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九月初。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南城昨夜下了一整晚的暴雨,空氣中都彌漫着潮濕的泥土氣息。

傍晚的亮光夾着昏暗,透過白色窗簾灑落下來,投射在床上女人那白皙精致的側臉上。

明瑤原本蜷縮的雙臂漸漸舒展,意識也逐漸清明。

她坐起身,手掌搭在臉上,深吸口氣——

又做夢了。

夢裏的那個男人,明明聽到了她的挽留,卻還是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半分遲疑都未曾有。

怎麽這麽多年過去,還是逃不了他的桎梏。

她忍不住皺起眉。

明瑤掀開薄薄的軟被,正欲起身,卧室門忽然被敲響。

緊跟着,門外傳來溫潤的男聲,“瑤瑤,該起床了。”

是明徹。

她的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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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下巴微擡,應聲。

明徹站在門口,問:“還是不舒服嗎?”

明瑤翻身從床上下來,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旋開卧室門。

她扯唇,頗為随意地撩了把亂糟糟的長發,開口道,“頭不疼了,就是心煩。”

明徹:“怎麽了?”

她語調淡淡,“做了個噩夢。”

明徹眉心輕蹙,“時差還沒倒過來麽,你這兩天就先別去公司了,好好休息一下再說。”

金盛證券公司總部在江城,明瑤是在江大學的經濟系,畢業後實習就留在了那邊。

細細算來,也将近一年了。

上周她随上司去比利時出差,在那裏一待就是一周。

昨晚暴雨,他不放心,随明家的司機一起去機場接的她。

不過,昨晚在機場,他倒是沒瞧見她的上司。

按理說,兩人應該一同抵達才對。

她除了上車前喊了他一聲哥,再沒說其他的,在車上就直接睡着了。

“嗯。”明瑤眼眸微垂,面上掠過不自然的神色,不過這情緒也只是轉瞬即逝。

安靜了兩秒,她問,“陸爺爺現在身體怎麽樣?”

陸家老爺子今晚在陸家別墅辦了場私人性質的小型生日宴會。

不過,明面兒上說是私人性質,但該邀請的貴胄名流大概一位都不會少。

畢竟,陸家現今那位負責操持家事的女主人,可謂是最為精明的“商人”。

明徹看向她,慢條斯理地開口,“陸爺爺年紀大了,身子骨總會弱一些的,前段時間他心髒有點不舒服,住了半個月的醫院。”

明瑤眼神微動,輕輕嘆了口氣。

因為祖輩雙方有戰友這層關系,再加之近些年商業上的往來,陸家和明家平日裏走得還算近。

自她記事起,陸爺爺就很疼她,時常派傭人來給她送禮物。

吃的玩的用的都有。

其中令她印象最深的,當屬那條淺橙色的公主裙。

裙擺由兩層制成,最上面的一層紗鑲着銀色碎鑽,陽光一照,閃閃發光。

只是,那條裙子并未陪伴她太久……

明徹擡手揉了下她的軟發,低低開口,“別擔心,老爺子現在已經沒事了。”

她點頭,淡淡應了一聲,“我先換身衣服,你叫Nancy上來幫我整理下頭發,待會兒我跟你一起去陸家。”

“好。”明徹淡笑着應聲。

大概過了一個鐘頭,明瑤才算徹底收拾好。

她低頭看了眼銀色腕表——

已經将近晚上七點半了。

生日宴八點正式開始。

明瑤對着全身鏡抿了下唇,擡手撈起置物櫃上的銀灰色手包,轉身下樓。

她對着沙發上的男人擡了擡下巴,笑容明豔張揚,“哥,我們走吧。”

明徹起身,上下打量她一眼,眸底蓄着溫淡笑意,低聲評價道,“我家瑤瑤真漂亮。”

明瑤勾唇,淡笑着接茬兒,“這不是衆所周知的事情麽。”

明徹輕輕笑開,贊許似的朝她點點頭。

他問,“要不要吃點東西再過去?”

“不要,”明瑤攤平手掌,上下一比劃,“吃完飯我就穿不下這條禮服裙了。”

明徹自然知道她這是誇張的說法,不過她不想做的事,他也不想逼着她做。

他低笑一聲,道:“宴會上有糕點,餓了就吃一些,別委屈自己。”

“你是不是又想說我身材夠好了用不着減肥?”

“難道不是?”

明瑤勾唇,黑白分明的眸漾着淺淡笑意,與他并肩走出別墅客廳。

***

他們兄妹倆抵達陸家別墅時,距離生日宴會正式開始僅剩五分鐘。

陸家這座獨棟別墅依山傍水而建,別墅風格偏歐式,庭院裏偌大的游泳池最為吸睛。

不過,最別具一格的當屬面積堪比一整個足球場的後花園。

花園內植物種類繁多,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盛放,然勝在排布整齊有序,絲毫不顯雜亂。

亦會有園丁定期修剪。

今晚這場宴會,就是在後花園辦的。

明瑤穿了件淺橙色的露背禮服裙,原本黑色的長直發被Nancy給盤了起來,更顯精致利落。

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旁站着一排排路燈,偏暖的橙色光折射到她瓷白幹淨的肌膚上,倒為她整個人平添了幾分柔和的光暈。

不少受邀而來的千金小姐看見她,眼底紛紛閃過絲異色。

或驚豔,或嫉妒;或單純的,見到美人之後的眼前一亮。

于是,她們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明瑤身上引——

“明家這位千金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好像是昨晚吧?”

有人刻意壓低了聲音,手搭在唇邊小聲道,“我聽我姑媽說,明家最近在給他們唯一的女兒張羅聯姻事宜。”

“真的假的,以明家在南城這勢力,還需要聯姻嗎?”

“你傻不傻,誰會嫌錢多啊。”

“那……你姑媽有沒有跟你說她的聯姻對象是誰啊?”

“這個我倒是不清楚,不過你們覺得呢?”

“與明家門當戶對,又和明小姐年齡相仿的,也就陸家那位大少爺了吧。”

這時候,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捂着心口說了句,“明瑤真的好漂亮啊,我居然都有點心動了。”

“嘁,漂亮都是表面上的,誰知道她那張臉背地裏打了多少玻尿酸。”

忽然,有位穿着一襲黑色禮服裙,戴着銀色流蘇耳墜的女人朝她們這邊走過來,笑着對方才說話的女人道,“要不你也在臉上打幾針試試,看看能不能打成她那樣兒?”

話音未落,她又像是真的抱歉似的捂了下嘴巴,道:“啊不好意思,瞧我這記性,你這張臉應該就是打過之後的吧?”

“你——你憑什麽這麽造謠我?”那女人瞪大眼睛瞧她,眸底帶着難以掩飾的怒意和被拆穿後的慌張。

與她一同過來的姐妹壓低聲音,好心提醒道,“行了行了,你就別跟她犟了,初家大小姐嘴巴有多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五個人加一起都說不過她。”

初茗宜低啧了聲,臉色淡,語氣更淡,“我這可不是造謠,你剛才那句話才是。”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

明瑤換上禮服裙之後便沒再吃東西,在家只喝了杯紅茶。

來的時候沒感覺,這會兒卻是有些餓了。

堂哥說得對,不能太委屈自己。

陸爺爺生日宴上擺放的各類糕點精致漂亮又可口,她決定拿它們墊墊肚子。

明徹方才陪她在這兒站了五六分鐘,結果醫院那邊突然來電話,要他出急診。

她的堂哥目前是南城第一人民醫院急診科的副主任醫師。

臨走前,他沒忘囑咐她待會兒見到陸爺爺代他道個歉,再問聲好。

堂哥走後,時不時有她并不熟識的公子哥兒過來同她搭話。

明瑤不怎麽擅長這種類型的社交,也并不想與他們過多攀談,基本都是那些人問什麽她就答什麽。

興許是嫌她的回答太過簡潔,人也太過無趣,那些同她搭話的公子哥兒在她身邊頂多待個三兩分鐘便離開了,比打地鼠游戲裏每間隔幾秒就要冒頭的鼹鼠還要準時。

明瑤也不在意,沒人打攪反倒更好。

她擡腳往前方長桌那邊走去,站定後,伸手捏起一小塊兒奶白色的糕點,正準備咬第一口的時候,右肩忽然被人輕拍了下。

緊跟着傳入耳朵裏的,是一道夾着歡喜意味的熟悉女聲,“瑤瑤!”

明瑤回過頭,看到她的那一瞬目光不由微滞,連帶着手裏的小蛋糕都差點滑落,“初初,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前天,補了兩天覺,”她笑着,“終于神清氣爽了。”

“還走嗎?”

初茗宜是她閨蜜,從江大新聞系畢業後,做了戰地記者,在中東地區待了将近一年。

近兩個月才逐漸開始回國發展。

她這張嘴聲名在外,南城名媛圈子裏的那些千金小姐都挺憷她的。

初茗宜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走了,你呢?”

明瑤回:“我還沒想好。”

“不着急,你要是真舍不得自己在江城積攢下來的人脈資源,那就先在那兒發展着。”

明瑤扯了下唇角,淡聲詢問:“你陪我啊?”

于她而言,那些人脈并沒有多重要,她也并非一定要留在江城,只是……

初茗宜手搭到她肩上,低聲開口,“我現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以為我這次回來是幹什麽的。”

“接手公司。”

“我們瑤瑤就是聰明。”

明瑤側眸瞧着她,唇角微抿,擡手将剩下的小蛋糕塞進嘴裏。

初茗宜輕輕拍了下她的背,笑着道,“慢點吃。”

生日宴正式開場後,便愈發熱鬧起來。

西裝革履的男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觥籌交錯間談論着生意。

明瑤端起特意讓服務生給她倒的紅茶,輕輕抿了一口。

溫度剛好。

初茗宜站在她對面,雙目失神道,“好無聊啊。”

明瑤下巴微努,“看到前邊搭好的舞臺了麽,待會兒有節目看。”

“陸爺爺最喜歡什麽?”

明瑤扯唇,“京劇,國粹。”

“那我就再堅持一下。”

她真是好久沒接受過這種高雅藝術的熏陶了。

明瑤正欲搭茬之際,身後卻傳來一陣不小的騷動。

某家千金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興奮情緒,“陸總,是陸總诶,他居然也來了。”

“他這張臉也太好看了。”

“豈止臉好看,陸總可是IC畢業的。”

“帝國理工學院?”

“那不然呢?”

“不過,陸老爺子的生日宴,他來做什麽?”

“興許是來談合作的。”

“這倒是有可能。”

明瑤回過頭,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的眼神其實算不得多好,只是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在人群中太過出衆。

視線上移,入目的是他颀長挺拔的身形,他穿着一身裁剪得當的藏藍色高定西裝,西裝內側,白色襯衫的扣子系得一絲不茍。

而這身不帶絲毫褶皺的西裝,反倒最大限度地勾勒出了他的寬肩窄腰。

深棕色的暗杠斜條紋領帶恰到好處地中和了他周身的清冷氣質,再往下,她注意到他腕處搭的那條百達翡麗。

明瑤眼眸微擡,輕輕咬了下唇瓣——

他近年來的桃色緋聞衆多,可與清冷這個詞沾不上半毛錢的關系。

陸謹修似乎并未注意到她,朝迎上來的那位穿着純黑色西裝的中年男人淡笑了下,微微颔首,而後徑直朝裏屋走去。

明瑤轉過頭,不動聲色地從他身上收回視線,緊了緊手指。

初茗宜視線微轉,看向明瑤。

她不清楚明瑤現在對那人究竟是什麽感覺。

因為,自從步入高中,瑤瑤就再也未曾在她面前主動提過一次他的名字。

但她着實不怎麽放心,問:“瑤瑤,你沒事吧?”

明瑤牽了牽唇,淡笑着開口,“我能有什麽事?”

初茗宜見她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唇角微抿了下,沒再多說什麽。

明瑤說得沒錯,那頭戲臺子早已搭好,這段京劇需要的道具也全都擺上了場。

陸家為賓客們準備好的座位也被人搬了上來。

衆賓客在主持人的號召下,頗有秩序地一一落座。

負責串場的主持人舉着話筒,開始向臺下的賓客們介紹參加演出的京劇老師。

主持人報完幕,一場精彩絕倫的京劇表演正式開始。

不多時,陸老爺子在一衆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以及管家傭人的簇擁下,坐着輪椅來到臺前欣賞他生平最喜愛的京劇藝術。

明瑤本想克制住自己往那邊看的心思,然動作卻比思想先行一步。

她眉眼微擡,目光瞬間捕捉到了那個男人。

他坐在陸爺爺身旁,清泠泠的視線落在戲臺上,周遭凝着上位者的威嚴,打眼望去倒是比陸家那位大少爺更具主人風範。

明瑤深吸口氣,收回視線,轉而望向戲臺——

臺上青衣登場,臺下寂靜一片。

說起來,她對國粹了解并不多,但她自小受祖父耳濡目染,倒也聽過許多京劇選段。

青衣的婉轉戲腔訴盡衷腸,不大會兒,明瑤聽出臺上唱的是《春閨怨》。

《春閨怨》大致講述了這樣一段故事——

張氏與丈夫王恢新婚後不久,他便強征從軍,不久後戰死沙場。

張氏常至街坊鄰裏間探問,卻尋不得半點消息,相思甚苦,積思成夢。

夢中,丈夫平安歸來,與她共續新婚之樂,然而,夢中的片刻溫存終卻在戰火下消散殆盡……

明瑤細細聽着那句“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不知怎的,眼眶悄然泛紅。

坐在她身側的初茗宜察覺到她情緒不對,握住她的手,從包裏抽出一張紙巾遞過去。

明瑤接過,将原本幹淨整潔的白色紙巾攥得皺皺巴巴。

當戲臺上的青衣老師唱到那句,“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時,她突如其來的情緒才稍稍緩和了些。

一曲畢,明瑤正欲起身去洗手間補個妝,卻聽到愈來愈近的腳步聲。

直到兩位穿着西裝的男人在她面前站定,她才稍稍擡眸——

陸謹修。

以及那位陸大少爺,陸家板上釘釘的繼承人。

穿着酒紅色西裝的男人朝她這邊微微俯身,淺淺挑眉,眉眼間彰顯着別致的落拓,語調略玩味,“你好啊,我的未婚妻。”

陸謹修眉眼微垂,視線悄然落在明瑤頸側。

聞言,他那雙原本蓄着寡淡笑意的淺灰色眼瞳滞了一瞬。

但也僅僅是一瞬。

難以捕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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