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愧是你◎
宮裏鬧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太後都沒出面的原因,是太後病了。
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整日胡天胡地,梁皇後性子弱管不了事兒,阖宮上下都靠太後一人周旋,日子久了,再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折騰。
夏和易進偏殿的時候,太後剛喝完藥,屋子裏藥味還沒散去,和牆角濃重的檀香熏香混在一起,雜出一股幽幽的沉苦氣味來。
太後頭上戴着厚厚的抹額,由蔔嬷嬷扶着坐起來,身後靠着引枕,氣力不足的面色,開口卻仍舊沉穩,“別跪着了,起來回話罷,也不必妾啊妾的自稱,關起門來咱們都是一家子,我不是那種愛給兒媳婦兒做規矩的婆婆,日子長了你就知道了。”
這麽通情達理的太後,真叫夏和易打心底裏愧疚起來,再往前一拜,額頭貼地,将她和梁皇後一起做戲的事兒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正因為我知道您是明事理的人,才敢跟您掏心窩子說實話。傷害聖躬,我自知罪無可赦,求娘娘責罰。”
皇帝還生死未蔔着,在人家親娘面前認罪,夏和易做足了兇犯的心理準備,随時預備老太太叫人把她叉出去亂棍打死。
沒想到老太太撐着膝頭緘默地忖了忖,“二哥兒是不是塊好料子,我心裏都明白,這程子我也總在自省,當年他妄圖篡改诏書,如果沒有我攔着,該追責的追責,該處置處置,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頭那麽多事兒了……”
頓了頓,然後話鋒忽然一轉,“三哥兒在外頭,日子過得高興嗎?”
夏和易聽了覺着意外,但意外便意外吧,太後想聽什麽,她就答什麽,所以一切從頭說起,說一路騙錢蒙人的賭局,說那個在船上風雨飄搖的夜,太後沒有什麽表情,靜靜地聽着。直到說到在小鎮上因為一個雞肉餅跟小販起了別扭,太後才露出了一點詫異。
她說的這些事兒,在太後來看,全都是不可思議的、不成體統的,但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出來,他們小夫妻在外頭過得很幸福,如果不是這場變故,他們或許會一輩子那麽胡作非為的幸福下去。
太後盯着她瞧,大半年沒見了,記憶還很清晰,是個極好看的姑娘,但這天下漂亮的姑娘海了去了,能不能勾住爺們兒的心、哄得爺們兒心花怒放,在太後這裏壓根兒無關緊要。是不是做皇後的料子,才是老太太看重的根本。
良久,太後才道:“三哥兒臨走之前,給我講過一個三生三世的故事。”
夏和易知道這時該掩飾住情緒,可睫毛不受控地劇烈顫動了一下,暴露了她。
她的反應沒躲過太後的眼睛,太後訝然道:“所以都是真的?”
他們歪打正着糾纏了三輩子的故事,趙崇湛應該對太後說過一遍,夏和易以她的角度,把她所有知道的又說了一遍,添補上了後面的結局。
太後聽完,半是欣慰半是嘆息地招了招手,讓蔔嬷嬷把一柄早就準備好的白玉如意交到夏和易手上,“你做了我們家的媳婦,總該給你一份見面禮。”
夏和易受寵若驚,雙手捧着拜下去,“謝娘娘賞賜。”
太後又是沉沉一嘆,無可奈何中又帶着強硬的意味,“你們說的那個故事,是真是假,我也不打算再細究。故事或許很感人,但是三哥兒必須要當這個皇帝,他生在帝王之家,這份重擔,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義務,即便不想擔也得擔。他在宮裏過得不快活,他要陪你上演一出我看不懂的戲碼,誰還沒年輕過,我雖然不能理解,但我都接受了。你們上外頭玩過一趟,該看的都看過了吧?我算對得起三哥兒了。按你們說的意思,你是做過皇後的人,道理你應該都明白,多的我也不必說了,擔子承起來罷。”
沒容夏和易接受或是拒絕,太後便宣召內閣進宮議事了,國不可一日無君,一個昏迷不醒且沒有前途的帝王,被放棄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封個太上皇的榮號,挪到樂壽堂養老去了。
兜兜轉轉三輩子,夏和易沒想到,有朝一日,她還是當回了皇後。
料理宮務算是半份老本行,使勁回憶回憶,連帶琢磨琢磨,實在拿不定主意的請示太後,還算是得心應手。
但眼下這種棘手的狀況,後宮免不了要摻和前朝,這就讓夏和易有些為難了。京城快要翻過天去,各方勢力暗潮湧動,縱使有老練的太後,還有換過一撥後的內閣元老,夏和易仍是覺得步步都走在刀山火海裏頭,時時刻刻都心驚膽戰。
設身處地體會了一把趙崇湛的難處,其實夏和易心裏清楚,需要她招架住的艱辛,大概不足真皇帝需要面對的十分有一,所以第一世的時候,她怎麽能怨他冷淡呢,當皇帝可真不是人幹的差事,于身于心都是巨大的損耗,他忙得心力交瘁,哪裏還顧得上花前月下。
所以一門心思不論別的,趙崇湛托付給她的事,她一定要盡最大努力做好。
忙得跟個陀螺一樣轉不過來,心頭最大的一塊兒是留給北方戰況的,其實夏和易也不是時時都能保持穩定的情緒,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關上門來,她埋在碧瑩肩上痛苦失聲:“他手裏只有四萬兵馬,只有四萬人啊……”
大軍到達何處、戰事如何膠着,一張張軍情陳條被她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紙張都快搓成花兒了,終于等來一個好消息,之前局勢不曾明朗,消息壓了很久沒有傳回京裏。趙崇湛雖然內禪位了,餘威仍舊無人能及,北地軍以寡敵衆生生攔住了瓦虜和南定王南下的方向,威武将軍家的白三爺和白五爺的白家軍,和輔國将軍家四爺的虎袍軍,先後無召奔赴北地,真真是破釜沉舟了。
對夏和易來說,無疑是柳暗花明的好消息,再點燈熬油地熬上五個月,捷報是六百裏加急傳回來的,剩下的就是等大軍凱旋了。
終于能喘一口氣兒了,不過心只能往下放了一半,不親眼見着趙崇湛全須全尾的出現在她面前,另外半顆心總在半空裏高高懸着,落不到地上。
銀杏樹的葉黃澄澄的,點綴了深朱的宮牆,紅彤彤的柿子挂滿枝頭的季節,心心念念的班師回朝,夏和易終于等到了,隔着曠寂的廣場,翹首張望着,遠遠看見帝王鹵簿浩浩湯湯從太和門外進來,多好的天氣呀,藍瓦瓦的天,白皚皚的雲,耀眼的陽光在他身上鍍上一層叫人移不開眼的金圈。
儀仗煊煌,密密麻麻的人跪拜朝賀,夏和易什麽都看不見了,只能看見他一步一步走向她,銀色的甲胄很适合他,好像曬黑了些,長得還是那麽好看。
趙崇湛的神态沒有太大的起伏,只有眼神在和她對視的那一刻變得柔軟而溫情。
“皇後,朕回來了。”
沒有發聲的問候,音浪在她的心上蕩出一浪一浪的花兒,她在眼神裏醉了,盛放了,心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
熟悉的稱謂,就在同一個地點,當年帝後大婚時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隔了整整三世,那時是他等她,這一次,她終于等到了他。
一路走來所有的艱難困苦,在這一刻忽然什麽都不算了,強撐的精明強悍也丢掉了,夏和易感覺一陣陣的暈眩,她好慶幸,也好後怕,就差一點點,只要有一步行将差錯,她就可能會失去他,也可能被他失去。
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悸動與激動,她提着裙擺,嗚咽着,一路飛奔,越過層層的人群,在衆人的驚呼聲中跳下丹壁,不管不顧地撞進趙崇湛懷裏,嘴裏嗚哩哇啦嚷嚷開了:
“您再不回來,我就要死啦!嗚嗚嗚嗚嗚,您快瞧我,頭發都要熬禿嚕啦!都是為您夙興夜寐批折子熬的,您再不能這麽奴役我了!”
趙崇湛穩穩接住她,環着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笑意裏還糅着些許尴尬,輕咳一聲,“皇後。”
喧鬧的廣場瞬間靜了下來,山海一樣多的眼睛,衆目睽睽地盯着帝後,将皇後全無形象吊在皇帝脖子上當大馬猴的模樣深深刻進了腦子裏。
夏和易腦子一激靈,胳膊一軟,差點一屁股栽下去。
差點忘了,她不再是肆無忌憚的閑散王妃了,她現在是皇後,應當規行矩步的皇後。
隔得太遠,看不清太後是什麽神情,反正旁邊年紀一把的都禦史老爺子現在花白的胡須抖得厲害,人已經快要氣撅過去了,一副恨不得自戳雙目的憤恨樣式,要不是不敢禦前失儀,怕是要掐着人中仰天長嘯。
冷汗滴了一後背,夏和易讪讪放開胳膊,從趙崇湛身上跳下來,悔恨、慚愧,低下了頭,面皮兒應該已經燒紅了,随時可以烙鐵,當然也可以烙餅,任君挑選。
總之簡直想就地一頭撞死。
腦袋快埋進前胸裏,喃喃聲堪比蚊子嗡嗡,“我失态了,請萬歲爺降罪。”
趙崇湛在人前很有君主的赫赫威儀,說得很假大空,“朕念在你一心為主的份上,破例免你一時失儀的罪過,下不為例。”
偏偏錯身的間隙,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滿滿兜着笑意的聲音,笑嘆道:“皇後啊……不愧是你。”
夏和易鬧了一回大笑話,再也不敢瞎撲騰了,所有的咬牙切齒都留在心裏。不要以為她不知道他在看她笑話,這個狗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