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缸◎
說時遲那時快,夏和易一縱跳起來,從長膳桌的這頭瞬間竄到那頭,裙擺哐哐哐哐帶倒一路的鍋碗瓢盆,風一般躍下膳桌,圈了一把大紅抱柱固住身形,将一身爬樹下河的功夫運用到了極點,終于搶在梁皇後叫出聲前出現在面前,一巴掌捂住梁皇後的嘴,将可以想象的尖銳叫聲堵回喉嚨裏。
她壓低聲音,在梁皇後耳邊飛快道:“接下來繼承皇位的會是誰,娘娘心知肚明。您要是聽話,皇子裏随您挑一個養在名下,将來皇子總要建衙開府,您跟出去當老太君,豈不是灑脫?一輩子困在深宮裏,困在這個人身邊,是您想要的嗎?下次他要再換皇後,您還能承受今日這份侮辱嗎?”
地上的皇帝察覺不對,跟夏和易搶着較上勁,用盡力氣盯住梁皇後,氣聲混着血液,在喉管裏艱難咕嚕,“皇……後……”
梁皇後哪裏見識過這種把人架在火上烤的陣仗,人都吓懵了,穩了半天心神才勉強能接上夏和易的話:“您在王爺面前,說話可能作數?”
夏和易颔首得很篤定,尾調中止不住帶出自得,“那當然,您是不知道王爺有多愛我。”
梁皇後為她明擺出的坦然和得意怔了一下,梁皇後是正經閨秀,平生所見過的夫人小姐裏,沒有人好意思這麽直隆通地說話,也沒有人大言不慚吹噓自個兒多受爺們兒喜愛,男人的心是六月的天,愛你的時候說得比唱的都好聽,轉頭不愛了,看你就如同在看一只蝼蟻,都是眨眼間的事兒。
夏和易見她長久踟踟蹰蹰閉口不言,将心比心斟酌了一回,“我明白您的顧慮,您覺得爺們兒的喜愛是黃連蘸蜜,甜一口苦一口,不能信賴。不過我能肯定地告訴您,我們王爺不會變,我說的話一定能作數。”
一廂情願了兩輩子照舊一往無前的傻小子,要他變心,怕是比登天還難。
同樣都是人,卻各人有各命,梁皇後眼瞧着夏和易,那種骨子裏散出來的幸福不能有假,眼底難免閃過一絲羨慕。
夏和易發覺扯遠了,斂了斂想起趙崇湛就不自覺上揚的嘴角,又把話頭牽了回來:“我就退一萬步說,就當我什麽都沒跟您許諾,您救了萬歲爺,難道他醒來就會念着您的好嗎?您親眼目睹了今兒這一幕,他會怎麽處置您?梁爵爺借您攀上了高枝兒,絕不會為了您開罪萬歲爺,宮裏烏煙瘴氣,尊不尊卑不卑,要是下半輩子都在泥水裏淌着過,您願意嗎?說句逾越的話,我要是您,只要有機會搏一搏,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星點兒,我也不會坐以待斃。”
梁皇後又是意外地看向夏和易,所謂畫龍點睛,這時才算真正有了一點領悟,夏和易憑什麽打動那位爺呢?除了乍一看心驚的美貌,那份不同于常人的孤勇,才是使她從周遭的渾噩濁氣裏抽□□的特殊之處,再污濁的淤泥潭子裏,也能讓她攪合出一支不同尋常的荷來。
話已至此,該勸的都勸了,該說的都說了,成與敗橫豎就這麽着,夏和易說:“我這就放開您,您面前就一次機會,權衡清楚了再動作。”說着,慢慢松開了手裏的力道。
梁皇後也說不清到底是哪一句話起了效用,大概是夏和易眼神堅定地告訴她搏一把最終打動了她,其實梁家也是一團糟,出閣前在家裏被呼來喝去,進了宮又遇上這樣的混賬皇帝,一輩子從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回,眼下有一次機會放在面前。梁皇後低頭思考了很久,終于緩緩說“好。”
夏和易長長舒了一口氣。
皇帝已經撅過去了,不用管他,剩下的就是清理作案現場,夏和易走到那口移了位的大魚缸前,“娘娘,您能不能過來幫我一把,把這口大缸推回去。”
迎上梁皇後疑惑的目光,夏和易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老腰,“那個……剛才一下子用力過猛,我腰扭了。”
梁皇後上來幫忙推,可是力氣跟小貓小狗差不多大,夏和易看見她因為用力而漲得通紅的小臉,實在不忍心再多苛求什麽。
“其實……”梁皇後反複猶疑了幾次,還是沒忍住羸弱地開了口,“本宮一直想問,您剛才為什麽要推這口缸啊?推桌子擋不成嗎?實在不行,摔把椅子也比推大缸省力啊……”
是的,梁皇後的困惑很有道理,夏和易也想好好問一問自個兒,為什麽腦子一熱,下意識就推了這口平常要四個小太監合力才能挪動的大缸。
天生神力,偶爾也挺讓人苦惱,尤其是要收拾殘局的時候。
她有些難堪,難堪了就習慣睜着眼睛胡說八道,“我說我是為了向萬歲爺展示一下我的神力,娘娘信嗎?”
開了個口子,才發覺好像是個說掏心窩子話的好機會,夏和易多了幾句嘴,“您有所不知,王爺很愛重我,就是因為我異于常人的氣力。其實這話放在別人身上也是一樣的,千萬不要信他們說的那套女人嫁人後就該如何百依百順的瞎話,都是蒙事兒的,女人得有能撐起整個家的所長,心裏不依附于任何人而活,自個兒站起來了,才能贏得爺們兒的敬佩。”
梁皇後若有所思地聽完,夏和易不确定她聽進去多少,但她話已至此,各人有各人的道路,總不能按着頭逼着人走完。
人生探讨到這兒差不多了,橫豎細胳膊細腿兒的梁皇後是指望不上,夏和易幹脆一咬牙,強撐着扭傷的腰,憑一己之力,将大缸推回了原處。
等屋外的宮人聽到尖叫和呼救聲,打開門沖進去,帶進一屋子潮濕的水氣,看見昏迷不醒的皇帝倒在血泊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梁皇後身子弱是宮人都知道的,此時她正趴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萬歲爺吃醉了酒,不肯要人攙扶,不慎跌下了臺階,這可怎麽辦,可怎麽辦哪!快來人啊!”
邊上是不知道為什麽捂着後腰的武寧王妃,一邊皺着眉頭“斯哈斯哈”一邊苦口婆心地規勸:“娘娘!娘娘!您要振作啊娘娘!越是這個時候,您越要振作,作養好身子,才是叫萬歲爺放心的根基呀娘娘!”
兩個本該處于對立兩面的女人,都是一副被吓壞了的樣子,都哭得慘不忍睹,雨打風吹去的敗落嬌花似的,說着一樣的供詞。
消息還沒飛出宮門,宮裏自然也有皇帝的人,本來還有些狐疑,可是梁皇後生性唯唯諾諾,料她是不敢撒謊。所以大概真心是皇帝吃醉了酒,把自個兒給嚯嚯了。手底下人心也很累,就算是糊泥巴,也得選扶得上牆的泥巴啊。
趁大夥兒都沒反應過來的功夫,陳和祥來向夏和易請示:“照夫人的意思,接下來該怎麽料理?是幹脆——”
他面上不顯,背着人,手裏稍稍比劃了個割脖子的動作。
決策權又回到了夏和易這兒。
她面上苦心裏也苦,暗忖趙崇湛真是太信任她了,連一國之君的生死都交到她手裏,就像是選今兒是吃餃子還是下馄饨,分明是不是天就是地的大事兒,她立在丹壁上,風卷着小雨吹在面上,改不了暈菜暈了半天的結果。
她一會兒覺得一不做二不休是最穩妥的,一會兒又覺得不成,後頭的事還得太後出馬,她要是把皇帝弄嗝屁了,後頭去面見老太太,難道真厚顏無恥地上去就說:“我剛殺了您親兒子,現在來跟您談談江山社稷的大好前景”?
就算太後不一香爐拍她腦門兒上,她也沒臉開這個口。
所以暫且擱置下吧,目前看來,一個昏迷不醒的皇帝,比一具屍肉未寒的大行皇帝要有利些。
夏和易擦拭掉額前微涼的雨水,心裏有了計較,便回身吩咐道:“派人看守起來,先請信得過的禦醫來診治,待我修書禀過王爺,請王爺再行定奪。”
把火燒眉毛的事兒一二三都安排妥當了,夏和易才進了配殿裏,摒了所有人,只留下了她的必贏和必勝。
夏和易并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她只對自己下得去狠手,不論擋箭還是投湖,說到底都不礙着別人什麽事兒。但這回不一樣,她沒有親自下手殺皇帝,但皇帝因她重傷的事實無法改變,閉上眼就是皇帝那雙恨不得将她拆骨剝皮的眼珠子,和一地黏稠的血。
“嗚嗚,我變得好可怕啊……我會不會遭報應。”
這種翻手覆手間定人生死的感覺,或許有很多人癡迷,甚至以此作為人生的追求和信條。但對夏和易來說不是,心頭像壓了一座讓人喘不過氣的五指山,她感到沉痛、感到後怕,摸索着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瞎子摸象,會将局面引向哪個方向,前方是迷蒙蒙的大霧,她看不見腳底下是坦途還是峭壁。
她認得清自己的能力和短板,活在這世上,能為自個兒負責就很不容易了,終究她還是不适合做皇後吧。
夏和易伏在碧晟肩頭,敞開來嚎啕,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哭完了,那股憋得人發瘋的憋悶感和壓抑感終于宣洩掉一些,稍緩過來的呼吸深深吐納了幾輪,一切還沒有結束,趙崇湛放心将宮裏交給她,她要為他守住這裏。
由碧瑩碧晟伺候着洗了把臉,收拾好情緒,趁變故還沒來得及掀起波瀾之間,夏和易請面見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