥嘴快活,什麽幼稚的話都往外蹦。再像現在這樣毫無意義地吵下去,這輩子都吵不出個頭來。

他心累地擺擺手,“坐下罷,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就是了。”

所以從他的三世帝命說起,說他和兄長之間的矛盾,一直說到太後讓他選後的畫像。

夏和易怔了怔,旋即偷偷瞄他一眼,“您原來那麽早時候就觊觎上我了……”

“這怎麽能說是觊觎,這分明是,是……”趙崇湛也有點尴尬,清了清嗓子,不可一世的神态重新挂上臉,“你有幸入了本王青眼,你們夏家祖上燒高香了,你應該磕頭謝恩。”

可想而知的,被夏和易一句“我可去您的吧”給堵了回來。

然後終于說到夏和易擋箭的一茬,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南定王和……那位勾結上了,難怪呢……”

再後來的事兒,趙崇湛想三言兩語簡短略過,但夏和易對她死後的故事很好奇,“我……那個了以後,您立的哪家姑娘當繼皇後啊?”

趙崇湛眼神開始飄忽,試圖掠過這個問題,“後來我想彌補你——”

但是夏和易是那麽容易糊弄過去的人嗎,她帶着十頭騾子非要把他拽回來,“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說好不瞞我呢?您說罷,無論您立了哪家的姑娘,我至多生一會兒氣就過去了,您是什麽身份呀,我能理解您。”

立了反倒還好了,要是實話實說,豈不是今後在她面前再也立不起威儀來?但她咄咄逼人,随時一副要收包袱走人的樣子,趙崇湛幾度煩擾之下頂上她的目光,“沒立繼後!別問了。”

“為什麽?”夏和易貨真價實地驚住了,“那後宮不得亂套了嗎?前朝的大人們沒逼您?”

“後宮有太後坐鎮,亂不了。前朝,呵,往後宮裏塞他們的閨女,朕已經夠仁義了,連朕的發妻他們都想摻一手?”被戳中心事的趙崇湛嗓門高起來,“朕認準了人就不會改,朕有鐵骨冰心的氣節,你當朕是你,三心二意沒個準頭。”

夏和易從他驟然拔高的音調中聽出來了,其實他還是那個質樸丹心的少年,對着一副畫像情窦初開,對待結發的妻子,不論中途有沒有産生感情,反正是死心眼兒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死都死了,他還巴巴追回來,被她下了幾回臉子也不回頭,這不是傻小子是什麽呢。

她怔怔盯着他的臉,好想笑,但又有一點點想掉淚,該怎麽形容呢……像是心口被輕輕踹了一腳,不疼,惴惴的,似乎是難受,似乎又沒有。

但她還在生氣,所以不能讓他輕易得逞,夏和易借着低頭探地的動作緩和了些,低聲提醒道:“您自稱錯了……怕隔牆有耳。”

趙崇湛不以為然,“我要是連這點能耐都沒有——”話到這裏停住了,沒往下繼續。

夏和易頓了頓,“嗯”了聲,但還是說:“眼下這個節骨眼兒的,萬事仔細着些,總挑不出錯處。”

她難得輕聲細語一回,趙崇湛本來都在考慮是不是得拿麻繩把她捆起來了,這會兒發覺她還是關心他的,說不定情況有緩,于是接着往下說:“你死後五年,我北征大捷,西循國派使臣入朝求和,使節是西循國大國師,禀天人永隔有解決之法,有術法獻上。我本是不信的,但信與不信……橫豎一試罷了。”

夏和易滿臉意外,“您不是最厭惡神鬼之術了麽……”

她入宮後曾聽說,在趙崇湛還小的時候,先帝的寵妃曾妄圖以巫蠱之術害他,給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以至之後對神鬼之說深惡痛絕。

她不知道現在聽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烙下的是如何的炙痛的回憶,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趙崇湛說:“如果能換得你回來,也無妨。”

對夏和易的震撼,不可謂不大,平心而論,他們做夫妻的那三年,之間并沒有深厚到震顫人心的情誼,感情間的感觸是相互的,她對他沒有,他應當對她也是同樣,可是他仍然對她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執拗。夏和易懵了半晌,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搖搖頭,“您真是個……老實頭兒,真是沒法兒說,我再沒見過比您心更實的人了。”

在他一往無前堅貞的時候,她滿心想的都是嫁別的丈夫,趙崇湛難免覺得難堪,難堪之後就是生氣,“對,我堅定而有氣節,跟你不一樣。在身份這件事上,我是欺騙了你,但一切都是事出有因,要不是你——”

夏和易看他眼神就預料他又要舊事重提罵她一通,趕緊截住話茬,“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哎呀,您老車轱辘話來回倒騰做什麽,多沒意思的。”

茶吊子剛才打架的時候打碎了,她起身到門外,揚聲讓人送了新的進來,再倒了一杯茶,親手捧到他面前,“您繼續說。”

遞完茶了,才想起來她原本應該還在氣頭上,手的方向在半空中往回一轉,哼了聲,自己一口氣仰頭喝掉了。

然後兩個人又幼稚上了,眼神瞪着小小的茶盞鬥法,你一下我一下,眼神幾乎鬥得要燒起來,一直鬥到趙崇湛醒悟過來他又犯傻了,單方面了結束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

故事還要繼續說,以西循國大國師作為生死媒介,“……以三世帝命為限,換你生死相續,三世止息。”

世上竟然真有這樣的奇事,夏和易覺得不可思議,但她的的确确重活了一道,由不得她不相信,震撼着回味了許久,覺着有些不對勁,中間好像有什麽沒續上,“那代價是什麽?”

“因緣果報,代價是……”趙崇湛舌頭打了個突,收住了,改口道:“以帝命作交換。”

“就這樣?”夏和易很是懷疑。

“你還想怎麽樣。”他不耐煩了。

夏和易知道他沒說完全實話,可他不想說的話,再追問下去可能也逼不出什麽來了,于是作罷,靜靜坐在那兒思量了會兒,突然想到,當初如果他挑中的不是她,而是別的姑娘,他是不是也會這麽一根筋地認準了?

不該想這個問題的,一想就鑽進了牛角尖裏,心裏怄得厲害,現在他都是她的人了,明白再琢磨什麽“當初要是”是不應該,可是就是難受,進退兩難的那種難受,吵嘴也沒勁吵了,懵懵的,想到什麽說什麽,“您知道的吧,當初所有人都以為皇後會是我大姐姐……哦,我忘了,您是見過我家大姐姐的,長得可漂亮了。”

趙崇湛皺了皺眉,“那人心術不正,你今後少跟夏家人來往。”

思慮再三,覺得還是有必要告訴她,省得她以後拎不清,“當初你重傷昏迷不醒,夏文康送了夏大進宮侍疾。後面的事,本王不屑提及,橫豎你心裏有數就成。”

夏和易對家裏是失望的,可每次似乎都能更加失望,在她的那種險境之下,家裏還能冷靜權衡利弊,送大姐姐進宮做什麽呢?無非是為了借她以身擋箭的功勞,趁熱為大姐姐謀一條前途吧。瞧趙崇湛的模樣,大概是大姐姐做出了什麽不堪的舉動,惹他不悅了。換作以前,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端莊大方的大姐姐會做出自薦枕席的事兒,可她曾經親眼見過的,大姐姐跪在地上,差一點就要将他的膝頭擁進懷裏。

所以還能怎麽樣呢,生在這樣糊塗又清醒的家裏,只能長長一聲嘆息。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四下靜了下來,聽雨聲打在房檐上,雨滴輕輕跳起來,發出一連串輕柔的,哔哔啵啵的聲響。

好像不會吵架了,可是矛盾還是橫亘在中間沒有解決,趙崇湛看她一眼,她也在偷偷瞄他,眼神正對上,她不動聲色地移走了。

“成親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其實也是這個意思,總夾纏過去沒有出路,既然都有錯處,一概抹平了,我跟你都既往不咎,人到底該往前路打算。”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為了掩蓋沒有信心的事實,一直以來,認準了她的似乎只有他,她的動心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實在說不好,所以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慎重從不可一世的說教裏透露出來,“那麽,今後,你還願意嗎?”

這個問題,把夏和易問懵了。她還願意嗎,今後還願意和他在一起嗎。她胡亂地說:“您別打量我不知道,不論我待會兒說什麽,您都會說我說了不算。”

照她的性子,如果願意,當然會直說願意。東扯西拉轉移話題,至少不是願意的意思。

夏和易眼睜睜地看見他眼底的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狂亂的心慌突然鋪天蓋地地湧起來,她想解釋,她不是想表達不願意,願不願意的,她就是腦子裏太亂了,好像要既往不咎,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糾糾纏纏三世,彎彎繞繞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他今後還是要做皇帝,那她是不是還能做一個心無旁骛的皇後?她一時想不清楚,一時也說不清楚,手裏的帕子都快被攥成一團,整個人僵住了。

雨拍的回響激起一片浩大的空曠,沉默被拉得好長好長。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天荒地老,趙崇湛的聲音才響起來,緩慢,但堅定,“你說得對,無論怎麽樣,我都不會放你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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